明珠去廚房取煎好的湯藥,遠遠就看到廚房旁放置藥罐的小棚子裡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挨個檢查那些藥罐,還撥拉出一點藥渣來用紙包了藏在衣兜裡。明珠便躲在牆後,等那人都擺弄完了準備離去時才現身出來,迎面過去,笑道:「梅姑娘,你是來拿裴娘子的燕窩粥麼?在蒸籠上溫著呢,拿過去保準還是熱乎乎的。」
梅馨見她突然出現,嚇了一大跳,唯恐自己剛才行徑被她現,期期艾艾道:「明珠啊,你、你也過來拿給少尹燉的補品嗎?」
明珠道:「我是來取藥的。對不住了梅姑娘,我著急著把藥端去,不能給姑娘幫手了,裴娘子的燕窩粥在最裡頭那個蒸鍋的第二層,姑娘請自取罷。」說著急急忙忙地越過梅馨,倒出藥罐裡煎得濃稠的藥汁,用藥盅盛了,又急急忙忙地端走。
梅馨舒了口氣,恢復坦然的模樣,取了燕窩粥而去。
明珠將藥端進菡玉房中,果然見床前案几上的藥碗一動未動,低聲歎氣道:「少尹,該吃藥了。」把手中托盤放在桌上,過去摸了一摸,碗還熱著,便端起來要餵她。
菡玉擁被倚在床頭,面色蒼白得幾乎透明,淺淺一笑:「明珠,我這碗還沒喝呢,你又端一碗過來,真當我是藥罐子了。」
明珠道:「那碗不必管它,一會兒倒在窗子外頭樹叢裡就是。」
菡玉詫異道:「為何?」
明珠道:「那碗是在廚房那邊托人煎的,不過是個幌子,只是些普通的補藥。真要給少尹喝的,我都在屋裡偷偷煎好。」
菡玉點頭:「明珠,也虧得你這麼想得周全。」大夫給她開的安胎藥,要是被別人認出來,身份不就暴露了。
明珠不自在地垂下眼,舀起一勺藥送到她嘴邊:「少尹,藥快涼了,趁熱喝罷。」
菡玉搖搖頭:「我不想喝,你一起倒了罷。」
「少尹,你總是背著相爺不肯喝藥,如此下去,身體怎會康復?」明珠勸道,見她堅持不喝,放柔聲音,「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腹中孩子想想。天下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
菡玉歎了口氣:「明珠,實不相瞞,我這破敗身子,本是不能有孩子的,就是因為捨不得才留他至今。」
明珠吃了一驚:「少尹,你要做什麼?」
「你別緊張,我沒要做什麼。順其自然罷了,反正,」她無奈一笑,「這孩子遲早也是留不住的。」
「誰說留不住?」不悅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楊昭大步邁入,直至床前,拉住她雙手,「以後不許再說這種喪氣話了。」
菡玉低頭不語。明珠把手裡藥碗放回案上,起身對他行禮。楊昭道:「她又不肯乖乖吃藥了?你出去罷,這裡有我來。」明珠便依言退出門外。
菡玉仍是不肯喝藥,他端起碗看了看,謔道:「你是非要我餵你才肯喝麼?我可沒明珠那麼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勸。」
菡玉道:「喝了也無濟於事……」話沒說完,就見他端起藥碗自喝了一口。菡玉目瞪口呆,剛想說那是婦人的安胎藥,男子不宜飲用,他已放下碗俯身下來,一手撐著床欄,一手圈住她腦後,唇齒相接,把那口藥哺入她口中。
她措手不及,險些嗆到,藥汁糊里糊塗地就吞下去了,他卻還不放開,唇舌交纏,和著湯藥的苦味。漸漸的就有了些纏綿之意,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吹在她鼻間,連她的氣息也被擾動。
半晌,方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啞聲道:「至少還要兩個月啊……」
菡玉腦子暈乎乎的,沒有聽清他的話,問道:「什麼兩個月?」
「沒什麼,」他矢口否認,眼裡意思卻露骨得很,把藥碗端到面前,「還要我餵你麼?」
「不、不用了。」菡玉紅了臉,連忙搶過藥碗來,湊到唇邊,眼角不經意瞄到明珠放在桌上的另一碗,「相爺,這碗藥放涼了,明珠剛給我端了熱的來,就在桌上呢。你幫我拿過來好麼?」
他不知有異,把桌上那碗補藥拿了過來,讓她服下。
「你覺得好些沒?」
菡玉放下空碗,笑道:「哪有這麼快。」見他面有憂色,又道:「不過這幾日倒是覺得比上月活分了許多,神醫果然了得。」
「那就好。」他坐在床沿,握住她雙手,眉宇間已帶了倦色,卻是捨不得離開。
她心生憐意,柔聲道:「相爺忙了一天,早些回房休息罷。」
「我不累,你要是覺得乏了就躺下睡罷,我在旁邊陪著你就好。」
菡玉想起前兩日每次他守在床邊,最後的結果都是第二日醒來現枕邊有他睡過的痕跡。雖然如此,見他強忍疲倦的模樣,還是覺得不忍,便道:「我也不累。天天躺在床上,都快睡成一把懶骨頭了。」
兩人對坐了一會兒,菡玉問道:「相爺這些日子早出晚歸,是朝中事務繁忙麼?」
他卻別開臉去:「這些你就不用煩心了,只管好好養著就是。」
菡玉道:「我也是看相爺最近總是形容憔悴,想必是有煩心之事。菡玉如今雖然臥病在床,不能與相爺分勞,但陪相爺說說話,聽聽相爺的……」她本還想說至少可以傾聽閒談解悶,但看他的眼光越來越不對勁,自覺這話說得太像關懷了,怕他又要誤解,連忙住口。
他滿心歡喜,覺得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確實值得了。「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我擅自離京月餘,陛下面前少不得要尋列名目,又積下許多事務等著處理,所以多花了些時間在外頭。以後我一定早些回來陪你。」
他雖是貿然離京,但剛出城便被楊昌追上,寫了封信札讓楊昌帶給左相韋見素,以朝事托之。韋見素行事向來以穩妥為要,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楊昭離京這個月朝廷也風平浪靜,韋見素處理得也算平順,不至於弄出個爛攤子等他回來收拾,疲於奔命必另有原因。菡玉也明白他的考量,是不想她憂心掛懷,可以好生休養,但這等大事她怎麼可能完全放下不聞不問?「相爺,安祿山那邊,有什麼動靜麼?」
他執起她的手來,握在掌心裡,「玉兒,你身子要緊,朝堂之事交給我就好。」
菡玉道:「相爺,但請以實相告,否則菡玉實難安寢。」
他輕蔑地一揚眉:「安祿山之輩,我還不放在眼裡。只是他陰謀已久,勢力盤根錯節,一時之間難以拔除。你放心,再給我些時日,定能……」
菡玉搖頭:「相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安祿山如今已成一方霸主,遠在范陽鞭長莫及,哪是說拔就能拔得起。相爺切莫大意輕敵……」
他哼道:「再大能大得過當日的李林甫麼?」
「故相與安祿山一是在朝文臣,一是在野藩將,不可同日而語。前者如古樹巨根,盤踞成網,但附土而生,有其死門所在,斷莖則死;後者卻是實打實一塊巨石,真的硬碰硬,一點巧都討不到……」胸口有些悶,她一句話沒說完,連喘了幾口氣。
他輕拍她背,軟聲道:「好好,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多操心了,只管交給我來處置。」
「相爺,若你也經歷過兵敗如山倒、無力回天的局面,便不會如此自信滿滿了……」菡玉按住心口,眉頭深鎖,「說來也是因緣弄人,若我能早些對你冰釋前嫌坦誠相對,何至於如此境地。我早知道這一切,明明回來是要扭轉時局,卻還想盡量少影響他人,真是自相矛盾……」
「你也盡了力,不必自責。離魂逆時非常人所能想,你就算說出來,也只會被當作不經之談。換作十年前咱倆初遇之時,你若這樣對我說,我必然只當你妖言惑眾。」他覺她神情有異,臉色白,身子搖搖晃晃,連忙扶住她肩膀,「玉兒,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胸悶氣滯。」眼前昏花模糊,她猛搖一搖頭,想將那眩暈感搖去,腹中卻突然一陣絞痛,讓她措手不及,痛得彎下腰去,頭抵住了他胸膛。
他略感疑惑,想扶她起來,她卻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低聲道:「相爺,我覺得有些冷,你抱著我好麼?」
他連聲道:「好,好!」伸手擁住她身子。她就這樣埋在他懷中,微微顫抖,兩人都歪著身子,姿勢十分古怪。他想換個坐姿,讓她靠得更舒服些,她卻不讓,揪住他腰間衣衫,不肯抬頭。他覺出不對,連喚幾聲都不見她回應,伸手到兩人之間,摸到滿手滑膩濡濕——
他猛地推她起來,只見她雙目微闔,面如金紙,唇角猶在滴下紫黑的血水,染污了兩人胸前衣襟。
「玉兒!」
「我沒事……」她氣若游絲,說話都得用盡全力,卻死死抱著他的腰不鬆手,「我不怕毒的……連斷喉都能不死,這點毒哪能奈何得了我……」
他去拭她唇邊的污血,卻有更多的血水流下,染滿她下顎臉龐,一片狼藉。「玉兒,你先躺著別動,我馬、馬上去叫大夫!」抱她躺下,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你別走,我不能看大夫……我死不了,捱過了這陣就好了……」她痛得淚眼迷濛,揪住他衣袖的五指泛出青白,「相爺,你陪著我好麼?別走,別留我一個人……」
「好,我不走,就在這兒陪你。我叫明珠進來,幫你……」
她胡亂搖著頭。「不要明珠,我不要別人看到……我只要你,只要你……」
我只要你,倘若片刻之前聽到她這樣說,他定會欣喜若狂,但是眼下卻只有滿懷心痛難當。如果不是她體質非常,此刻只怕已命喪黃泉了。他抱住她因疼痛而蜷縮顫慄的身子,心頭湧上怒意,語氣冰冷:「玉兒,都是我太大意,才讓你受這樣的苦。她竟敢下毒害你,我絕不會再姑息!」
她掙扎著抬起頭。「沒有人下毒害我,是我叫明珠……不,是我自己趁明珠不注意,在藥裡摻了毒物。只因我這身子實在承受不住日漸成長的胎兒,如要保命,只能捨卻孩兒,所以才自服毒藥……相爺,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千萬不要冤枉他人……」
「她害你成這樣,你還幫她推托!」
她仍堅持道:「真的是我自己……」
「你不必說了,否則,我立刻去取了她的性命!」
「相爺不可!」她急道,又是一陣甜腥湧上喉口,「她曾救你於危難困境之中,沒有她,哪有今天的相爺。你千萬不能做出忘恩負義的事來……」
「你也知道是她做的,」他冷笑一聲,「玉兒,我真不知該笑你還是敬你。別人都下毒要你的命了,你非但不怨恨,還幫著隱瞞,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來。」
「畢竟是你我負她在先……我也是女子,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女人妒忌起來,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相爺,若不是她對你情深眷眷,不能忍受失去你,又怎會冒險下毒?她焉會不知,變了心的男人最是狠辣無情。就算除去了他的新歡,也挽不回他的心,只會換來更絕情的對待。她這樣做,真真是心死成灰,只想拚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了。」
他被她說得尷尬,辯道:「玉兒,你對他人如此寬容軟善,怎不想想人家怎麼對你?我是有負於她,對不起她,這我認了。但是這就能做殺人行兇的理由麼?」
「我不是以德報怨,我只是……同病相憐。」她憶起往事,淒然道,「相爺,當初我爹另娶新婦、把我們母女倆棄置不顧時,我動過的念頭不知比裴娘子惡毒多少倍。每次看見她,我都恨不得自己手裡能變出兩把刀子來,把她剁成十塊八塊;我捉了院子裡能捉到的所有毒蟲扔在她床上,期望她被那些蟲子噬咬啃盡;娘剛死的時候,我還偷了廚房的油,企圖放火把全家都燒死,給娘陪葬……」
他想起小玉那偏執倔強的模樣,幼時就懷著這樣陰暗的心思長大,愈心疼,抱緊了她身子,柔聲道:「那些都是小孩子的惡作劇而已,不是你的錯。」
「如果不是因為還是小孩子,也許全家都已經被我害死了。我哪裡軟善?我一點都不善良,從小就心腸惡毒。相爺,今日若換作我是裴娘子,滿腔柔情、十餘年青春都付與了你,到頭來卻只換得一個始亂終棄的下場,我不但要殺那個奪走我心愛男子的女人,連你這個負心漢也會一併殺了……」她故作凶狠地說著,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下,和嘴角的血污混在一處,淋漓而下。
「你不會的,我也不會。玉兒,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依你就是,這回不追究了。你別說話,別動氣了。」他用袖子擦試她唇邊血跡,冷不防她突然一大口烏黑的血水噴出,濺了他一身。他驚慌失措,連忙向外頭大喊:「來人!快來人!」
「別讓其他人進來,我不想別人看到我這樣子……」她極力忍痛,五官都扭在一處,伸手攀住他肩頭。他只覺肩膀上受力,突然間力道便沒了,連鬆手下滑都不曾覺得,她的身子就直直跌落下去。他伸手一抄,拉住她手臂,觸手處堅硬冰涼。他大駭,低頭一看,只見袖口處露出一點白色,卻是光禿禿沒有五指,尚未看清立刻縮進袖中。他想抓住細看,她將手臂藏進被中,懇求道:「不要看……」
門外只有楊昌楊寧和明珠守著,聽見楊昭呼喚,三人都衝了進來。楊昭拉過被子蓋住菡玉,背朝門口擋住她,喝道:「都出去!誰也不許進來!」
三人齊齊遲疑了一下,面面相覷。他又厲聲道:「還不快出去!」三人才疑惑地退出門外。
菡玉顫聲道:「相爺,你、你也出去罷,這毒藥太厲害,我克制不住了……免得看到我非人的模樣,嚇到你……」一陣劇痛襲來,讓她渾身一震,面目霎時模糊扭曲,現出一抹綠色。
「你不是人又如何?」他強忍住心頭震驚,輕撫她變形綠的面龐,「莫說蓮蓬藕荷,就算你是猛獸厲鬼,我也要你。」
她落下淚來,手臂微微一動,他連忙握住——如木棍般硬實滾圓的一段,帶著些潮濕之氣,原是一段藕。
「我只得魂魄到這二十年前,飄蕩無依,幸而遇見師父,效仿太乙真人用蓮藕做了這具身子,才重得形體……」她勉力說道,身子一寸一寸現出原形,「這非人身軀本是不能孕育的,卻不知為何……相爺,我也捨不得他,但是終究還是留不住……」
血水從她身下流出,染了滿床,而她身子已沒有知覺。腦子裡像要炸開一般,魂魄硬生生地從身體裡分裂出去,卻好像被什麼牽扯著似的,只剩最後一點相連不斷。這種生魂與**分離的痛楚,許久之前她也曾經歷。那時他在她身邊,握住她手裡的笛子,肌膚沒有半點觸碰,卻牽絆住她所有的眷戀。她觸不到他,只能用全部的力氣攥著那支笛子,只怕一鬆懈就是陰陽永隔。如今他亦在她身邊,他的懷抱堅實而熱切,緊緊圈住她,沒有半點法力卻依然將她鎖住不放,像磁石吸住鐵器,隱藏無形的力量。她張口喚他的名字,破碎瘖啞的音節,分不清是「卓」還是「昭」。
「玉兒,我在這裡,一直在這裡。」
耳畔傳來一高一低兩個聲音,一字不差,混合在一起,竟像是一個人,遠在記憶之中,又近在身側。
「等我回來……很快……」說出這句他曾對她說的話,她心中頓時安定了,任自己沉入黑暗,就像上一次,也是這般。
長夜漸去,東方露白,遠處傳來清晨第一聲雞鳴,初冬的寒意隨薄霧自窗外瀉入,沁浸重衣。他動一動僵硬的身軀,收攏雙臂試圖抱緊她,懷中卻只剩一堆藕荷,四下散落。
楊昌推門進來時,就看到床被凌亂,隱有水跡,相爺斜倚在床欄上,手裡抱著一段枯藕,雙目無光神情恍惚,吉少尹則不知所蹤。
開門照進的亮光讓他抬起袖子遮擋,斥道:「誰讓你們進來的?出去!」
楊昌按下疑惑,俯道:「太原連夜送來的八百里加急奏報,事出緊急,屬下不敢滯留,斗膽冒犯,還望相爺恕罪。」說罷將手中公文呈上。
楊昭接過看了一眼,隨手往旁邊桌上一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揮手道:「備馬。」
楊昌連忙扶著他站穩,見他並未喝酒,卻足下虛浮頭重腳輕,問道:「相爺,你是一夜沒睡麼?這麼早又要去哪裡?。」
楊昭不加理會,只道:「備馬,我要去驪山見駕。」
楊昌應道:「是,屬下這就命人去準備。相爺請先回房梳洗更衣。」扶著楊昭往對面他房中去,見他精神不濟,勸道:「相爺,若非十萬火急,請稍事休息再往驪山罷,身體要緊。」
「哦,也沒什麼大不了。」他懶懶一笑,回望一眼床上的枯蓬干藕,輕描淡寫地帶過,「安祿山終於按捺不住,起兵謀反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