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一一·玉惑
    天寶十三年正月初三,安祿山應召入朝,初四便抵達華清宮覲見皇帝。這倒是出乎楊昭的意料。他屢次進言安祿山有反狀,兩人水火之勢已昭然若揭,年前更是調集潼關兵馬入京,將長安城內大半兵力掌控於手中。再加上安祿山反意漸明,在此情形下,他料想安祿山必不敢進京,因此向皇帝進言說,若試召之入朝,安祿山必不會來。

    菡玉大抵知道楊昭的打算。在京盛勢以待,若安祿山生懼不來,那當然就落了心虛有鬼的話柄,告他謀反有了憑據;若他敢來,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這機會把他除去。

    皇帝聽了楊昭奏議,下旨令安祿山入京。誰知安祿山絲毫不懼,立刻奉旨進京,讓楊昭這一招一上來就落了空處。

    安祿山在皇帝貴妃面前一向示以愚魯癡頑之態,騙取他們憐愛歡心。這回面對楊昭的兩面夾逼,也不若常人似的費盡心思去明爭暗鬥,一見皇帝,就痛哭流涕地訴說自己因功高而為右相所不容,這次進京到了他的地盤上,恐怕要被他害死。皇帝本就不信楊昭說辭,安祿山慨然進京,愈深信不疑,見他如此情狀,不由對這「祿兒」又心生憐愛,留在身邊常侍左右。從此楊昭進言凡是有貶抑安祿山的,皇帝都聽也不聽了。

    安祿山擅長的就是討巧賣乖,留在皇帝身邊,把皇帝逗得龍心大悅,對他賞賜不盡。安祿山更是厚了顏,將自己的癡憨耍了個十成十,心中有所貪圖,也不避諱,向皇帝直言要求,皇帝對他竟也千依百順。

    這日下午,菡玉忙完了文部的瑣事,天色已晚,準備回住處去。出到院中,往尚書都堂那邊看了一眼,正看到屋內掌上了燈,似乎是要挑燈夜作了。她猶豫了片刻,還是轉身往院門走去。

    剛出門口,斜裡突然躥出一人,帷帽遮面,形跡鬼祟,把她拉到牆角僻靜處,口中連道:「吉郎中,碰見你就好了!」

    菡玉仔細一看,認出那人是高力士手下的一名小黃門,時常來傳話的,忙問:「大官,陛下有什麼旨意下達麼?」

    小黃門道:「這倒沒有,陛下正在兩儀殿呢,要為東平郡王論功行賞,分身無暇。」

    皇帝這時候本應該在後宮用膳休養,卻突然跑到兩儀殿去給安祿山行什麼賞賜,還勞動高力士暗地派人來通知楊昭,定是要繞過右相決議什麼大事。

    菡玉皺起眉。一般的賞賜何必到兩儀殿去專議。安祿山,陛下又想給他加什麼職權?還要瞞著楊昭?

    小黃門又道:「小的不便在此行動,就勞煩郎中轉告右相一聲,時間緊迫,小的得趕回去覆命了。」

    菡玉道:「下官立即去稟報右相,有勞大官了,路上走好。」

    小黃門看了看四周,拉好帽子急匆匆地走了。菡玉立即調頭回省院去告知楊昭,她一心想著這是公事,未覺得有什麼不對,逕直闖進尚書都堂裡間。

    書案前的楊昭從公文中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她:「吉郎中,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是你說來就來的麼?未經通報擅闖,該當何罪?」

    菡玉一愣,到嘴邊的話就噎住了。屋裡其他幾個人一看不對,紛紛藉故離開。

    生疏的氣氛撲面而來。她站在門廊邊,只見他冷淡疏離的目光從她臉上一掃而過,又落回自己面前的卷冊上,手裡的筆卻提著,不耐地晃動,不落下去。

    差點忘了,她已經……不再有在他身邊任意行走的特權了。她盯著他手裡晃動的筆桿,喉間像塞了一團草,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塞得滿滿的,言語也是不能。心裡頭卻空落落的,尋不到一個實處,好似所有的東西都化作了那團草,堵住了喉口,隔絕了內外。

    他終於甩開筆去,抬起頭來問道:「有事?」

    她定定心神,走上前去畢恭畢敬地垂作揖,答道:「稟相爺,高將軍剛剛派人來傳話,請相爺務必立刻進宮一趟。」

    「高將軍?」他皺起眉,「知道是什麼事麼?」

    「說是陛下在兩儀殿計議如何為安祿山加封賞。」

    「哼!」他一甩袖站了起來,「陛下還真是寵這個乾兒子,上次是封王,這次是不是該拜相了?」

    安祿山如今身兼數職,榮寵無比,富貴享之不盡,放眼朝野內外,能讓他看得上眼的,除了皇帝的寶座,大概也就這宰相之位了。

    楊昭說著,便繞過書案往屋外走。走到門口,一隻腳都跨出了門檻,回頭間菡玉還低垂著頭不動,不悅道:「跟我進宮,動作快點。」

    菡玉應一聲,跟上他的腳步。外頭起了風,一打開門,冷風呼呼地刮進來。菡玉看他衣衫單薄,大氅還掛在裡間衣帽架上,楊昌又不在近旁,忙去取來。「相爺,外頭冷,把外衣穿上罷。」雙手拎住衣領一抖,要幫他穿衣。

    「我自己來。」他一旋身,避開她套過去的衣裳,自己伸手接了過去穿好。

    她尷尬地縮回手,低頭不再作聲。兩人出了省院大門,楊昌已迎了上來:「相爺忙完了?轎子就在那邊候著呢。」

    楊昭擺擺手:「還有事,往北邊去。」

    三省六部等官署位於皇城之內,往北去就是宮城,而相府在皇城東南角外的宣陽坊。楊昌訝道:「這麼晚了,相爺還要入宮麼?」

    楊昭正往轎子上走,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楊昌自覺多嘴,轉口道:「那我使人回去知會裴娘子一聲,免得她等得著急。」

    楊昭道:「不必了,她知道我忙。」

    楊昌應下,見菡玉只是站在轎子旁,問道:「郎中,待小人去把您的轎夫招過來。」

    菡玉道:「今兒個風大天氣冷,早上我就讓他們回去歇著了,本準備走回去的。」

    「這……總不好叫郎中跟著我們這些下人一起跑路。」楊昌遲疑道,一邊把眼光掃向自家相爺的八抬大轎。楊昭卻冷冷地瞥他一眼,自顧自地上轎去了,落了轎簾。楊昌頗覺尷尬,菡玉卻笑道:「不妨事,我腳程快,不會拉你們後腿的。宮裡有急報,還是快走吧,別耽誤了相爺的要事。」

    楊昌點頭,叫轎夫起了轎,一行人疾步往宮城正門而去。皇城寬五里半,深三里半,從省院到承天門,三四里路,也走了一刻鐘才到。

    轎夫等進不了宮門,楊昭便在承天門外下轎,和菡玉兩人一起進去。守衛見是右相,也未加阻攔,到兩儀殿前,果然見裡頭亮著燈。門口侍衛一見是他,大驚失色,連忙上來阻攔,一邊高聲道:「右相……」還沒來得及出言提醒,楊昭已強行推開他,推門入內。

    殿中除了皇帝和內侍,還有左相陳希烈、憲部尚書張均和其弟太常卿張垍。張氏兄弟都在翰林院供奉,為皇帝起草詔書。此時張垍手中就拿了一份詔書的草本,正念給皇帝審聽,剛念到「功勳卓著,茲特加爾同平章事」,楊昭就闖了進來,生生將他打斷。

    皇帝一見楊昭,知他已經得了消息,擺開笑容:「右相來得正好,朕剛想去傳召卿入宮商議呢。」

    楊昭拜過皇帝,順水推舟道:「不知陛下召見微臣所為何事?」

    皇帝道:「就是剛才張卿所念的,東平郡王安祿山護衛大唐江山,鎮守東北,又立無數戰功,對社稷可謂功不可沒。朕想加他同平章事,入朝為相,也好與卿分勞。張卿已草擬了詔書,正好讓右相也,文辭有無不妥。」

    楊昭從張垍手中接過草擬的詔書,看了兩眼,卻不評價,轉身遞給菡玉:「吉郎中,你覺得呢?」

    菡玉一陣錯愕。以她的官階,跟著楊昭夜闖兩儀殿已經是逾越,這裡皇帝和左右相、兩位翰林院待詔商量給安祿山拜相,怎麼還問起她的意見來?一時五雙眼睛全都盯到了她身上,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皇帝笑道:「吉郎中精通卜算之事,看看也好,集思廣益。」

    菡玉應聲「遵旨」,接過詔書來。遣詞用句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菡玉看過一遍,雙手捧上,回道:「臣覺此詔書並無不妥,可以公示天下。」

    楊昭連夜趕進宮,無非是想阻止皇帝封安祿山為相,他的跟班卻說出這樣的話,讓其餘幾人都十分詫異。皇帝問:「吉卿難道無甚異議麼?」

    菡玉回道:「臣並無異議。」

    皇帝頓了一頓,才道:「朕還記得,卿當初為太常寺卿官時曾多次進言說東平郡王有不臣之心,天象預示其命犯華闕,想來是當初觀測有誤了。」

    「臣深信臣所察無誤。」菡玉直言不諱,「安祿山據守藩鎮,擁兵自重,手下都是強兵猛將,倘若哪日揭旗而反,將使天下大亂;但若征他入朝,在京為相,解了他手中兵權,就算他有謀反之心,也無謀反之力了。陛下此舉正為朝廷除去此心腹大患,一勞永逸,臣豈會不支持陛下呢?」

    自從安祿山入京,幾句**湯一灌,皇帝就再聽不進說他謀反的進言,聽菡玉之言,句句是為朝廷社稷安危著想,字字在理,雖然心中不悅,也不好斥責她,只道:「東平郡王這些年為朝廷征戰沙場,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吉卿空口無憑,單憑自己卜算,就咬定他心懷異志,未免太過武斷。」

    菡玉也不想強行進諫,順著皇帝話語道:「如果真如陛下所言,安祿山忠心不二,陛下封他為宰相,入朝伴隨聖駕左右,他必然樂意之至;如果他存了二心,有意擁兵自立,則不會輕易就此罷手,乖乖放了手中兵權。待陛下將這任命的詔書頒布下去,看他反應就知其心意了。臣當然也希望臣所擔心的只是杞人憂天,天下臣民人人忠於陛下,四海安定和平。」

    皇帝轉向楊昭問:「右相以為如何?」

    菡玉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又拂逆皇帝的心意,必然說不動他;見他轉問楊昭意見,忍不住也抬頭看去,只希望他不計較安祿山搶他宰相權柄,和自己話,將安祿山召進京來,消弭禍端以絕後患。但眼光觸到楊昭冷冷的視線,又不禁心裡一虛,別開眼去。

    楊昭久久不答話,皇帝又追問了一句:「右相,你對這詔書,可有覺得哪裡不妥當?」

    楊昭這才轉過臉面對皇帝,回道:「張尚書伯仲都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所擬詔書怎會有什麼紕漏,文辭自然是無任何不妥之處。但是這詔書的內容,」他拿過詔書來展開,「卻有些不太妥當。」

    在場眾人聞言都大吃一驚。菡玉驚他居然不與她同議、趁此機會瓦解了安祿山的勢力;陳希烈和張氏兄弟驚他竟敢用如此倨傲的語氣指摘皇帝定下的詔書,又看他雙眉深蹙,神色陰晴不定,怕是真被安祿山拜相這件事氣得失了常態了。

    皇帝問:「有何不妥?以祿山功勳,難道不足以拜為宰相麼?」

    楊昭答道:「東平郡王雖有軍功,但目不識丁,領兵打仗還行,怎可為相?流傳出去,豈不是讓四方周邊的蠻夷都嘲笑我天朝枉為禮儀之邦,竟然讓一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人來當宰相?」話語之間,頗是輕蔑不屑。

    皇帝一時被他問住,默不做聲,側身思索。陳張三人也不敢直頂楊昭,都閉口不言。菡玉心裡著急,又不能當眾勸說楊昭,只得以眼神示意。楊昭卻只漠然地瞥她一眼,轉過臉去不予理睬。

    許久,皇帝才又開口:「那以卿之見,該怎樣才算妥當?」

    楊昭道:「陛下要封賞,不必一定要以宰相之銜。東平郡王反正也不會真願意入朝任職,陛下就留他在范陽,加其高職,又有何不可?」

    菡玉抬頭,只見他雙眉深鎖,神色卻是冷淡無波。要阻止安祿山入朝為相,當然是最好強調安祿山在外的好處,也不必使自己的私心那麼明顯。他卻毫不避忌,既不讓安祿山進京搶他的權勢,也不會因此幫安祿山說半句好話,最後還不忘戳上一刀,自己的利益半分也不相讓。

    皇帝想了想,最後還是道:「卿所言有理,祿山質樸粗豪,長於武而短於文,宜在外為將,不宜入相。拜相一事暫且擱下,朕再作思量。」

    陳希烈、張鈞、張垍聞言,臉色都是一變。這件事他們三個背後攛掇,意圖瞞過楊昭先斬後奏,不料被他撞破,功虧一簣,不但日後再難有機會,恐怕也會因此受他記恨,今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菡玉隨楊昭出來時天已經黑透了,風從高空刮過,嗚嗚作響。殿前有太監持了燈籠來為他倆引路,菡玉向他索要燈籠,只道自己提著就好,不勞煩他。那太監也識趣,告了歉便將燈籠遞給她,自己走了。

    燈籠被風吹得明滅搖晃,只能照見腳前一小塊地方。兩人並排走著,暗夜裡一點微弱的燈光,四周空蕩蕩的宮城,腳步聲在四周圍牆之間回想。遠處的殿宇簷下掛著燈,勾出巍峨的輪廓,其餘都是黑黢黢的,如藏在夜幕中的巨獸。

    遠遠地看見燈火明亮的宮門了,楊昭突然停住腳步道:「快到了,有什麼話就趕緊說。」

    菡玉聽他聲音冰涼,越覺得自己實不該再說什麼,質問都噎在喉嚨口,只問出一句囫圇的話:「在相爺眼中,是榮華富貴重要,還是黎民蒼生重要?」

    「原來你和安祿山之間的恩怨還是關乎黎民蒼生的大事呢。」他冷哼一聲,「吉郎中,你不用扣這麼大的帽子來壓我。我答應和你合作,互惠互利,可沒答應為了你的事把我自己都搭進去。」

    「相爺!」她激動起來,「區區富貴權勢,值得如此錙銖必較麼?你可知道你為這一己之私,斷送了大好的機會……」

    「區區富貴權勢,你說得倒輕巧!除了富貴權勢,我還有什麼?我不計較這個,還能計較什麼?」

    「可是這樣一來……」

    「夠了!」他惱怒地打斷她,「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需要你來教。你要是覺得我誤了你的事,咱們大可以一拍兩散,各走各路,互不干擾。」

    菡玉沒料到他居然說出這麼決絕的話來,不由愣住。他的臉沒在夜色中,表情神色都不可見,黑漆漆的一團,什麼也看不到。她是離不了他的,但他無所謂,他手下有那麼多人,她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以前若不是因為……現在,那唯一的理由也沒有了,她於他,徹底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庸。

    她抬起手按住了心口。四周寂靜得只聽到她微微紊亂的呼吸。他佇立不動,也不開口,似乎在等著她的答覆。

    她深吸一口氣,把手拿開。冷風衝進胸腔中,讓她不由打了個寒噤。「相爺行事必有自己的道理。是下官僭越了,一時失狀,還望相爺海涵。」

    他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轉過身去,撇下她自行往宮門而去。她提著那盞昏黃明滅的燈籠,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模糊遠去,融進漆黑夜幕中。

    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麼?什麼道理,不過是自私自利,他本就是這麼自私的人。

    她覺著自己看透了他的心思,卻又覺得好像沒有看透,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只知道他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就像這夜幕中的背影,看不透,看不清,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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