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一二·玉勸
    安祿山未能拜相,賞賜封祿卻一樣都沒少他。正月初九,皇帝下制書加封安祿山為左僕射,賜他兩個兒子一人三品官,一人四品官。左右僕射從二品,在尚書省僅次於尚書令。而尚書令一職因太宗曾擔任過,後世臣子都避而不任此職,左右僕射實際是尚書省的最高統轄。尚書省下轄六部,楊昭是文部尚書,因唐官制中並無宰相這個官職,左右相算不得品階,他所領三十餘使中就數這正三品的文部尚書品階最高。安祿山得了左僕射的頭銜,名義上倒過楊昭,成了他的上司了。

    楊昭也不甘示弱,借二月初皇帝朝獻太清宮、為先朝諸帝上尊號之際,指使他幕下群臣上奏美言,請求晉陞他為司空。司空與太尉、司徒合稱三公,皆為正一品,輔佐天子安邦定國,無所不統,又到了安祿山之上。

    安祿山對左僕射之職仍不滿足,見皇帝對他縱容,便自己開口要求擔任閒廄、群牧等使,不久又要求兼任群牧總監,皇帝全都依了他的要求。閒廄群牧都是管理戰馬的署衙,安祿山擔任這些職務,無疑可以利用權力之便為自己搜羅良馬充實軍力。

    除此之外,安祿山還以部下多次討伐奚、契丹、九姓、同羅諸胡,戰功卓越為名,請求皇帝破格越級進行嘉獎。皇帝只寫委任狀,由安祿山帶回軍中授予。如此一來,安祿山手下大批將士得到陞遷,五百餘人被任命為將軍,中郎將則有兩千之多,不失為一條收買人心的好計策。

    菡玉屢次上書勸阻未果,反而惹惱皇帝,索性看也不看她的奏章了。楊昭不出面,她一個人勢單力微,先前又多次因安祿山之故令皇帝不悅,說的話真真是毫無份量,眼睜睜看著安祿山得逞,卻毫無辦法。

    菡玉遠遠望著百官列的那人,心底無奈地歎口氣。他正與別的官員爭辯,面有慍色,語調漸高。他最近的脾氣似乎特別不好,動不動就對她作,還常常當面斥責其他官員,朝堂上捋起袖子來喝罵,被人鄙為毫無宰相威儀。其實他的脾氣原本就不好,只是原先一直對她包容忍讓,現下突然像對旁人一樣待她了,才讓她覺得格外明顯而已。

    自上月安祿山拜相一事和他有了分歧、被他厲言喝斥之後,兩人就沒再好好地說過話。她也曾就安祿山兼群牧職和為部下請功之事與他商量過,請求他進言阻止,但他不為所動,全不把她的話當回事。一夕之間,他對安祿山的態度大為改變,彷彿有所忌憚,只要安祿山不妨礙他的地位,其他都可以忍讓一些。

    只有一件事令他勃然大怒,失手撕壞了皇帝御批的詔書。菡玉看向與他爭辯的那人,武部侍郎,楊昭也曾擔任過此官職,掌握兵符,調動軍隊補給物資全都要從武部走,卻不料被人釜底抽薪將這個職位抽走了。安祿山請求兼任群牧總監,同時薦舉御史中丞吉溫為武部侍郎,皇帝准奏。吉溫本在河東地方任職,由楊昭一手提拔上來,卻原來早就和安祿山暗通款曲勾結成黨。如今吉溫在楊昭那裡碰了壁,便索性明著投靠安祿山和楊昭作對,朝堂上也敢公然頂撞。

    菡玉低下頭去,兩人的爭吵聲遠遠傳來,聽在耳中嗡嗡地響,卻辨不清說的是什麼。楊昭與吉溫為何決裂,她最清楚不過,她似乎是這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環節,然而終還是成了最無關緊要的一環。他們倆都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鬥,她只是一個引線,引著了之後,就再無用處。

    「好了,二位卿家不必再爭了,此事牽涉甚廣,二位所說都有道理,待朕慢慢想來,日後再作商議。」皇帝一句話,終於將劍拔弩張的兩人勸止息。皇帝也倦乏了,又草草聽了幾人奏報,便下朝回宮。

    楊昭與吉溫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掩不住敵意,只是楊昭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吉溫卻還保持著恭敬的姿態。皇帝下了御座從殿後走了,百官也紛紛退出太極殿。吉溫朝楊昭虛行了一禮,先自走了。

    從菡玉身邊經過時,他微微一頓,看了她一眼。菡玉眼光一掃,便看到他眼中痛楚不捨,霎時明白那日酒醉之後的事他還都清清楚楚地記得。她不忍多看,避過他走上前去,對楊昭揖道:「相爺,百官都散了,為何相爺還在此滯留?」

    「這麼著急,你想走就走,又沒人攔著你!」

    菡玉一怔,心想自己是看他停留駐步,不好一人先走了,過來請示一聲,哪裡不對。但又想他還在氣頭上,遷怒自己,說話口氣重一點也是正常,便低頭彎腰靜候他回音。過了許久,他氣憤稍平,語氣才緩和了一些:「你也回省院?那就一同走罷。」

    「是,相爺請。」她欠身禮讓,讓他先行。

    兩人才走到承天門下,楊昭突然又道:「等一等,有件要緊事忘了奏報陛下。」說罷問旁邊侍立的小黃門:「陛下可還在兩儀殿?」

    小黃門答道:「陛下剛下朝,乘輿未起,應還在兩儀殿暫休。」

    楊昭道:「有勞大官通報一聲,我有事求見。」轉身便回行,準備繞到太極殿後的兩儀殿去。菡玉小跑幾步跟上他,請示道:「相爺既有要事,那下官先行告退。」

    楊昭卻道:「待會兒還有些事要交你去辦,你隨我一同走。」

    菡玉應道:「是。那下官就在此處等著相爺。」

    「不,你跟我一塊兒過去,到那邊去。」他指了指兩儀殿,抬腳走了幾步,見她沒有跟著,又回頭催促,「還不跟來?」

    菡玉道:「相爺的轎子在宮門外,回來反正也要從這裡走的,下官在這兒等著也方便。」

    楊昭卻沉下臉:「這地方有那麼好麼?叫你跟來就跟來!」

    菡玉一抬頭,見他神色中已有隱怒,不知自己這幾句話又怎會惹到了他,只得跟他往兩儀殿走去。

    轉過太極殿牆角,不經意地看到原來自己所站的地方,旁邊不遠處有一胖一瘦兩個身影正在宮門前話別。胖的那個正是安祿山,而瘦的那個……她急忙轉回頭,惴惴著思忖楊昭是不是也看見他了。剛轉過頭,又看到楊昭正回頭看自己,怒色愈深,不由心裡一慌。心思這麼一打岔,腳下也滯澀,小黃門走在她身後,不留神就撞到她背上去了,「喲」地叫了一聲。

    菡玉正走神,突然和人撞了,腦子也沒轉過來,回身便朝那小黃門作揖賠禮。小黃門忙道:「唉唉,吉郎中你可別,是小的不留神撞了你,小的給你賠禮才是。」

    這麼說著,菡玉已經彎腰下去了,兩眼看不到旁邊,只覺得右手肘被人托了一把,身子就被掀了起來,那力道之大讓她往後一個踉蹌,背撞到宮牆才站穩了身子。

    「你就這麼不想走,步子都邁不動了是不是?你想留就留罷,就站在這裡,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別走就是了!」

    她低著頭,喏喏地不回答。小黃門嚇傻了,連忙道:「不關郎中的事,全賴小的,走路不長眼,竟然撞了郎中……」還沒說完,前頭楊昭已忿忿地一甩袖,逕自走了。他也鬧不清右相怎麼突然對吉郎中那麼大的脾氣,愣愣菡玉。

    菡玉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替他解圍道:「右相著急回轉,必是有機密要事,閒雜人等是該迴避。我就在此處等候相爺罷,大官請自便。」

    小黃門實在不知所以,摸不著頭腦,便順著她道:「那小人先告退,吉郎中有事儘管吩咐。」

    菡玉站在太極殿的牆角處,其前的廣場和承天門、其後的兩儀殿都看得真切。楊昭已走到兩儀殿前,殿門緊閉,只開一小縫讓他一人進去了。另一邊安祿山與吉溫說完了話,自個兒往內庭走,正看到楊昭進了兩儀殿,便也跟過去,卻被侍衛攔在外頭。兩人爭執了一會兒,那侍衛絲毫不肯鬆口,安祿山只得作罷,訕訕地繞向後宮去了。

    菡玉瞧著安祿山肥胖的身軀消失在殿宇之後,忽聽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正要回頭去看,就聽見耳後一聲低喚:「素蓮。」

    那聲音近在咫尺,她可以想見,只要此時她轉過身去,那張臉就在面前。

    她抬頭看了看緊閉的兩儀殿大門,深吸一口氣,往前悄悄挪了一步,才轉過頭:「原來是吉侍郎,怎麼還沒回去呢?」

    吉溫卻跟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你別怕,這會兒百官都下朝離宮了,陛下也在後頭,這裡已經沒人了。」

    菡玉被他抓住了手,心裡一慌,臉上笑容也掛不住了。「侍郎有什麼要緊事要和下官說麼?何必在此……」她試著把手抽回來。

    他卻握得更緊,目光炯然地逼緊她:「這招我當初找到你家門時你就用過了,不管用的。那天我是喝醉了酒,但我都記得。你既然認了我,就休想再賴!」

    他都記得,那後來……她心頭一亂,突然又聽到側後方兩儀殿方向傳來開門聲,忍不住回頭去看。出來的是一名內侍,逕從另一邊走了,身後的大門卻未關上。

    菡玉心裡著急,眼睛直瞄那開著的殿門,生怕又有人出來看見他們。吉溫不肯放手,她掙不過他的力道,只得道:「七郎,我不是不認你……」

    他趨上來一步,臉側向兩儀殿那邊:「是因為他嗎?」

    菡玉垂下頭去,卻不答話。吉溫追緊一步:「是楊昭他逼迫你,讓你有家不能回、有女兒不能認麼?」

    菡玉只是搖頭:「七郎,其實不是……」

    「我明白你的難處。」吉溫語調放緩,另一隻手也覆上她的手背,「你暫且忍耐一段時間,用不了多久,你等著我!」

    菡玉吃了一驚:「七郎,你要做什麼?他並沒有……」

    「你別說了,我怕我會忍不住。」他別過臉去,深吸一口氣,「他對你安了什麼心思,我怎會看不出來?那天在你廂房裡,他不就……」他一拳捶在面前殿牆上,太陽**上一條青筋突突地跳著,是怒極的徵兆。

    她黯然地垂下眼:「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見他還欲開口,制止道:「七郎,你且聽我一次,你投靠安祿山絕非良策,還離開他罷。」

    吉溫道:「我也不想如此,只是眼下以楊昭的權勢,單我個人之力,哪能撼動他分毫?」

    「那你以為有安祿山做倚仗,就能撼得動他了麼?」她搖搖頭,「七郎,以你和楊昭的私怨,他若尋不著事端,未必會把你怎樣。但你為安祿山做事,他就必然不會放過你。安祿山雖然和楊昭勢成水火,但他們一個在朝,一個在野,正面碰上的機會不多。你留在京中為安祿山奔走,豈不是當其衝,讓楊昭全衝著你來了?」

    吉溫卻道:「素蓮,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成大事者哪能不擔風險,只求穩妥、明哲保身,只會畏畏尾、故步自封。」

    菡玉知他剛愎自用,決定了的事向來不受他人左右,只得道:「七郎,你若是為了我,可又想過,我曾屢次向陛下進言安祿山必反,與他勢不兩立,誓必除之。你如今幫他辦事,豈不叫我為難?」

    吉溫瞅她片刻,不答反問:「素蓮,東平郡王與你有何仇隙,你非除他不可?你離開我也就四五年的時間,他遠在范陽,如何與他結的仇?」

    「我與他並無私怨,只是他……」她微微搖了搖頭,「他非死不可。」

    吉溫握住她雙肩,輕聲道:「素蓮,你連我也不肯坦誠相告?你不說,我如何幫你呢?」

    菡玉只見他目光盈盈,柔情無限,又像是蘊了千言萬語,卻無法訴諸於口。她失聲道:「七郎!你……」

    吉溫適時點住她唇:「什麼都別說。你只需記著,不管我做什麼事,心裡始終都是向著你的。」

    她鼻間驀地一酸,開口已是哽咽:「七郎……我心裡,也始終都是向著你的。」

    「素蓮!」他低呼一聲,雙臂一收,就將她摟進懷中。

    她被他這麼一抱,心思頓時轉了過來,連忙推他,一邊去瞅兩儀殿:「七郎,這裡是皇宮,光天化日,小心被人看見……」

    他眼角一瞥,立即撒了手,匆忙道:「素蓮,你等著我,千萬別……」他略一支吾,最終只道:「萬事小心!」說罷轉身急匆匆地走了。

    她背對著他,身後的腳步聲越行越遠,漸漸聽不真切了。她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腦中忽又回想起以前的事來。他很少來看她,剛來,又立刻被叫走。她堵著氣,故意不看他離去的背影,背過身自己偷偷地哭,只聽到他的腳步聲,沉重而又遲緩,一聲一聲、一點一點地遠去。

    如果那時知道他的心意……可是那時、那事、那人,都回不來了。

    淚意洶湧而至,盈滿了眼眶。他負了心,他投靠安祿山助紂為虐,她都不怪他,只是因為……因為……

    突然間感覺到側裡凌厲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彷彿要灼出洞來。轉頭只見兩儀殿前台階上,楊昭滿面沉鬱地盯著她,不知出來了多久。

    她急忙垂下眼瞼將淚痕掩住,只是眼睫上還沾著些許水珠,消弭不去。片刻他已到了面前,沉聲問:「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菡玉連忙答:「沒說什麼。」又想不出好的理由搪塞,就那麼乾巴巴的一句話,再說不出來其他。

    「藕斷絲連,婦人之仁!」他冷哼道,「他現在可是安祿山的爪牙,你還是少跟他往來,避避嫌疑的好!」

    菡玉不好反駁,只恭順地回答:「相爺教訓的是,下官記住了。」

    他抬腳欲走,不意被一塊不平的青磚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往前衝去。菡玉急忙伸手拉住他:「相爺小心!」

    他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前衝的力道將她也往前帶去。她跨開一步,強自忍住沒被他也拉倒,將他身子扶穩了。他站直了身,手卻還不放開,指節正扣住腕間的細骨,竟像鐵鉗一般,似要把她手骨捏碎。她忍痛道:「相爺,你沒事罷?」

    他這才放了手,連句謝也不說,只鼻子裡哼了一聲,甩手將她拋開,自顧走了。她這些日子見多了他的乖戾,未加多想,舉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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