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從吉府出來,回到轎子裡時,菡玉已經把原來的衣服換上了。簡便利落的男裝,比長裙要爽利許多,但也失了那份嫵媚秀麗。他略感惋惜,瞧著她已被衣服遮得嚴嚴實實的前胸,眼尖地現她喉間還是柔潤光滑,並無凸起。
「小玉她沒有受罰罷?」
他在她身側坐下來,吩咐起轎。「當然沒有。我送她回去,他們不敢的。」雖然他很想藉吉溫夫婦之手好好教訓那死丫頭一頓,但怕菡玉擔憂,只得作罷,還幫她說了好話,「你不用看我,今天的餃子味道不錯,就當是我對她這頓晚飯的回報。」
她微微一笑:「那我就代小玉謝過相爺了。小玉年紀還小,脾氣又壞,對相爺多有冒犯,難得相爺如此寬宏大量。」
他不以為意地揮揮手:「這孩子秉性不壞,只是身世不好,有娘生,沒爹教,才落得這樣一副尖牙利嘴,想必是小時受了很多欺負,吃了些苦頭。」還不忘趁機貶損吉溫一番。
菡玉笑道:「是啊,小玉從小孤苦伶仃,的確可憐。都怪我這做娘的……」
他不悅地打斷她:「她已經回去了,你也換回了男裝,你們倆今天這個遊戲就算玩完了,還說什麼娘啊女兒的。」
菡玉抬起頭來看著他:「相爺,這不是遊戲。小玉她本就是……」
他心頭一顫,喊了一聲:「菡玉!」
然而她已說了出來:「她本就是我的女兒。」
他愣住了,呆呆地盯著她的臉,眼中卻什麼也看不見了。真相如同癰疽,無論他願不願意相信,它都一日一日地成長,一日一日地明顯。而他只是固執地自欺,只要它不破,就當它不存在,就當自己是好好的。但是它長熟了,她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就像鋒利的刀,一下就將它劃開,那內裡腐壞的膿血便噴湧了出來,一塌糊塗,不可收拾。
她重重地長吐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鄭重地開口:「相爺,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我從一開始就對你說了謊……」
「我不介意!菡玉,你不用說了……」
她睜大雙眼,直視著他。「相爺,其實我根本不是什麼術士,也從來沒有在深山中修煉過,只是看過幾本奇門術法的書,稍懂一些皮毛,大多是信口胡謅欺世盜名罷了。我是天寶四年六月來的京城,在那之前我就住在新豐縣,根本沒有去過衡山。那時七郎在新豐任縣丞……」
「菡玉,你別說了,以前的事不要再說了……」
她卻不管他願不願聽,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本是昭應富戶之女,外出遊春偶遇七郎,兩心相許。彼時七郎尚無功名,家境貧寒,父母不允這樁婚事。我不顧家中親人反對,奔投郎君,私定終身。但七郎家中規矩嚴苛,大人以私奔之由,不肯娶我作正妻,只得屈居妾室之位,不久又為七郎另聘了一名良家之女為妻。她是個厲害的女子,且為七郎生下子嗣,而我僅有一女,公婆更是偏愛她母子,家中漸無我的立足之地。而我與七郎,縱有百般情深,海誓山盟,也在重重折壓之下消磨殆盡。恩愛已斷,不容於家,活著還有什麼盼頭,於是我起了輕生之念。一次與七郎爭吵之後,我一怒之下離家出走,投水尋了短見。誰料天不亡我,竟被人救了起來,恩人好言相勸,並攜我離鄉上京,從此女扮男裝改頭換面。我本以為七郎對我已經恩斷義絕,才下了決心入朝為官,誰知他……還有小玉……」她不禁黯然,垂下眼去。
「誰知他還對你念念不忘,小玉也一心一意盼著你回去,所以你就改變了主意,不想做官了,想回他身邊去重續鴛盟,是不是?」
「當然不是!」她矢口否認,抬頭觸到他迷亂的眼神,那眼光中蘊著的傷痛叫她不忍直視,重又低下頭去,「我既然入了官場,哪還能再重拾原來身份。」
「那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告訴我你已經嫁過人,還有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兒,就為了讓我死心麼?既然你不會再回他身邊,你嫁沒嫁人,有沒有過孩子,又怎麼樣?又怎麼樣!我才不管!」他轉過身來,扣住了她的肩。
「相爺,我和七郎縱然是無法破鏡重圓,但也改變不了我已是有夫之婦的事實。我先前欺瞞了相爺,令相爺有所誤會,實在是不該,只希望現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晚了!你以為這麼幾句話,就能把我徹底拒之門外?有夫之婦,哼,有夫之婦又怎麼樣?陛下還能搶了自己兒媳作妃子,我怕什麼!」
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相爺!你怎可這樣說陛下和貴妃?他二人是兩情相悅,才不顧世俗之見結成良緣,長廂廝守。而我們……」
「他二人是兩情相悅,我們倆難道不是?」他緊抓住她的肩膀,眼中有著狂亂而異樣的神采,「本朝人風開放,女子改嫁司空見慣,誰也不會多說什麼。菡玉,只要你願意,我什麼都可以不顧!他若是敢難為我們,我就叫他永遠地閉上嘴!」
她變了臉色:「你想把他怎麼樣?你不能對他……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我決不與你善罷甘休!」
他怒不可遏,氣得雙手抖。「說來說去,還不就是你對那姓吉的仍舊戀戀不捨,情絲未斷!吉菡玉,吉菡玉,」他反覆念著她的名字,想起她曾對他說過,菡玉也不是她的本名,傷痛到極處,竟笑了出來,「好個吉菡玉!你為什麼不索性叫吉韓氏算了!」
她吃了一驚,別過臉去:「原來相爺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寧可什麼都不知道……」他頹然垂下頭,枕在她肩上,「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早說?菡玉,我都陷得這麼深,我陷得這麼深了,你卻來告訴我,你早已是別人的妻,我這一生都沒指望了……可是我已經抽不了身,我出不去了……」
她推起他,稍稍退後:「相爺的厚愛,我無福消受,這輩子都還不了相爺的恩情了。就算我欠著你的,下輩子做牛做馬,再來報答。」
「我不要下輩子,下輩子還那麼遠,我只要現在……」他不顧她的推搡,強摁下她的雙手,側身過去把她壓在轎廂壁上。
她整個人都被圈在他的包圍中,無處躲避,只得道:「相爺,使君有婦,羅敷有夫,請相爺守禮。」
守禮,他甚至還沒有碰到她,就已經算是逾矩了。他想起那次在群芳閣,他們所演的那場戲,他看了她的身子,碰了她的身子,從此就有了奢想;那次在左藏庫,兩人被壓在絹堆下,他們曾離得那麼近,他只要稍微再往下一點,就能觸到她;還有半個多月前,在吉府那間偏僻的小院,他終於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滋味,那樣美好,讓他沉醉流連。然而這些都不能讓他滿足,他要的不僅僅是這些,他要她,要她的全部。
但是那永遠都不可能了,她是別人的妻,他不能碰,從今往後,都只能遠遠地看著,不能碰……就像現在,她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就在他臂彎裡,他卻不能抱,不能碰……為什麼不能?她就在這裡,就在他面前,為什麼不能?
他猛地一收雙臂,將她摟進懷中,低頭急切地向她唇上探去,幻想著這一刻,她還是他的,還可以恣意放縱一回。
「相爺!」她慌亂地躲避推拒,他側著身雙手都使不上力,竟被她躲開。
「菡玉,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就這一次,求你……」他滿心裡只餘絕望,胡亂地揪住她的衣襟。
她毫不留情地將他推開:「相爺,有一次就會有一百次,長痛不如短痛,相爺向來果斷,連這點決心都下不了麼?」
這時轎子忽然停下落地,他手一鬆,她便逃脫開去,迅出了轎。
他坐在原處,背靠著廂壁,渾身虛軟沒有半絲力氣,站也站不起來了。轎子裡少了一個人,立刻顯得空蕩起來。自從她有了自己的轎子,就再也沒有和他同乘過,今日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了。算上這回,她一共和他同乘過四次,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她總是坐在他的左手邊,轎子裡兩個人坐稍有些擠,難免會有所觸碰,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那邊靠去,希望可以貼她更緊一些。
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這頂轎子裡,完全只有他一個人了。他看著另半邊空著的坐凳,那是她剛剛坐過的地方,還留著她的體溫。他把雙手覆上去,整個人都覆上去,只希望能留住這餘溫,多留一會兒,再多留一會兒。
楊昌見菡玉獨自一人下轎走了,而相爺遲遲不出來,心中疑惑,掀開轎簾去看,就見他閉了眼躺在坐凳上,抱著那凳上的軟墊,好似抱著世上最珍貴的寶貝。
「相爺?」他試探地輕喚了一聲。
楊昭睜開眼,看見是他,又懶懶地閉上:「我想再呆一會兒,別打攪我。」
楊昌道:「這頂轎子裡沒有暖爐,呆久了可是要受寒的,相爺還是……」
「冷麼?」他摸著那已經涼透的軟墊,坐起身來,「那就給我拿壺酒來暖暖身,要勁頭大一點的。」
菡玉回到自己院裡,早早地睡下了。她心情都很平靜,躺在床上也沒有再想關於楊昭的事,就算徹底了斷了。然而覺卻睡得不安穩,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睡著了之後又連著做噩夢。那夢就好似自己以前的經歷一般真實,卻又是亂七八糟地串在一起。許多年前自己曾戀慕過的人,她幾乎已經將他淡忘,竟到了她夢裡來。而倏忽之間,她看到了他的臉,竟然是楊昭,只一閃,又變成一片模糊的暗影。夢裡的一切都好像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他消失了,她依然感到悲傷,那悲傷也是朦朧的,辨不真切。
這夢做做停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是身處夢境,什麼時候又是真實。半夢半醒之間,她好像聽到一點動靜,睜開眼看到床前不遠處站了一個人,正翻著衣櫃,似乎是芸香,也或許是小鵑。她便瞇著眼問了一句:「在找什麼呢?」
那人回道:「郎中的這件白衣上染了一點污跡,我拿去洗一洗。」
她仍沒聽出到底是芸香還是小鵑,只道:「都這麼晚了,明天再說罷。」
那人道:「現在才戌時,還不晚。明兒個是大年初一,不作興洗衣服的。就髒了一小塊,搓一搓就好,不用全洗,一夜肯定就干了。」
她這才聽出那是芸香,想跟她說句話,眼皮卻沉重得抬不起來。腦子裡剛想著,才戌時呀,就又睡過去了。
這回的夢境變了模樣,不再是朦朦朧朧的。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當初獨自一人的時候,流落在外,風餐露宿,時時刻刻都得提防著。耳邊始終縈繞著各種各樣的聲響,有風聲,有哭泣聲,還有許多聲音混在一起的嘈雜,讓她睡不安生。到後來,那嘈雜聲越來越響,夾著打罵和女子的哭喊,就像真在耳旁一般。
「郎中!你快醒醒!快醒醒!」
正被噩夢折磨著,忽然覺得有人推她,喊聲帶著哭腔。她這才醒了,睜眼就見小鵑站在她床邊,臉都哭花了,一邊抽噎著一邊推搡她。
她回過神來,還聽到屋外傳來打罵哭喊的聲響,竟不是夢中的幻覺,忙問:「出了什麼事?」
小鵑抹一把眼淚,泣道:「郎中,你快去救救芸香姐吧,她快要被裴娘子打死了!」
菡玉吃驚不小,連忙披衣下床,和小鵑一同出門去。動靜是從院牆那邊傳過來的,而牆的那邊就是楊昭書房。菡玉心頭一落,不及多想,匆忙趕過去。
書房大門敞開著,門口有幾個裴柔身邊的侍女,還有幾個家丁,探頭探腦地往書房裡觀望。陣陣怒罵哭叫就從書房裡傳來,還伴隨著杖責的悶聲。罵不絕口的女聲正是裴柔,而芸香本是哭喊,到後來就變成了慘叫,嗓子都喊啞了,撕心裂肺,分外可怖。
「住手!」菡玉撥開門口圍觀的眾人衝進書房,只見芸香披頭散,衣衫零落,趴在青磚地上,兩名家丁各持一根手腕粗棍子對其責打,腰下已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周圍站了一圈人,都是裴柔帶來的。屋裡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酒氣,淡淡的血腥味夾雜其間。
持杖的兩名家丁看到她進來,都不由住了手。芸香已經奄奄一息,叫也叫不出來了,伸出手去,正抓到菡玉的腳踝,便握著再不肯放手,嘴裡迷迷糊糊地說著:「郎中救我……」
裴柔見到菡玉,愈妒怒,厲聲道:「誰讓你們停了?給我繼續打!打死這個不要臉的賤婢!」
那兩名家丁不知該聽誰的,面面相覷。菡玉道:「裴娘子,芸香她向來本分規矩,做事也盡心盡力,這回究竟犯了什麼錯,竟要受此重責?」
裴柔冷笑一聲:「吉郎中倒是好心,還幫這個賤婢說話,氣量果然非我等女子可比。她做了什麼對得起郎中的事,你倒是自己問問她看?」
菡玉見他們在楊昭的書房裡這般鬧騰,本就心存疑惑,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向地上的芸香看去。芸香本是握住她的腳踝,抬頭看著她,這會兒也放了手,俯下頭去。
這時忽聽得人群之外一個糊里糊塗的聲音喊了一聲:「菡玉……」
菡玉聽到那聲音,心下一顫,轉身看向聲音來處。四周圍著的人立刻讓開。書房的最裡面,坐榻上躺著的爛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人,正是楊昭。坐榻四周扔了一地的空酒壺,還有一些零散的白色布片。他抓住近旁一名素衣丫鬟的衣襟,嘴裡含糊地嚷著:「菡玉,玉兒,你別走……」
菡玉臉色刷的一下白了。芸香身上染滿血污、破爛不堪的白衣,扯得只剩了半件,但還是認得出是她的衣服。芸香穿了她的衣裳,他們……
「先扶相爺回房去!」裴柔也聽見了他喊的什麼,臉色鐵青,怒氣沖沖地叫過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把楊昭抬走了,眼不見耳不聞,才稍稍平靜些,對菡玉道:「吉郎中,這賤婢趁相爺酒醉,竟妄想勾引他,你說她該不該死?」
菡玉背對房門,聽著那模糊的喊聲漸漸地遠了,她深吸一口氣轉向裴柔:「裴娘子,芸香縱有千般不是也罪不至死。反正她圖謀未果,也已經受了責罰,娘子就饒她一條性命,將她趕出府去罷了,免得年頭上鬧出人命來,沾染晦氣。」
裴柔本就只是拿芸香出氣,菡玉為芸香求情,她不好不答應。她想著前後因果,越想越氣,又不能拿面前這罪魁禍怎麼樣,恨恨地踢了芸香一腳:「要不是相爺需我照料,今日定饒不了你這賤婢!」說罷拂袖而去,追著楊昭走了。
菡玉蹲下身,芸香卻別過臉去不肯看她,泣道:「芸香沒臉再見郎中了。」
菡玉道:「芸香,我不怪你……」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心亂如麻,便不再多說,站起身來對那兩名家丁道:「二位大哥,芸香她傷重,勞煩二位擔待著些。」說著掏出荷包來。
那兩個家丁也心知肚明,連忙推辭:「芸香平時與我們也都有交情,只是迫於主子的命令才對她下此重手,心裡頭都過意不去得很。郎中請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她妥當安置好的。」
菡玉謝過,叫來小鵑把荷包遞給她:「你拿著這些錢,去請個大夫。」
小鵑點點頭。那兩名家丁找來一塊門板把芸香抬出去,小鵑在一旁扶著。從菡玉身邊經過時,芸香突然伸手抓住了菡玉的衣袖,嘴巴動了一動。菡玉忙半蹲下身,耳朵湊到她面前。芸香道:「郎中,這次都怪我,是我自作聰明,妄想攀上高枝,做出對不起你的事。相爺並非有意,他完全是把我當成了……」
菡玉臉色一變,握住她的手道:「好了,你別多說話,好生歇著。」
芸香哽咽道:「郎中也許會覺得是我矯情,但我看相爺如此痛不欲生糟踐自己,的確是心有不忍。可惜我無法讓他……郎中,你連我都能寬容,不計較我犯的錯,袒護救助;相爺對郎中用情至深,郎中卻為何要這樣傷他,不肯給他活路呢?」她落下淚來,放開菡玉,便被家丁抬走了。
菡玉呆呆地看著他們遠去,許久才挪動步子,獨自一人慢慢走回自己小院。出門的時候著急,忘了關門,風吹進房裡,把書桌上零散的紙片吹了一地。她關好門窗,只點了一盞燈,就著微弱的燈光把地上那些紙片一一撿起。
不期然地聞到一股綿遠的荷香,她握著那張荷花箋,雖看不清上頭的字,腦中卻不由閃過那些詩句。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褰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醜陋質,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
芸香說,他用情至深。她也明白,這一生也許都不會再遇到這樣對自己的人了。她在乎他麼?當然也是在乎的。她想起多年前那場懵懂不明的戀情,他永遠地離開了她,那時的悲傷甚至都沒有現在濃烈。然而一個「情」字並不就是全部。裴柔對他,難道用情就不深麼?在她之前,他對裴柔,難道就沒有情?
縱使羅敷不曾有夫,使君,也已有婦。
她拈著那張荷花箋,湊到燈上點著了。輕薄的箋紙極易燃,火光一閃,就將它吞沒了,又即刻暗淡下去。火苗舔到了她的手指,將殘存在她指間的那一小片頁角也燒成灰燼。而她望著空曠昏暗的屋舍,任它燒著又熄滅,並沒有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