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ま七·玉苑
    筵前的小小意外很快被忽略。有楊昭在,吉溫這個壽星兼主東反倒落了陪襯。他說要不拘禮數賓主盡歡,自然沒人敢拘謹——至少不能表現得拘謹。他去敬別人酒,當然沒人敢不給他面子,但他只要一個眼色,甚至不用找借口,敬酒的人就會自覺地讓他隨意,自己反倒要乾杯。因此而灌倒了好幾個,連吉溫也被他敬酒敬到頭重腳輕。他自己酒量本就好,也沒喝多少,眼神還清明,只雙耳微微泛紅。

    菡玉酒量很淺,雖然有楊昭幫她擋著,只喝了少許幾杯,還是上了臉,雙頰彤紅,眼睛瞇瞇瞪瞪地睜不開。廳中瀰漫著一股酒氣,被暖爐一熏,熱烘烘的,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趁著楊昭被幾名官員圍住,她悄悄退席,準備到外頭轉轉透透氣。

    他眼睛卻尖得很,還是瞄見了,打斷身旁人的話問:「你去哪裡?」

    此言一出,幾個人都向她看來,數道目光同時投在她身上,尤其是中間那人的,帶著洞悉的瞭然,讓她覺得自己無所遁形。原本只是些微的念頭,在他的逼視下,竟好像成了心心唸唸的思量,讓她不由地心虛起來。「我去……更衣。」

    他點點頭,收回視線。其他幾人相視一眼,都心知肚明,只當什麼都沒聽見,繼續方纔的話題。

    菡玉微惱,酒氣上湧,醉意愈濃,腳底下有些虛浮。勉強走出大廳,被外頭冷風一吹,腦袋除了昏沉,還隱隱作痛起來。她深吸一口氣,涼意從鼻端一直衝進胸腔,心口一陣翻攪。她急忙摀住嘴,奔進園中扶著一棵樹,張嘴便欲把那翻湧全部傾倒出來。

    然而什麼也沒有,這具身子畢竟不同於平常之人。她不怕冷,不怕熱,不會生病,甚至不會死,當然也不會嘔吐。這樣的感覺,只是助情花產生的假象罷了。

    以前她似乎也很少生胃腸疾病,僅有的幾次噁心欲嘔也都用那個方法止住了……

    一塊白色的手絹遞到她面前。她未及道謝,先接過來,捲成長條往左手手掌上一纏,右手手指連繞幾圈,繞到最緊,拇指從布條的縫隙裡卡進去,掐住虎口。整只左手又酸又痛,心口翻湧的感覺卻壓下去了。

    一雙手突然從身後伸過來,抱住了她。她身子一僵,手裡纏緊的手絹鬆了,無力地垂蕩下去。

    「娘……」

    孩子的雙手只能夠到她的腿,緊緊抱住,臉貼著她的後腰,隔著薄薄的衣衫,濕意瞬間便透過去,冰涼的淚珠沾濕了她的肌膚。

    孩子很小的時候,也總是這樣趁母親不注意時,突然衝過去抱住母親的腿,咯咯笑得開心,樂此不疲。每回,母親都會轉身把她抱起來,親她的小臉蛋。她漸漸地長大了,長高了,可以夠到母親的小腿了,可以夠到母親的膝蓋了,可以夠到母親的大腿了。她想,總有一天她可以夠到母親的腰,夠到母親的背,夠到母親的肩,可以像父親一樣抱著她,那母親就不會再傷心了。可是有一天,有一天,她現自己又變矮了,比第一次這樣抱母親時都要矮,矮得舉起雙手,也只能夠到她的腳踝。

    「我……」她忍著淚,「我不是你娘。」

    「娘……」孩子固執地喚著,既不改口,也不鬆手,「你是我娘,你就是!只有娘才知道這樣把手絹纏在手上,是她教我的,她只教過我!」

    「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樹幹,「其實你都知道的,你娘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

    「沒有!沒有!她只是走了,只是走了!」孩子抽泣著,吃了冷風,一邊哭一邊打著嗝,「她走了,卻留我一個人在這個地方,留我一個人……」她轉到菡玉面前,揪住了她的衣角,仰起頭看她的臉,「雖然那時候我只有四歲,可是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的模樣。她身上有荷花的香氣,很香很香;別人都說我長得很像她,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你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她?像不像她?」她舉起袖子,胡亂地擦拭臉上的淚水和污跡。

    菡玉終於還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像,很像,小玉和娘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孩子破涕為笑,摟住她的脖子:「娘!你……你帶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這裡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玉,我真的不是你娘……」菡玉輕輕拍著她的背,「而且我現在……」

    「我懂!我都明白!」孩子放開她,擦乾眼淚,努力擺出一臉嚴肅,「我知道,你現在是朝廷的官,是男的,你不是我娘,我明白的!」

    菡玉也扯出笑容,眼淚卻在眼眶中打轉:「小玉真乖。」

    「那你能不能……經常來看看我?」孩子可憐巴巴地哀求,轉而又擺擺手,「還是不要了,會叫別人懷疑的。我偷偷溜出去找你,好不好?」

    菡玉不禁莞爾:「你是不是又想從西牆那個破洞裡鑽出去?」

    「你怎麼知道?」孩子驚訝地瞪大雙眼,「那個洞是我前兩天剛掏出來的,我都拿草蓋嚴實了,還以為不會有人現呢!」她有些沮喪。

    「我……你還不是從小就這麼頑皮!」

    孩子害羞又得意地笑了出來,忽然臉色突然一頓,放開她蹲下去,手在土裡摸了一陣,又往自己臉上一塗,整張臉又變成剛才髒兮兮的模樣,蓋住了淚痕。然後做出老氣橫秋的樣子,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們這些當官的呀,沒事就喜歡吃吃喝喝,酒量不好就不好喝這麼多,知道不?」

    菡玉覺察,回頭果然見楊昌站在廊下,看見了她,正往這邊走來。

    小玉趁他還沒到跟前,飛也似的跑開,一邊跑一邊喊:「以後別再喝這麼多酒了,記著我剛剛跟你說的辦法!要記得哦!」

    要記得哦……菡玉忽然想起,還沒有告訴她自己住在哪裡。

    楊昌走過來,看到她微紅的眼眶,訝道:「郎中,你怎麼了?」

    菡玉別開臉,揉了揉心口:「沒事,許是喝多了,剛才差一點吐出來。多虧了這位小姑娘,還沒來得及向她道謝呢。」

    「這不是吉中丞的千金嗎,一會兒向中丞道個謝就是了。」楊昌也不多問,「相爺看郎中久不回還有些擔心,因此派我來看看。郎中,你可好些了?」

    他倒是看得緊!菡玉搖搖頭:「沒事了,我們回去罷。」

    兩人回到廳中,楊昌過去對楊昭說了幾句話。楊昭一邊聽,一邊盯著菡玉,那眼光說不出是什麼含義。好在他看了一會兒就回過頭去了。他既然不問,菡玉也就當什麼事都沒有,自行坐下。

    就她出去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又有幾個人醉得不省人事。年紀大一些的和酒量不濟的,得了楊昭允許,都先行退席了。吉溫不知又被楊昭灌了多少杯,倚著柱子昏昏欲睡。連楊昭自己也沒剛才那麼清醒,脖頸泛紅,說話時嗓門明顯大了許多。

    一場午宴進行了快兩個時辰,眼看就要結束。菡玉一心想著還沒有告訴小玉她的住處,小玉還是個孩子,也不知道她的化名,如何去找她?她心不在焉,不時四處觀望,只想找個機會好出去找小玉。無奈楊昭那雙眼睛不管看向哪裡,總好像有一線餘光投在她身上似的,讓她抽身不得。

    又有幾名醉酒的官員告辭,廳中疏疏朗朗不剩幾個人,壽星又醉得糊里糊塗,都意興闌珊想要散了。菡玉眼見時候不多,索性硬了頭皮對楊昭道:「相爺,下官暫且失陪。」

    他挑了挑眉:「你又不舒服了麼?可別再一個人亂跑。」說著就要叫楊昌過來陪她出去。

    菡玉道:「下官只是去……更衣,恐有不便。」

    楊昌止出腳步,建議道:「那讓楊寧護著郎中去罷。」

    楊昭和楊寧俱轉過頭來古怪地看著他,楊昌輕咳一聲,低頭退下。楊昭道:「這裡到底是別人家,你快去快回,別走岔了道。」

    菡玉一出大廳便飛奔去找小玉。府中奴僕眾多,她卻不能詢問,只得憑了印象去找,碰到了人還要假裝在尋茅廁。好不容易繞過眾人耳目,尋到了小玉的住處。

    小玉一個人住一進小院,院子裡也沒有下人在伺候,冷冷清清。菡玉走進院子裡,院中一株臘梅開得正盛,粗礪如石的樹幹上綴著點點鵝黃,暗香浮動,宛如一幅淡彩水墨。她腳步一滯,在那臘梅前停住,又立刻調頭步入房中。

    屋子裡窗戶都關著,光線黯淡,透著一股長年不開門窗而生的霉濕氣,陰寒濕冷。這屋子裡的一桌一椅,格局擺設,甚至這股潮濕的霉味,都和記憶中一般無二。她輕車熟路地繞過地上那些雜物走進裡間,一邊小聲喚道:「小玉?」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簾布聲響,她停住腳步,那聲音也立刻止了。她暗暗一笑,故意不回頭去看。

    孩子喜歡和母親玩捉迷藏,被子裡,桌椅下,門背後,任何能藏住她那小小身軀的地方。她最喜歡躲在簾子裡,那簾布長及地,她抓著一端轉幾圈,簾子就把她整個裹在裡面,嚴嚴實實,誰也看不見。她躲在布筒中,屏息聽外面的動靜,聽到母親叫她的聲音,聽到她從面前過去了,再突然把簾布一甩從簾後跳出來,抱著母親的腿大笑,得意於自己又一次贏了遊戲。

    「好了,別玩啦,我知道你肯定又躲在那裡,出來吧。」她忍著笑,朗聲說道。

    背後簾布一動。房門開著,天光透進來,把她身後的人影投在面前的地上,拉得老長。那影子猛地向前一撲,她也不避不閃,任她來抱自己。

    然而這回,抱住的卻不是她的腿。

    濃烈的酒氣從身後傳來,背後高大的身軀緊貼著她,不同於孩子雙手尚不能完全圈住她的摟抱,而是雙臂在她身前交疊,將她整個人都抱進懷中。這樣的懷抱啊,陌生而又熟悉,多少年不曾觸及,留在記憶中的只是遙遠而模糊的印象。那時,似乎他的手位置要更高一些,從她的肩上垂下來,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說話的時候,輕輕磕著她的腦袋,每每惹得她笑出聲來,他便會板起臉,假裝生氣擰她的耳朵……

    「素蓮,是你,真的是你……」他的臉埋在她肩上,呼吸中帶著酒氣,吹進她脖子裡,「那回,那回你撇下我和小玉,我沿著那條河一直找一直找,卻現它居然流到我們當初相遇的地方。素蓮,你是故意這樣懲罰我麼?自從你離開我,你可知道這些年裡我都是怎麼過來的?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我總覺得你還沒死,也或許是我借此麻痺自己,不敢相信這輩子就再也見不著你了……還有小玉,她也說你沒死,盼著你回來。你走的時候她才四歲,轉眼就八年了……你看到了她罷,她越長越像你,每次看她,就好像看到了你。她始終不肯原諒我,我不敢看她那張臉,她和你那麼像,她每次用憤怒的眼神看著我,我就想起最後見你的那次,你也是那麼看著我,然後你就……可是我又捨不下,如果可以再見到你,如果你可以回到我身邊,就算你這輩子都恨我,我也心甘……」

    他從來沒有一次說過這麼多話,尤其是……尤其是他娶妻之後,每次來,都是默默地坐著,相對無言,然後又默默地離去。再後來,便是連面也很少見到了,遠遠的一瞥,也只是個模糊的背影。

    「沒想到你還活著,素蓮,你居然真的還活著。那次在京兆府裡見到你,我只以為自己是在夢。我始終不敢向你挑明,怕你不肯認我,更怕只是我思念太深,把一個相貌和你相似的人誤認成是你,而你其實已經不在了……」他低低地訴說著,每一言,每一語,都是刻骨的相思。

    以前總以為是他負心,背棄了盟誓另娶他人。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和樂的模樣,以為他過得很好,早已忘卻了舊人。誰知他卻一直還想著念著,原來她的那些憤恨,那些怨怒,都是作繭自縛。

    「素蓮,你為什麼不開口?你真的那麼恨我,連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麼?你說如果那棵被雷劈了的老梅樹能再活過來,你就原諒我。你看到沒有,我把它救活了,它開花了,年年都開,每搬一次家就移植一次,可它一直活著。但是你,你還是不肯原諒我……還是這只是我在做夢?我知道了,一定又是我在做夢……」他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我做夢也在盼著你能再來見我一面,哪怕是在夢裡,可以再看我一眼,再叫我一聲……」

    他垮下肩,身子有些不穩,抱著她的手也鬆開了。她連忙轉過身去托住他的胳膊,他因勢雙臂一收,又把她摟進懷裡去,頭擱在她肩上。「素蓮,素蓮……」他喃喃地吐出模糊的字句,不一會兒,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七郎。」她輕輕喚了一聲,許久都不見回應。她低歎一聲,伸手抱住他的腰:「原來你一直都沒有忘記……」

    她站直身子支撐他的重量,越過他的肩看到敞開的房門,微弱的光線從那裡照進來。突然有什麼東西出現在門口,把門框擋住了大半,屋裡立刻昏暗下來。

    她悚然一驚,連忙推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一邊喊著:「七郎,快醒醒!七郎!」可是吉溫醉得實在厲害,感覺到她推自己,非但不鬆手,反而巴得更緊,嘴裡嚷著:「素蓮,別離開我……別走……」

    菡玉掙脫不開,眼看著門口的人影快步向他倆衝過來,一把抓住吉溫的衣領往後拉去。吉溫抱緊了菡玉,第一下沒有拉開,反把吉溫的衣領扯破了。他索性雙手抓住吉溫肩膀,使勁一扳把吉溫扳倒在地,大步跨過吉溫橫在地上的身子,向菡玉逼來。

    「七郎!」菡玉伸手不及,眼看吉溫倒了下去,腦袋磕在牆角轉彎處,居然還沒有醒,就那麼歪著脖子睡著。她想蹲下去扶他,那邊楊昭已到了面前,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來,又推到背後的牆上。

    他欺身上來,壓著她,背後是堅硬冰冷的牆,令她動彈不得。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聞到淡薄的酒氣,挾著他的怒焰撲面而來。他的雙眼被酒和怒氣燒得血紅,昏暗中亮晶晶的兩點,如飢餓凶狠的狼。

    「你背著我來見他,背著我來和他幽會!」他的雙手扣緊了她的肩膀,她從未見他用過這麼大的力氣,十指彷彿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你們倆背著我到底幹了些什麼!幹了些什麼!」

    她心口怦怦地跳著,這樣的他讓她害怕,讓她手足無措,只想逃避。她努力保持鎮靜,聲音卻仍忍不住地微微抖:「相爺,下官與、與吉中丞只是偶遇,並沒有做什麼……」

    「偶遇?偶遇會偶遇到這偏僻的小院子來?沒做什麼,那剛才你們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抱著你?」

    吉溫翻了個身,手正好搭到菡玉腳邊,抓到她的衣袍一角,不肯鬆手,一邊迷迷糊糊地囈語:「素蓮,你別走……我想你想得好苦……」

    楊昭怒火中燒,聽到這話無疑更是火上澆油,抬腳踢在吉溫手背上,怒道:「滾開!不許你碰她!」他穿著厚底的硬靴,那一腳下去,踢斷吉溫手骨也不足為奇。

    菡玉眼見吉溫被他踢翻過去歪在牆邊,心中不忍,急道:「你別碰他!」

    「你心疼了?」他愈憤怒,「這樣你就捨不得了?你相不相信我隨時可以要他的命,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她連喘數口大氣,逼自己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相爺,你貴為右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一向對你景仰有加。但你這樣以權勢要挾,公報私仇,不顧別人意願,強取豪奪,也未免太不講道理!」

    「強取豪奪不講道理,你就是迫於我的權勢才留在我身邊,其實你心裡根本不願意,巴不得能從我身邊逃走是不是?」他咬牙切齒,一手伸進懷裡,掏了好幾下才掏出要拿的東西來,「那這算什麼?你這算什麼意思!」

    她隱約看出他掏出的是個錦囊,裡頭露出藕荷色的一角,散出淡而綿遠的荷香,露出的地方只看到「三歲兮」等字,分明是她為芸香寫的詩箋,不知為何會到了他手裡,還讓他誤解。「這是我寫給……」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看他盛怒到失了理智的模樣,這時候不管說出誰來,都會成為他遷怒的對象,不能因此而連累了芸香。

    「寫給誰的?」

    她略一遲疑:「反正……不是寫給你的。」

    「不是寫給我的,難道是寫給他的?」他憤憤地一指地上的吉溫,「吉菡玉,你到底當我是什麼!在你眼裡,我算什麼!」

    她垂下眼:「您是當朝右相,是下官的頂頭上司,下官對右相一向敬重愛戴,不敢有半分輕……」

    「住口!」他怒吼一聲打斷她,「什麼右相,什麼頂頭上司,我在你眼裡就僅僅是這樣而已?我要你的敬重做什麼?我要你的愛戴做什麼?我要的是……要的是……」他突然放開她的肩膀,雙手轉而捧住了她的臉,低頭便向她覆上來。

    她大驚失色,想要掙扎,可是身子被他壓在牆上,雙臂被他的手肘抵住,使不上力。他的力氣那麼大,連那只包著繃帶的手都彷彿鐵鉗一般,緊緊箍住她的臉,移動不了半分。

    他輕而易舉地攫取了她的唇,是帶著酒後怒意的掠奪,粗魯而狂野的侵佔。他弄痛了她,又或是故意要弄痛她,讓她無法忽視自己的存在。開始時她還掙扎,漸漸地動作就平息下去。她不怕痛,寧可他以這種洩憤的方式來對待自己,她只怕……

    他的舌尖突然從她唇上一掠而過,蜻蜓點水般,然後,他敏銳地捕捉到她的身子因此而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慄,如水面下的暗湧。她本能地貼近他,又立刻向後退卻。他放柔了動作,手下卻絲毫不鬆懈,雙手伸到她背後將她抱住。

    「這樣,你還能只當我是右相,只當我是你的上司麼?」他貼著她輕聲道,靈活的舌刷過她敏感的唇瓣,挑開她緊閉的牙關,纏住了她。

    荷花的幽香悄然隱褪,另一種奇異的香氣升騰起來,絲絲縷縷,纏纏綿綿,挑動人心底最深處的慾念。是助情花,滿山遍野的助情花,濃綠的籐蔓,艷紅的花朵,瘋狂地滋長,匯成綺艷的海洋。花籐像毒蛇一般纏上她的四肢,纏上她的身軀,纏上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四週一片混沌,只有一團團花球,紅得如心口滴出來的鮮血,又像……

    視野突然一晃,模糊了,紅的花漾出一道道緋色的影。那紅色的痕跡,是胭脂,是他唇上的胭脂。他吃了那胭脂,卻又來對她……

    她睜開眼,只看到面前他放大模糊的臉,隱約是饜足的表情,彷彿是在品嚐人間至極的美味。他也曾這樣吃過那胭脂,也曾這樣對……

    她怒由心生,趁他放鬆了手上力道,猛地一把推開他,將他格開一臂的距離。他還不滿足,又要欺上來,她揮起一拳擊中他的臉,將他打得跌倒在地。

    「菡玉!」他痛得嘴都歪了。

    她怒瞪著他:「你內養裴柔,外通虢國,如花美眷左擁右抱還不夠麼?還來招惹我做甚!」說完舉起袖子狠狠抹了一下嘴唇,忿忿地轉身大步走出房去。

    他捂著被她打腫的臉,手正碰到地上睡著的吉溫。他衝他舉起了拳頭,又苦笑著放下,只覺得自己比這爛醉如泥沉在醉夢裡的人,還要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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