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你的那支笛子呢?」
菡玉手一抖,筆尖一滑,手底下的筆畫就寫疵了。她連忙畫了幾下修正過來,但那字也失了形狀。只能這樣了,禮部裁定明經科中選的名冊,只此一份,總不能因為寫壞一個字就叫別人重遞一份上來。她看著那名冊上高中的仕子姓名,頭一個赫然就是楊暄。
「菡玉,你的笛子呢?」楊昭又問了一句。
她回過神:「下官平時不帶在身上,留在居處了。」她舉起手中審閱完畢的名冊,吹了吹未干的墨跡,恭敬地雙手遞上,「相爺,都按您的意思一一批過了,請過目。」
他揮揮左手:「不必看了,蓋上印罷。換下一個。」
他的右手傷得嚴重,表面一層皮肉幾乎全部燙壞,要等新的長出來還得一些時日。此時他整隻手都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像粽子一般,動彈不得,寫字當然是不能了,只得讓他人代筆。這些天菡玉便一直跟隨在他身邊,按照他的指示批閱各類文書。以前她總不明白,他身為宰相,又身兼四十多個職務,如何忙得過來。這次跟著他幫他處理,才知道他的確不負精敏強幹之名,任何事一聽完便能拿出主意,辦事之迅捷令人乍舌,她只作書記還總覺得跟不上他。
但再怎麼精敏,一個人也不能當四十個人,實際上他兼任的那些瑣碎低微的職務,例如侍御史、度支郎中等,事務都是由他提拔的那些親信下屬在料理,只在年終或有大事生的時候才向他報備。眼下已是十二月,年關將近,各處的事情都要了結,而朝廷乃至全國的大事都要他宰相批審。他的手又受傷,假以他人畢竟不如自己利落,這幾日每天都要忙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去,最晚時甚至在尚書省院中留到亥時。
大概是事情實在太多太忙,雖然兩人成日相對,他倒也沒有任何逾越,一心處理政事。菡玉更是心無旁騖,唯恐自己手慢了又耽誤要事,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每日她都累得肩酸背痛,因為寫太多的字,寫得太急,一歇下來就右手僵硬,甚至握不住筷子。才十來天,手指上書繭就厚了一層。
天光漸漸暗了。她放下手裡剛批完的卷冊,趁著他沒說話的空當,放下筆來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拇指輕輕撫著被筆桿磨紅的無名指節,一邊去拿下一冊。
「今兒個就到這裡吧,剩下的明天再說。」他突然開口道。
「可是……」她看了看桌上堆積如山的案卷,「還有這麼多……」
「反正今日肯定也弄不完了,明日我多找幾個人來,你也可以不必如此辛苦。」
她歉然道:「下官手拙,耽誤相爺辦事……」
「這麼多事,一個人的確忙不過來,都怪我一時……」他突然停住,「好了,我也乏了,就這樣罷。」
她也不多話,把手裡的事料理完了,便和他一同回去。他的宅第位於宣仁坊,就在皇城東南角外,不多時便到了。
門房看到相爺回來,遞過來一張請柬。楊昌先替他看了,才遞與他:「是御史台吉溫吉中丞即將過壽,邀請相爺蒞臨賞光。」
菡玉本是跟在楊昭身後,聽到「吉溫」二字,步子一滯。楊昭瞥她一眼,接過請柬來翻看:「哦,吉中丞做壽,自然是要去的。」又轉過來對菡玉道:「你也隨我一同去罷。」
她臉色一變,低拜道:「相爺,初九那日有文部考功集議需要相爺主持,年底事多,相爺日理萬機,吉中丞又不是做大壽,相爺何必親臨。」
楊昭眉梢一動。向來做壽都是逢十,吉溫今年三十六,因避四十之忌而提前做壽,的確算不得大壽;吉溫壽誕是臘月初九,定於那日中午擺席宴客,邀請他前去。這些只寫在請柬上,菡玉並未看到,他和楊昌也沒有說出來,她卻都知道。
她和吉溫有故,他早就知道,但究竟是什麼故交,到什麼程度,他卻不不清楚。以前是故意不去過問,但是現在……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她房中看到的詩箋,「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褰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醜陋質,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這內容怎麼看都像是……
他皺起眉道:「文部考功由考功郎中主持,侍郎到場即可,未必非得我去。我身上有傷,又接連忙了這些時日,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歇一歇。吉中丞這一年裡代我主持御史台事宜,勞苦功高,於情於理都不該不給這個面子。」
她低頭道:「相爺言之有理。」
他卻不讓她打馬虎眼,一邊進門一邊吩咐:「記著那天跟我一起去,可別忘了。」
她臉色微微白,謝道:「下官還有很多事要做,非比相爺精敏,就這樣只怕還來不及做完……」
「就你那點事,我會另派人去處理。」
她猶作無謂掙扎:「吉中丞又沒有邀請下官……」
「你跟我一同去,誰還能不讓你進門?恁多借口!」他停住腳步回過身來,「你到底是不想去,還是不敢去?」
她即刻鎮定下來,低聲道:「下官只是謹遵相爺之命,不敢造次。」
剛搬來相府時他曾命令她不許再去御史台和吉溫見面。「我既然允許你前去,你就只管去。」
允許?還是強逼?她心想吉溫的壽筵邀請了宰相,必定還有其他官場同僚,家眷未必會出來,就算出來也輪不到……而楊昭,他再怎麼精明,也不可能會猜得到,百般推辭反叫他起疑。於是便答應下來。
吉溫的這場壽筵可謂做足了排場。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到了不少,尤其是一些和吉溫年紀相近的年輕官員;五品以下的能接到邀請,自然更是喜出望外受寵若驚,哪有不來之理。這是吉溫入京任御史中丞以來第一次大宴賓客,一來大夥兒是礙於他這個實際上的御史台一把手的威勢,不敢不賞臉——御史台幹的本就是督察彈劾官吏的行當,當官的誰敢得罪?二來右相都於百忙之中抽空蒞臨,與吉溫關係豈止一般,就算不給吉溫面子,也得給右相面子。
楊昭抵達吉溫府邸時賓客已經到得差不多了,門前三三兩兩的沒有幾個人。吉溫偕夫人親自站在庭中迎接賓客,聽說右相到了,迎出門去,第一眼先看到的就是楊昭身旁的菡玉。他未意料到菡玉也會來,愣了一下,還是楊昭先和他打招呼,急忙上前見禮。
楊昭穿了一身便裝,笑得一臉喜氣,揮揮他那只裹滿繃帶的手:「吉中丞壽誕,我是以友人身份前來祝賀,今日只敘私誼,不論公事,中丞不必拘禮。」叫過楊昌來奉上壽禮,「這是我和吉郎中的一點心意,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吉溫見他和菡玉一同前來,還送同一份禮,臉色微變,垂拜道:「相爺太客氣了,下官如何敢當,相爺肯賞臉光臨就是給下官最好的禮了。」說著稍稍別了一下頭,吉夫人便會意,上前親自一件一件地從楊昌手裡接過禮品,再遞給僕人收起。她先前見過楊昭,不算生分,落落大方地對楊昭行了禮:「多謝相爺、吉郎中美意,兩位裡邊請。」
楊昭虛還一禮,舉步往庭中走去。跨出兩步現菡玉沒有跟上來,回頭去看,只見她面色陰沉,立在原地,似乎是在盯著吉夫人。再看吉溫,神色有些閃爍不定。
「菡玉。」他輕喚了一聲。
菡玉還沒回神,那邊吉夫人一直是低著頭的,聽楊昭這麼一喊不禁抬起頭來,正看到菡玉盯著自己。她看到菡玉的面容,又是陰沉的臉色,嚇得驚叫一聲,眼睛一翻就向後厥倒過去。
吉夫人身後的丫鬟僕人登時炸開了鍋,幾個人連忙把她扶住,吵吵嚷嚷亂成一團。吉溫也趕過去,抱著夫人躺下來,連掐了好幾下人中才把吉夫人掐醒。吉夫人像是受了很大驚嚇,虛弱得兩個丫鬟一人一邊架著也站不直身子,舉起袖子遮在面前,不敢再看菡玉。
吉溫面如死灰,對楊昭謝罪道:「內子體虛不勝勞累,失禮於相爺,還望相爺海涵。」
楊昭道:「嫂夫人定是為中丞今日壽宴操勞所致,是我等給嫂夫人添麻煩了,夫人還回去歇息罷。」
吉溫對丫鬟揮手道:「扶夫人下去休息。」
吉夫人渾身虛軟,一直舉袖遮著臉,連向楊昭致歉的話也不說了,一心只想立刻離開。兩個丫鬟扶著她往廂房那邊走出幾步,突然聽到一個男童的聲音喊道:「娘!你怎麼了?」一個**歲的男孩從廂房竄出來,疾奔到吉夫人面前,抓住她的衣襟連連搖晃。
一旁丫鬟道:「小少爺,夫人沒事,就是累壞了身子,歇一下就好了。」
那孩子滿臉焦急,眼珠一溜,正好看到庭中央的楊昭等人,雙眼一瞪,指著菡玉嚷道:「小玉姐姐!又是你裝鬼嚇我娘的是不是?」
吉溫驚慌失色,喝道:「你胡說什麼!這裡有客人,別來胡鬧!還不快下去!」
孩子卻不依不撓:「爹,你別護著她!上次娘在花園裡遇鬼嚇出病來,就是她裝的!我都知道呢!」
吉溫強自鎮定,對兒子喝斥道:「這位是文部吉郎中,是朝廷裡的官員,你懂什麼,盡會胡說!還不過來給吉郎中賠禮!」
孩子這才分辨出眼前這人和他所說的小玉姐姐的差別,嘟著嘴不情不願地走過來,學著大人的模樣對菡玉拜了一拜。吉溫道:「吉郎中,犬子無狀,胡言亂語冒犯郎中,都怪下官教子無方,還望郎中恕罪。」
菡玉也現楊昭在盯著她,緩聲道:「童言無忌,下官怎會與孩童計較。」
吉溫道:「多謝郎中寬量。內人犬兒一再於相爺郎中面前失禮,下官實在是萬分抱歉。請兩位移駕廳中,下官已擺好筵席,且容下官敬二位幾杯謝罪。」說著欠身欲引他們入廳。
菡玉也禮讓,楊昭卻不應他二人,蹲下身對吉溫之子招招手,把他叫到身邊來,問道:「你說的小玉姐姐,是誰呀?」
吉溫大驚失色,厲聲道:「不可對相爺無禮!還不快退下!」
楊昭斜睨吉溫一眼:「令郎活潑乖巧,我很是喜歡,跟他說兩句話,不知可不可以?」
吉溫忙說:「難得他有如此福分。」又對兒子道:「相爺問你話,好好回答,可別又像剛才似的信口胡說!」
孩子也看出父親很怕面前這個對自己笑瞇瞇的人,而他又說喜歡自己,膽子立刻大了,回答道:「小玉姐姐就是我的姐姐,不過……」他湊到楊昭耳邊,攏住嘴巴不讓別人聽到,「她是壞女人生的野孩子!她可壞了!」
楊昭點點頭,悄悄指了指菡玉,低聲問:「那你剛才為什麼說她是你小玉姐姐假扮的?難道她們倆長得很像麼?」
「對啊!他們倆可像可像了,就像是一個人!」孩子用力地點頭,「不過小玉姐姐沒有他這麼高,也沒有他這麼老,而且她是女的……」
吉溫和菡玉聽不清他倆在說什麼,各自心裡焦急萬分。楊昭不知對孩子說了什麼,他突然轉身往後院裡跑去了。吉溫叫他也不回頭,只得向楊昭致歉道:「小兒無知,竟如此無禮,相爺……」
「哪裡哪裡,」楊昭笑著站起身,「令郎真是有趣,聰明伶俐,吉中丞有此佳兒,真是羨煞我這無兒無女的老光桿兒了。」
吉溫摸不準他的意思,心裡又有自己的思量,只能先接著他的話頭謙虛了一番。正要請他入席,忽聽孩子跑走的方向傳來登登的腳步聲,急急忙忙地朝這邊跑過來。
男孩催促著:「你快點跑嘛,有個比爹還大的官要見你呢!」
一個女孩回道:「臭皮蛋,你又想怎麼作弄我?什麼大官,怎麼會有當官的要見我?你就是想拉我到外頭,叫客人們看看我這窮酸的樣子,讓我出醜是不是?我告訴你,要出醜也是你爹娘出醜,我還怕你們不成!」
吉溫菡玉聽到那女孩聲音俱是大驚失色。菡玉後退一步,只想拔腿就跑,手卻被楊昭攥住。她越是掙扎,他就握得越緊,眼看那邊男孩露出頭來,手裡牽著一段白色的衣袖。她掙脫不得,只得閉上眼聽天由命。
許久,也不見有任何動靜,只聽耳邊不遠處一個聲音輕輕叫了一聲:「菡玉。」
她睜開眼,眼前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卻長得又瘦又小,比旁邊小她幾歲的男孩還要矮上半頭。她穿著一身破舊的布衣,袖口褲管都短了一截,因為穿得太久,顏色已經污了,隱約可辨原來是素白的。一把枯草似的的頭胡亂編了個小辮蜷在腦後,又不聽話地戳出來,像個滑稽的小尾巴。而她的臉,雖然橫一搭豎一條地染滿污跡,面頰瘦得深凹下去,但那眉眼五官,那眼中倔強執拗的神采,就好像自己照著鏡子,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男孩悄悄捅了捅女孩的胳膊:「你看那個穿白衣服的,是不是長得很像你?說不定是你外婆家的親戚呢!」
女孩狠狠瞪他一眼:「我外婆家的人都死絕了!要是他們還活著,看見我這個樣子,還不拆了你爹娘的骨頭!」
吉溫看一眼菡玉,面色如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一個老媽子追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喊:「少爺!小姐!小姐!你那身衣服可不能出去見人……」看到庭院中站了不少客人,立刻噤聲。
吉溫清清嗓對那老媽子道:「吳媽,帶少爺和小姐到後頭去玩,看著他們點,別又玩得一身都是泥。」
吳媽連聲道:「是,是,我這就帶小姐去換身乾淨衣裳。」說著來拉那兩個孩子。
女孩卻不依,打掉她的手,叫嚷道:「我才不要換什麼新衣裳,我就只穿我娘給我縫的衣裳,別的我啥也不要!你們家的東西我啥也不要!」
吉溫沉下臉:「什麼你家我家,這不就是你的家麼?成天野得跟個瘋丫頭似的,弄成這副模樣!還不快去換衣服!」
女孩強著不肯走,拽不動吳媽,索性破口大罵:「呸!我才不要那個臭娘們的東西!讓我穿她買的衣服,我寧可去死!」
「沒規矩的野丫頭!」吉溫大怒,揚起手來就想給她一個耳光。
「我就是野丫頭,沒爹沒娘的野丫頭!」她昂起頭來,把臉伸到父親手下,「你打啊,你打啊,最好一掌打死我,省得活在這世上遭罪,還礙著別人的眼!」
「你!」吉溫惱怒不已,又下不得手去,不自覺地向菡玉這邊看了一眼,只見她面上極力忍耐,別開臉去不看那小女孩,眼神卻是淒楚無比。他心中百味陳雜,胳膊就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慢慢地沉了下去。
「你們都欺我是個沒爹沒娘的野丫頭,我只是沒爹,才不是沒娘!」女孩咬著牙,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用力睜大眼不讓它掉下來,直盯著面前朝思暮想的那張臉,「我娘才沒有死,她只是走了,不屑跟你們這些人為伍!總有一天她會回來找我,會把我也帶走。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我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等她……」
菡玉反手握住楊昭的手,他的手心溫熱,熨著她冰涼的肌膚。但那溫熱是別人的,不是她的。她扣緊了他的手,指尖深陷進去,又被他握住,卻始終汲取不到他的溫暖,只是冰涼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