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ま五·玉痕
    楊昭坐在書案前提筆書寫,聽見有人推門進來,頭也不抬,不耐煩地斥道:「不是說了我有事在忙嗎,別來煩我!」

    那人卻不退開,反而一步一步朝他走來。他正當煩躁,怒由心生,抓起手邊的碧玉筆擱就沖那人扔了過去:「滾出去!」

    他本以為進來的是楊昌,隨便一閃就能躲過去。誰知那人卻不避不閃,玉雕的筆擱正砸中額頭。芸香痛得低呼一聲,手裡托盤一晃,硬是忍住沒有翻倒。

    楊昭聽到是女子的聲音,才抬眼去望,現竟是菡玉院裡的侍女,連忙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怎麼是你?……剛才沒有砸痛你罷?」

    芸香道:「謝相爺關心,我沒事。」

    楊昭見是她,心裡頭已經轉過百種思量,竟有些緊張,問道:「你……你來做什麼?……誰讓你來的?」

    芸香跪下,高舉食盤道:「請相爺用晚膳。」

    楊昭哪還有心情吃飯,揮手道:「我不餓。你這時候不是該在……吉郎中身邊伺候著麼,跑我這邊來做什麼?」

    芸香卻不答,固執地舉著托盤:「相爺請用膳吧。相爺生氣不肯吃飯,要是氣壞餓壞了身子,不怕郎中心疼嗎?」

    楊昭猛然一震,揮出去的手落在芸香舉著的托盤上,忘了收回。

    芸香低著頭道:「相爺,您和郎中兩個,明明心中都萬分不捨對方,為何一定要互相慪氣、互相讓對方擔憂呢?」

    楊昭接過那食盤隨手放到一旁桌子上,又拉起芸香來,問道:「這些話是……是她告訴你的麼?」

    芸香搖頭道:「是我自己察言觀色,覺察出來的。郎中的脾氣相爺也清楚,要是他能這樣直抒胸臆地坦言,哪怕是對旁人,也不會是如今這樣了。」

    楊昭略有些失望,放開芸香的手:「原來只是你自己猜度。」

    芸香連忙道:「相爺,婢子決不敢妄自揣測憑空捏造,我是有憑有據的!且不說我跟隨郎中半年多,見微知著,單就是這次……」她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來,「這是郎中寫的……」

    楊昭接過來一看,現那是菡玉寫的奏表,建議改良文部的一些辦事步驟,都是些很細枝末節的事,只是在那奏章的末尾落款處,居然寫了一個「昭」字。

    芸香解釋道:「相爺走了之後,郎中就坐下來寫這個,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寫著寫著就把這道奏折給我,說是寫壞了,讓去扔掉。婢子看最後那個相爺名諱,私自藏了下來。婢子猜測是郎中寫的時候走神,把心中所想寫出來了……」

    她又拿出另外一樣東西來:「然後郎中又寫了這詩……」

    楊昭還未拿過來看,就聞到那藕色的花箋上淡淡的荷香。他恍然憶起先前在菡玉房中似乎曾看到她書案上有這種花箋,題了幾句詩,但沒有看清楚。他心神一蕩,急忙接過來,只見那荷花箋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寫著: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郎中的心意,相爺可都明白了罷?郎中並非故意要惹怒相爺,他或許是有苦衷……」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從來都不怪她……」他握著那張小小的花箋,手不聽話地微微顫。

    芸香瞥他一眼:「相爺,這是我趁郎中不在屋裡偷偷拿出來的,既然相爺已經明瞭,就請物歸原主。不然讓郎中現,又要責怪我多事……」

    楊昭笑道:「這詩箋我要了。你放心,只當是我自己拿來的,她絕不會怪到你頭上。」

    芸香道:「謝相爺關照。剛剛我出來時,郎中仍是愁眉不展,黯然神傷。一會兒相爺見了郎中,可要多多包涵著他些。婢子也是希望相爺與郎中能雲開月明盡釋前嫌,千萬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怎麼會呢?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你叫什麼名字?」

    芸香答道:「回相爺,我叫芸香。」

    「芸香,好,好。」楊昭重複一遍,向外喊了一聲,「楊昌!」

    楊昌應聲而至。楊昭道:「帶芸香姑娘到賬房領錦緞百匹錢百緡,以作嘉獎。」

    芸香大驚,撲通一聲跪下:「相爺,如此豐賞芸香怎麼敢當?」

    楊昭笑道:「你今日功勞不淺,理當褒獎。」

    芸香道:「我只是不忍相爺傷心傷身,一時腦熱才做出今日之事,能讓相爺展顏就是對我最大的獎賞了。」

    「芸香,你真是個好姑娘。」楊昭將她扶起,拍拍她的手,「難得你如此為我著想,不賞你還賞誰呢?」不等芸香說話,又對楊昌道:「去罷。」

    楊昌恭敬地頷:「相爺只管放心。」

    楊昭舉步欲往外走,芸香忽然道:「相爺,外頭寒冷,加件衣服罷。」說著自行走到衣架前取下披風來遞給他。楊昭道:「芸香,你真是體貼入微。」心想這樣忠心護主又細緻周到的丫鬟,有她在菡玉身邊伺候,他也放心。伸手去接,芸香卻轉到他身後,雙手舉了那披風替他披上。楊昭被人伺候慣了,也不拒絕,任她幫自己穿好,剛繫好衣帶便迫不及待地大步跨出門去。

    楊昌狐疑地睨著芸香:「你可真有本事啊,到底跟相爺說啥了?你院裡那口子還真能有好消息傳出來?你可別對相爺耍心眼兒。」

    「相爺是什麼人物,我還能在他面前耍心眼兒?」芸香一抬下巴,「走,去賬房吧,楊大哥。」

    楊昭闖進菡玉房中,屋裡卻是空蕩蕩的,不見她的蹤影。筆墨紙硯都還攤放在桌上,鎮紙下壓著一張荷花詩箋。他取過來一看,只見詩箋上寫著「愛身以何為」等句,字體也是和那「采葛」同樣的簪花格,確是菡玉筆跡。

    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這是他的疑度,還是……他想起芸香說的,「他或許是有苦衷的」,略感疑惑,心頭有什麼模糊的念頭一閃而過。但他此刻一心只想找著她,也未多加思量,把那詩箋壓回鎮紙之下,出門繼續尋找。

    一出房門,正看到旁邊奴僕房出來一個小丫頭,便叫過來問道:「吉郎中人呢?」

    小丫頭戰戰兢兢地回答:「郎中去花園散步……」

    十一月底,又是大晚上的,去花園散步?他轉到屋後花園中去尋找,夜色晦暗,花園裡只有亭台廊閣掛了燈盞,其餘地方都黑漆漆的。他幾乎將整個花園尋遍,才在離菡玉院子最遠的東北角聽到低緩的笛聲。

    他心中一喜,頓住腳步,分辨出那聲音就在數丈之外。隔了一片樹叢,笛音斷斷續續,低沉幽遠,如泣如訴,卻是那支「鎮魂調」。他取出自己的玉笛想和上一曲,笛子到了唇邊,想想又放下了,怕驚動了她。中拿著那管玉笛,輕手輕腳地向樹叢那邊走去。

    還未看清她在哪裡,笛聲戛然而止,一團耀眼的白光突然從聲音來處向他襲來。那白光度之快竟讓他來不及躲避,霎那便到了跟前,焰光暴漲,化作巨大的光團。眼前瞬間一片亮白,刺得他睜不開眼,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覺得手那裡熱度急升高,像被投進了熔爐一般。他吃痛縮手,「啪」的一聲,笛子掉在地上,白光驟然熄滅,消失於無形。他一時適應不了光線的劇變,眼前彷彿還有一團一團的銀白色光暈忽閃。

    他閉上眼緩了一陣,才慢慢恢復過來。剛睜開眼,就看到她急匆匆地跑過來,驚魂未定地喘著氣,焦急地問:「相爺,你怎麼樣?要不要緊?傷到哪裡沒有?」

    他心裡一暖,忍住右手手心裡傳來的鑽心灼痛,若無其事地說:「沒事,就是手被燙了一下。剛剛那團白光是怎麼回事?」

    她也不回答,執起他的手來查看,黑暗中看不清楚,正碰到他灼傷的手心。他痛得悶哼一聲,又立刻咬牙忍住。

    「相爺,你的手……」她小心地抬起他的右手來,四周實在太暗,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她便拉著他往旁邊有燈的長廊邊走去。

    「菡玉,我的笛子。」他拽住她,一邊蹲下身去撿掉在地上的玉笛。

    「我來。」她搶先一步撿起那笛子,誰知碧玉雕琢而成的短笛竟滾燙如烙鐵,手一觸到立刻被燙傷。她低呼出聲,急忙縮回手來,把燙痛的手指放到唇邊。還未放入口中,他突然也蹲下身來,抓過她的手去將手指含進嘴裡。

    她身子一晃,幾乎站不穩。全身的毛孔好像一下全閉合了,緊緊地屏著,身周冰冰涼的,甚至感覺不到衣料的觸碰。她屏住呼吸,用力地屏住,心口緊得彷彿絞到極限的繩索,再緊一分就要崩裂。

    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指尖向來遲鈍的觸覺卻靈敏得彷彿緊繃的琴弦,任何一點觸碰都能帶來深遠的迴響。他口中溫暖柔軟的肌膚貼著她,那傷處不因灼燒而麻痺,反而好似脫去了堅硬的外殼,脆弱敏感得讓她直想尖叫逃跑。他的動作極盡輕柔,卻彷彿最強力的磁石,牢牢地將她吸住,直要將她整個人都吸進去,吃進去。

    去年的除夕夜也曾有人這樣將她的手指含在口中,但是那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吉溫,和楊昭,他們倆到底還是不同的,不同的啊……

    「相爺……」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卻虛弱地像是告饒,「我沒事……你放……」

    他這才放了她。她取出汗巾把那滾燙的玉笛包了,兩人一同走到廊下燈亮處。他又問:「菡玉,這笛子怎麼回事?怎會突然變得這麼燙?還有剛剛那團白光,你看到了麼?」

    她含混地搖搖頭,捧著他的右手湊到燈下去看。整個手掌心幾乎全被燙壞了,通紅好似燒熟了似的。指根處和四個手指的指肚最為嚴重,皮肉都爛了,稍微一碰就能帶下一塊來。但凡是直接碰到那笛子的地方都被灼得不成樣子。「居然燙成了這樣,必須立刻看大夫才行。」

    「沒事。」

    「這還叫沒事?」她憂心如焚,拉著他往南面廳堂去,「你先去屋裡歇著,我立刻去找大夫來。」

    「別去,菡玉。」他拖著她不讓走。

    她拉不過他的力氣,氣急敗壞:「你……難道你又不想要這隻手了?」

    「我……只是不想離開這裡。」他固執地堅持。

    她氣得跺腳:「要留你自己留,我去找大夫來!」說著放開他就要走。

    他跨上一步,左手一抄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拉了回來,就勢摟進懷裡緊緊抱著,再不肯放開。寬大的披風將兩人都包住,圍成一方小小的天地,只有他和她,兩個人的世界。

    「你放手,我要去叫大夫!」她扯開嗓門嚷道,生怕聲音太小了會抖。

    「不放。」

    「你!」她不知說他什麼好,又不敢去掰圈在她腰上的手,也不敢掙扎,只怕自己一用力,他的手就會被她扯下大片的皮肉來。

    「菡玉,」他埋在她肩上,嗅著她上頸間的馨香,那香味如夢似幻,氤氳漂浮,就像這動人的夜晚,美好得太不真實,「我只是不敢相信這都是真的,我怕我只是身處夢境,明朝醒來就什麼都沒了,一切還是原樣。這夢太美,我不願醒,不願改變夢的場景,你就讓它再停留久些,再久一些。」

    她幾乎脫口說出安撫的話來,到嘴邊又生生嚥下去。既定的事實,已經定下的決心,也不會因為手上的那點燙傷而改變。

    「就算是夢,我也心滿意足了。」他貼著她的,雙手更樓緊了些。

    「相爺不顧惜自己身體,不肯治傷,」她低著頭,伸出手來,「我卻還想要自己的手,請相爺容許我去看大夫。」

    他瞪著她指尖上那一點紅痕,她又道:「我怕疼。」

    他無奈道:「好罷,我這就派人去請大夫來。」

    兩人一起出了花園,先到楊昭書房。楊昌正在那裡候著,一看相爺的手傷成如此模樣,連忙使人去請大夫來。很快消息就傳出去,裴柔也趕了過來,看到楊昭的手,簡直就像天塌了似的,弄得全府一陣忙亂。

    不一會兒大夫請到了,為宰相治傷,又傷得嚴重,不敢疏忽,診了又診才開出藥方,內服的外用的,早上的晚上的,初期的將愈時的,林林總總有十來樣。而菡玉不過是手指上燙紅了一小片,連個水泡都沒起,也就給她一盒藥膏了事。

    滿屋子都是人,菡玉拿了自己的藥便悄悄退了出去。楊昭礙於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裴柔又在場,不好挽留,只得眼看著她離開。

    一直忙到亥時,把湯藥喝了,好說歹說把裴柔勸走,只留楊昌在身旁伺候,才重獲清靜。他坐在榻上想著今晚生的事,還覺得自己身在夢中,不敢置信。他了無睡意,又把藏在懷裡的荷花箋拿出來,看了又看。

    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從明天起,還是去文部坐班罷……

    他反反覆覆地看了無數遍,又讓楊昌找來個錦囊,收在其中。

    而那支玉笛,菡玉放在了他身邊的案几上,還包著她的汗巾。他拿過那管玉笛來查看。當時脫手掉在地上,腳下是石板路面,不知可有摔壞。

    笛子帶孔的那一面還完好無損,翻過來卻有一道細長的裂痕,從中段延伸到末尾。他試著吹了吹,笛音低沉,不復原來的清亮,就像菡玉的笛子一般……

    他恍然想起,她的那支玉笛,背面也有一道這樣的從中間延至末尾的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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