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二七·蓮慟
    李岫以李林甫之名奏請遣楊昭赴蜀,皇帝對李林甫本只有些許微詞。誰知貴妃聽到這個消息竟對皇帝大哭大鬧,怒斥那上奏章的人歹毒心腸,竟想害她兄長。李林甫平白就被扣了個大帽子,加上聽說皇帝允諾楊昭回朝後以他為相,氣得肺疾加劇,咳出血來。

    十月皇帝駕幸驪山華清宮,李林甫也跟著搬到昭應縣的宅第養病。他的情況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裡已經是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出氣多、進氣少了。楊昭和貴妃的這一出雙簧更加深了皇帝和右相之間的溝壑,李林甫生命垂危,皇帝也只偶爾派個小黃門來問一聲。

    李林甫見皇帝對自己如此疏冷,知道自己是聖眷不再,加上楊昭臨行前皇帝說的那些話,明白皇帝就指著他兩腿一蹬把這個相位讓給楊昭了。他窩著一口氣,心裡煩悶,偏偏自己又病成這個樣子,每回閉了眼就不知道還能不能睜開,憂懣地不知怎麼辦好。愈是抑鬱病就愈加重,尤其是肺疾,都到了無痰可咳、只會喀血的地步,人人都知道他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李林甫一倒下,他那些年輕姬妾和幼小兒女全都亂了陣腳,家裡頭成日淒風苦雨,一幹事情全都由幾個成年了兒子扛著。李岫在李林甫二十五個兒子裡也算大的了,有幾個在外任職的哥哥還沒趕回來,其它的這時候都想著怎麼趁機把當家的權給抓在手裡。李岫素來不喜與人爭搶,事父又孝順,便日日守在父親病榻前。

    一開始還有官員來探望,慢慢的客人也少了,哥哥嫂嫂們又忙著在長安那邊爭家當,李林甫到臨終時竟落個無人搭理的下場。李岫看人情涼薄如此,見父親奄奄一息的樣子,不禁悲從中來,又想起辭世的母親和早夭的妹妹,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段時間也不知掉了多少傷心淚。

    蓮靜時常過來,但她畢竟是外人,不好守著別人家的病榻,李岫又堅持不肯離開父親的左右,所以每次都是探望一下、說幾句話就走。李林甫是沒有指望了,她心裡清楚得很,但他是畢竟是她的上司,曾經提拔過她,李岫又是她的好友。每每看到李林甫呼吸微弱、面如金紙的衰弱模樣,她便心裡什麼怨言都沒了,無法把他和昔日驕橫跋扈、諂上欺下、為所欲為的宰相聯繫起來。她總記著那日在花園裡李林甫說起夭折的小女兒時的情態,那情景挑起了她深遠的記憶,讓她心頭又酸又軟,幾次幾乎忍不住陪著李岫滾下淚來。

    這日蓮靜去探望時恰逢李林甫醒了過來,李岫扶著他餵了一點稀粥。李林甫勉強喝了半碗,卻又全都吐了出來,吐到最後,黃膽水裡竟現出絲絲紅色。

    李岫強忍住眼淚扶父親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的,叫了一聲:「陛下。」

    蓮靜連忙接口道:「陛下剛派人過來探望右相,見相爺正在歇著才沒有打擾。陛下還賜了相爺數十盒珍貴藥材,都堆在這裡呢。」隨手往指。

    李林甫哪有力氣抬頭去看她指的地方,聽說皇帝派人來看他,臉上漾出一絲喜色,說話也有了一點力氣,說:「陛下賞賜怎麼能就堆在這兒。小八……」

    李岫忙應:「是的父親,我這就叫人仔細收起來。」

    李林甫又說:「陛下有沒有帶什麼話來?」

    蓮靜道:「陛下只說,要右相放下心好好養病,他在華清宮為右相新備了一湯,還等著右相前去,君臣同歡呢。」

    李林甫泛出一絲笑意,緩緩道:「陛下有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大概是多說了幾句話,加上剛才嘔吐,這時已感疲倦,慢慢的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轉過身去小聲抽泣。

    蓮靜安慰他道:「子由,你別傷心,右相他……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李岫泣道:「父親都這個樣子了,還有什麼辦法讓他好起來呢?爹,他……他不會再好了!」那語氣竟似無助的孩童。

    她忽地想起許久以前那個冬日的黃昏,也是這樣寒冷的天氣,幼小的孩子指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委屈而氣憤地喊著:「爹,他、他不會再來了!」而她的母親只會垂淚。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麼突然想起那麼久遠的事。然而那情景從她腦海裡一閃而過,心頭已被劃痛。她輕輕按了按心口,回頭看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彷彿又聽到他說:「小八,昨兒個夜裡,我夢見你十九妹妹了。」

    病榻上的人忽然動了動,嘴唇蠕動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聲:「陛下。」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著陛下,連睡著時的囈語也都只有這兩個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蓮靜忽然說:「若能見陛下一面,或許真能好轉。」

    李岫抬頭看著她。蓮靜又道:「右相在位近二十年,和陛下君臣一場,陛下也許還會念當年情分。我去求一求陛下試試。」

    李岫搖搖頭,愁眉不展。

    蓮靜說做就做,也不回自己住所,直接往驪山華清宮去了。驪山就在昭應縣內,蓮靜快步走了一刻多鍾也就到了。華清宮不比禁中宮苑深闊,不一會兒通報上去,皇帝就下令召見。

    皇帝正和貴妃觀賞歌舞,這裡也不是議政大殿,貴妃還在一旁不曾遣開。皇帝問:「卿此時突然求見,莫非是有什麼大事?」

    蓮靜回道:「臣從右相府上來。」說著眼梢微抬,飛快地掃了一眼貴妃。原本意興闌珊的貴妃,聽到這句話果然神色一變,雖然還在玩手裡的樂器,耳朵卻立起來了。

    蓮靜便把李林甫的近況說了一遍。皇帝聽完,只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朕這幾日都不曾顧及右相病體,是朕疏忽了。卿就拿朕一道手諭,傳隨行在驪山的太醫署博士去給右相診治罷。」

    蓮靜聽他語氣冷淡,心下一涼,說:「右相卻只心心唸唸念著陛下。」

    皇帝道:「他也是一片赤心。」然後便再無話。

    蓮靜直言道:「右相一片赤心,只想還能再見陛下一面。」

    皇帝微惱道:「可惜他不在朕近側。」

    蓮靜明白皇帝對李林甫是再無情誼了,索性孤注一擲,拜伏於地道:「陛下圓了右相這個心願,便可召……」

    話未說完,卻聽到貴妃的抽泣聲。皇帝忙問:「妃子為何傷心?」

    貴妃泣道:「陛下,右相到底也與陛下相交二十餘年了,陛下也曾讚他愛護陛下遠甚他人。如今他重病彌留,陛下卻連瞧也不肯去瞧他一眼,莫說群臣知道,連臣妾聽了也覺得寒心呢!」

    皇帝最見不得貴妃傷懷落淚,聽她語中又有責怪自己寡恩之意,連忙辯解哄勸道:「朕哪裡是不肯去瞧他,只是右相病重不勝勞累,所以才暫且擱下。朕這不是已經讓吉少卿去太醫署傳博士給他醫治了嘛!等他略微好轉,朕就親自去他家裡探望,好不好?」

    貴妃抽噎道:「陛下果然有情有義,是臣妾錯怪陛下了。只是右相他……想來就讓人覺得可憐。」說著那珍珠似的淚滴又撲落落地滾下來,叫皇帝看了好不心疼。

    皇帝連哄帶勸,好不容易才把貴妃的眼淚止住,連忙叫近身內侍過來,帶著豐厚的賞賜代皇帝前去相府上探望。

    第二日皇帝聽內侍回報說李林甫病情有所好轉,便要到李林甫住處去探他。李林甫在位時橫行無忌,結了不少仇怨,這會兒他病重垂危,仇家當然要落井下石。再加上李林甫與楊昭的仇隙,現下誰都看得出來楊昭是穩操勝券了,當然要巴結一把。於是跟在皇帝身邊的近臣紛紛進諫,有的說李林甫肺疾會傳染他人,有的說病榻不祥,更有說李林甫聽信術士之言以天子鎮邪驅病,都勸皇帝不要去李林甫住所。皇帝是拗不過貴妃才去探病,自己並不願意,便順水推舟。但又怕貴妃那邊不好交待,便登上驪山山腰的降聖閣,讓李林甫在自家院子裡遠遠眼,就算見過了。

    李林甫聽說皇帝要見他,病情略有好轉,能進一些食物了,但仍是下不了床,只能由僕人抬了他的床榻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稱得上是神采奕奕,眼光也特別清明。李岫和蓮靜還沒看見,他就指著遠處喊道:「陛下!陛下!」

    兩人順著他所指看去,只見山腰的降聖閣凸出於山巖之上,只有香爐大小,那香爐蓋似的屋簷下隱約有一些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塊紅巾朝這邊揮動。滿山都是灰黃墨綠的顏色,這一點鮮紅便格外惹眼。紅巾之後,模模糊糊的明黃顏色,彷彿緋紅雲霞邊緣透出的朝暉,給紅霞鍍上一層金邊。

    李林甫老淚縱橫,掙扎著要起身拜謝皇帝,但身體實在虛弱,還沒下床便差點暈厥過去。李岫忍住眼淚道:「父親,還是由孩兒代您拜謝陛下罷。」

    李林甫無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親向遠處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皇帝那邊見他們回拜了,不一會兒就離開降聖閣。李林甫遠遠望著兀立於山腰、空蕩蕩的降聖閣,又呆了許久,還不肯離去。

    李岫勸道:「父親,陛下已經回宮了。外頭冷,您也戶回房去罷。」

    李林甫瘦得形銷骨立,臉上蠟黃的面皮軟沓沓地覆著骨,皺在一處,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樣。他疲憊地閉了眼,不再說話。李岫便示意僕人,輕手輕腳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後李林甫的狀況更是每況愈下,每日清醒的時辰越來越短,有時甚至整日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時,已完副燈枯油盡的樣子了,若不是還剩最後一口氣,真要讓人以為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乾屍。

    李岫也曾問蓮靜:「父親還有什麼心願未了麼?」

    蓮靜也不明白。她以為李林甫就是想見皇帝一面,見著皇帝便可安心了,誰知他又撐了十多天。但他想見皇帝時日夜念叨,這會兒卻什麼都不說,應該沒有什麼執念,只是時日未到罷了。

    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態早早醒來,自己坐起了身,還喝了滿滿一碗粥,說話也十分利落。李岫見他面色泛出異樣的潮紅,雙眼亮得嚇人,明白是大限將至迴光返照了,只強忍著悲傷,事事都順著他的意思去辦。

    李林甫說:「今日有貴客臨門,快去把門面收拾乾淨,院子裡那麼髒,全是枯枝敗葉,像什麼樣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門口候著,別失了我宰相的體面!」把一干僕人全遣到外頭去張羅。

    李岫疑惑,問是什麼貴客,他卻不答,只問:「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為他怕冷,拿過棉衣來想幫他披上,他卻推開:「不是這件。」

    蓮靜會意,取來他的官服官帽。李林甫喜笑顏開,連道:「對對,就是這件,就是這件。」

    李岫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時,他突然摸了一下腦袋,說道:「啊呀,怎麼頭都成這樣了。」

    李岫不會梳頭,便要喚僕人進來,被他制止:「客人就要來了,讓他們快點把外頭收拾好。叫你媳婦來給我梳頭。」說著一指蓮靜。

    李岫一窘,蓮靜卻泰然自若地走到床前,拿起梳子來細細地幫李林甫梳好頭,戴上帽子。李林甫還不放心,命她拿來鏡子照了照,才滿意了。又說自己臉上髒,讓蓮靜給他擦了一把臉。

    李岫十分過意不去,趁蓮靜端著面盆走到一旁來,囁嚅著致歉道:「菡玉,對不起,父親他……」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李林甫喊了一聲:「小八,過來!」聲音十分洪亮。

    蓮靜道:「他現在已經認不清旁人了,只認得你,你快去陪著他,我出去把洗臉水倒了。」說了端了銅面盆出門。

    剛出了房門走進走廊裡,就見李林甫派出去的僕人跑過來,急急忙忙地說:「楊大夫來了。」

    蓮靜一愣,未反應過來,走廊那頭登登的腳步聲便近了,一群僕人侍衛擁著一名紫衣官員快步向這邊走來。她看到正中的那人,手突然一抖,銅盆便光噹一聲掉在地上,水潑了一地。

    他也看見了她,乍一驚喜,隨即蹙起雙眉,面露慍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她蹲下身去撿那銅盆,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來。

    「你怎麼在這裡?他沒有兒女下人伺候了嗎?要你做這種事!」

    「不是……」她掙扎著,俯下身另一隻手向那銅盆探去。他抬起一腳把那銅盆踢飛,撞到廊柱,又匡當匡當地滾下台階去。

    屋裡李林甫聽到響動,問:「小八,外頭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你媳婦把東西打翻了?」

    「媳婦?」

    她連忙小聲解釋:「他腦子不清楚了,認不得人。」

    這時李岫出來,一邊問:「菡玉,出了什麼……」出門一抬頭就看到楊昭,他臉色一沉,「你來幹什麼?還嫌我父親被你氣得不夠嗎?」

    楊昭這才鬆開蓮靜,挑眉看著李岫:「我剛從蜀地回來,聽說右相病重立刻趕過來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這麼待客?」

    李岫道:「對不之客,還講什麼待客之道?」

    蓮靜抵喚了一聲:「子由!」扯住他的衣袖,向他使個眼色。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語。

    這時李林甫又說:「小八,是不是楊大夫來了?快請他進來。」

    李岫這才讓開一步,也不說請,面無表情地站在門旁。楊昭回頭看一眼他身邊的蓮靜,才舉步走近房中。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床沿上,竟還有幾分他原先的威儀。見楊昭進來,笑道:「楊大夫果然來了,一早上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貴客登門。」

    李岫才知道父親口中的貴客指的就是楊昭,忿忿不平地別過臉去。

    楊昭心裡卻暗暗詫異。他十多天前接到皇帝的聖旨從劍南回來,今日剛剛抵達昭應。本來是要先去拜見皇帝的,路過李林甫宅子,聽說李林甫在這裡養病,已近彌留,臨時起意進來。之前自己都沒這個打算,李林甫怎麼會知道?又看李林甫皮包骨頭的臉上,深陷的眼窩和突出的眼珠,以及眼中異樣的神采,忽然明白過來,李林甫是時候到了。一想到此,原本準備譏諷嘲弄他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李林甫道:「楊大夫一路辛苦了。」

    楊昭客氣道:「哪裡比得上右相在朝辛苦。」

    「我天天歇在家裡,動都動不了了,還辛苦什麼。」李林甫直言不諱。

    李岫喊道:「父親!」以往李林甫最怕別人說他病重,對這個十分忌諱,如今卻自己說出來,果真是事到臨頭,自己也通達透徹了。

    李林甫擺擺手,又對楊昭道:「我是不成了,我死後陛下必定以大夫為相,這以後的事可就全都靠大夫了!」

    楊昭聽他如此說,再也不能馬虎應付,鄭重地跪在李林甫床前,道:「右相如此重托,下官愧不敢當!」

    李林甫說出這話,舒了一口氣,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般,渾身氣力都被用盡,挺著的肩膀也垮下了。他揮揮手想讓楊昭起來,一開口,話沒說出來,卻噴出一大口暗紫的濃血。身子一晃,就往後倒去。

    「父親!」「相爺!」

    李岫和蓮靜同時驚呼,衝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李林甫,慢慢讓他躺下。李林甫只抓著李岫的手,吃力地喊著:「小八,小八……」

    李岫咬著牙屏住眼淚,話音中帶著哭腔:「爹,爹,我在這兒呢,一直在這兒呢……」

    李林甫喘了幾口氣,呼吸稍稍平穩了些。他轉過頭來對蓮靜道:「菡玉,你真像……真像……」他抬起手來,摸著蓮靜的頭,「你看上去就像只有二十歲,我家十九要是活著,就該是你這般模樣……你知道我為什麼……你真像她,真像她啊……」說著,混濁的淚珠湧出來,溢出了他深凹的眼眶。

    蓮靜撲通一聲跪倒,淚如雨下。楊昭跪在她的右後方,只看到她顫抖的雙肩,如寒風中的秋葉。

    他贏了,從明天起,他將是朝中最有權勢的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得到了作為一名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權力。然而他又輸了,一敗塗地。那些他最想要的,在他不經意間像水一般悄悄地從他指間滑過去了,只餘手心裡殘存的觸感,柔膩而冰涼。

    十一月丁卯,右相李林甫薨於昭應。後世史官評說,李林甫迎合上意,媚事左右,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疾能,排抑勝已,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自皇太子以下,畏之側足。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而上不之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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