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為安祿山在親仁坊建造新第,窮極壯麗,不限花費。新宅落成後又斥資購置諸多豪華器具,充塞屋舍。其中有帖白檀香木床兩張,長一丈,寬六尺,是皇帝為身材高大肥胖的安祿山特製的;金銀平脫屏風各一架,長寬一丈六尺,就是那日秦國夫人所見之物。連廚房、馬廄中用的物品也都飾以金銀,金飯罌兩個,銀淘盆兩個,能裝五斗糧之多,還有織銀絲筐和笊籬各一個。其餘貴重器物數不勝數,就是宮禁中皇帝御用之物大概都比不上。饒是如此皇帝還怕自己出手不夠大方,常告誡監工的宦官說:「胡人眼大,可別讓他笑我小氣。」
安祿山搬入新宅,設置酒宴宴請群臣,宰相也赴宴慶賀。大宴之後又有諸多遊樂,接連幾日,安祿山與親近的臣僚日日游宴,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其中又以楊氏五家來往最為密切,虢國夫人等自己也是玩樂的行家,或赴安祿山宅做客,或引安祿山四處觀景,與安祿山打得火熱。而楊氏這幾人中,楊銛楊錡已年過五十,經不起這樣日夜狂歡;三位夫人又是女流,喜歡的東西和安祿山不盡一致;只有楊昭與安祿山臭味相投,玩得十分起勁。幾日下來,其他幾人都漸感不支無趣,退回休養,只有楊昭還和安祿山晝夜酒宴不歇。沒有老者女子在側,他二人便大膽起來,什麼花樣都想出來了。
蓮靜瞪大眼看著一列款款步入廳中的華服美女,心中大叫不妙。那些女子個個濃妝艷抹,衣著暴露,袒胸露乳,媚態橫生,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婦女。
外頭天色漸暗,這列美女進來時手裡各執兩盞七彩琉璃宮燈,在大廳中央翩翩起舞。琉璃宮燈流光溢彩,五顏六色,幻彩交疊,十分絢麗。一曲舞畢,天也暗透了,領頭的舞孃吩咐將門窗關起,宮燈高掛,樑柱上垂下紗帳,屋內彩光繚繞,朦朦朧朧,很是旖旎綺麗。宴中眾人皆是男子,除了楊昭和少數幾名朝官,大都是安祿山手下將領,矯健壯碩的胡人,又喝了不少酒,在此氛圍之下紛紛露出異樣神色來。
蓮靜見此陣仗,叫苦不迭,直後悔自己不該挑今日赴宴。一聽說安祿山今日不在府中設宴而外出款待賓客,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又不好中途就走,便被這一大群人同著上了花樓。之前還安慰自己說,這麼多人,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一定會尋花問柳,等見了這些美人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尋思著進來的這一列美人也不過十來個,不夠在場人手一名,自己又不如那些胡人雄壯,應該不至於輪到他,便埋只顧吃菜。
美人們卻不急著對眾人投懷送抱,各自在宮燈下站著。蓮靜正鬆了一口氣,忽然身後一陣響動,那些樑上垂下的重重輕紗中竟又走出數名美人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偷偷進來了躲在紗帳中的。席間每位身後都有紗簾,各走出兩三名美人,總共有三四十人,紛紛往自己身前的官員身邊偎過去。蓮靜一口酒菜還未嚥下去,突然被兩名美人一左一右地抱住,讓他登時嗆得咳嗽連連。
「公子,著什麼急呢?來,奴家幫你揉揉。」左側的美人嬌聲道,伸手便要往他胸口揉去。蓮靜大駭,驚跳起來避開那美人的觸摸,又撞到右側的美人,把桌子也撞翻了,呼啦啦地倒了一片。
其他人見他這副狼狽模樣,明顯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雛兒,都哈哈大笑。坐在蓮靜右側鄰座的楊昭笑道:「吉少卿這些日子以來為了東平郡王的新宅勞神勞力,前幾日還忙得連筵席都無暇參加,心力疲憊。兩位美人可要溫柔些待他。」
那兩名美人柔聲道:「遵命。」遂收拾好面前殘局,重新擺上案幾蔬果。蓮靜鎮定心神,重又坐回去,那兩名美人倒也溫順,只依在他身側,不再動手動腳,還幫他剝了水果遞到面前。蓮靜心知自己方才失態,隱約感覺有人在注意著自己,便微微摟住那兩名美人,學著其他人的模樣跟她們**逗笑。
「公子是第一次來喝花酒麼?」左邊的美人剝了一片桔子送入他口中,輕聲笑問,惹得右邊的美人也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蓮靜赧然不答,那美人又問:「難道被奴家猜中了?公子人品風流,又年少有為,居然連花樓也沒來過?」
蓮靜尷尬無比,右側的美人揮手拍了一下她,嬌斥道:「這年月如此潔身自好的少年郎去哪裡找?你還笑話人家!」神色間頗有些傾慕,柔聲對蓮靜道:「公子莫驚慌,各人自有各人的品格堅持,公子潔身自愛,此次必是身不由己,我姐妹倆絕不會為難公子。」
蓮靜心下感激,對那美人道:「姑娘深明大義,下官感懷在心。」
左側的美人道:「那是她說的,我可沒答應!難得有如此俊俏的公子,還守身如玉,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道!我可不會說放過就放過的,哦,公子?」說著玉臂就向他伸過來,嚇得蓮靜連連閃躲,那美人則笑得花枝亂顫。蓮靜這才明白她是故意逗弄自己,雙頰飛紅,兩名美人看他羞澀的可愛模樣,更加忍俊不禁。一時三人倒也處得融洽。
安祿山身為主人,雖然也是左擁右抱,卻不像其他人那般把持不住。他環視廳中,見人人迷醉,只有楊昭心不在焉,被三名美人環繞眼睛卻還看著別處,臉上表情陰晴不定。道:「舅舅,是這些美人不合您心意麼?怎麼軟玉溫香在懷,卻還無動於衷呢?」
楊昭收回視線,笑答:「不怕郡王爺笑話,見多了……自然就遲鈍一些。」
安祿山臉色一沉,對旁邊伺候著的鴇母斥道:「我聽聞你這群芳閣艷名遠播,京師屈一指,才花大價錢把全場包下來招待各位貴賓。沒想到卻是這般不濟,無法讓客人滿意,還敢誇口是京城第一?」
鴇母急忙賠笑:「王爺息怒,這不是才開場麼,好戲還在後頭呢!」說著招呼過幾個人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幾人領命下去安排。
蓮靜與兩位美人說說笑笑,那二人身在青樓卻有著俠義心腸,見識不凡,三人相談甚歡。可是說著說著,兩名美人動作卻漸漸遲緩慵懶,身子也坐不穩了,軟綿綿地貼在他身上,媚眼如絲,臉泛潮紅。
蓮靜一手扶住一個,問道:「兩位姑娘是勞累了麼?」
左側美人抱住他胳膊,聲音柔媚惑人:「公子……奴家知道公子品格高潔不染污穢,但奴家自淪落風塵,從未見過公子這般俊美出塵的人兒,著實仰慕得緊。公子也說與我二人一見如故,就憐惜憐惜我們這些浮世飄萍,賜予片刻溫存罷……」說著一手撫上他面頰。
蓮靜道:「姑娘,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一邊往右閃躲,卻碰上右邊美人的胳膊,柔軟如水蛇一般纏上他的頸項。蓮靜急忙掰開她雙手,連聲道:「兩位不要這樣……」卻抵不過兩人左右夾擊,這邊脫了身,那邊又被纏住。
蓮靜心下疑惑這兩人怎麼突然變了模樣,眼光掃向周圍,大吃一驚,現四周早已一片狼藉,**浪語充斥耳際。有些人已經離開大廳,另覓佳處尋歡作樂;有些猴急的忍耐不住,當場就欲動手,一邊糾纏著一邊被龜公扶走,衣衫不整儀態盡失。他凝神一聞,嗅到空氣中漂浮的異樣香味。
這麼一分神的當兒,身旁的兩名美人把他的腰帶解開了,手向他衣內伸去。蓮靜大驚失色,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手忙腳亂地把那兩人打開。二位美人還不罷休,又向他糾纏過來,逼得他連忙後退,腳下一絆向後跌倒,正砸在一人身上。
「又來一個美人兒對我投懷送抱麼?」身後那人低低笑著,瘖啞的聲音裡帶著濃烈的慾念。
這個聲音是……蓮靜一愣,未及起身,就被他摟在懷中。身子一翻,那人抓住他肩膀往面前桌几上一摁,高大的身軀向他身上壓過來,張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楊昭!」蓮靜痛得大叫,「你幹什麼!快放開我!」手足亂舞,試圖推開身上的沉重身軀,心中霎時被恐慌佔據。這樣無助地被人壓在身下,是他從未體驗過的脆弱,而且那人是……
鴇母沒想到會出這樣的意外,嚇得臉都白了,帶著幾個龜奴衝上來把楊昭拉開。楊昭被媚香迷得失了神智,硬扯著蓮靜的衣裳不肯鬆手。鴇母拿出醒腦的解藥給他聞了,才漸漸清醒過來。
安祿山急忙離座過來收拾。楊昭半昏半醒,眼神迷離地盯著蓮靜;蓮靜又羞又怒,胡亂整了整衣衫,對安祿山道:「王爺,恕下官不能奉陪,日後再向王爺請罪!」說罷恨恨地拂袖而去。
楊昭死死盯著他的背影,眼中仍帶狂熱的余跡。鴇母討好地湊過來賠禮,被他惡狠狠地推到一邊:「滾開!誰要你過來拉的!」
鴇母討個沒趣。安祿山卻聽出了楊昭話外之音,湊近了試探道:「吉少卿容貌秀美賽過女子,也難怪舅舅把他誤當作美人兒一親芳澤。」
楊昭微露懊惱之色。安祿山又道:「怪不得舅舅對那些庸脂俗粉不屑一顧,吉少卿若是生作女子,她們哪一個能比得上?」
楊昭抬頭看他,卻不反駁。安祿山笑道:「舅舅難道還對甥兒見外麼?」見楊昭仍不答話,指了指外頭,「吉少卿剛離開,想必還沒走出多遠呢。現在派人去追他還來得及。」
楊昭這才展顏一笑:「王爺若能讓我得償宿願,必定感激不盡。」
安祿山叫過下屬來,又對鴇母低聲吩咐了幾句話。兩人得令而去,不過半刻鐘便辦妥了回來,向安祿山匯報。楊昭倚著柱子坐著,半瞇著眼,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卻又時不時地挪動身子,顯得焦躁不安,是剛才中的媚香勁頭還沒有過去。安祿山笑著對楊昭道:「舅舅一定是累了,到廂房去歇息罷。東廂房第三間,甥兒讓下人備好了軟褥溫床,請舅舅移步東廂房。」
楊昭霍地站起,身子晃了一晃才站穩。「東廂房第三間麼?我記住了。」他忽然有了精神,大步朝外走去,急匆匆地甚至忘了向安祿山告別。
出了門,迎著寒冷的夜風,他深吸一口氣,搖一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些。「東廂房第三間……」他喃喃自語著,穿過掛滿紅紗燈籠的走廊來到東廂房。
路上碰到一人,是群芳閣裡打雜的小廝,楊昭走得搖搖晃晃,差一點和他撞上。那小廝扶住他,問道:「官爺,您這是要往哪裡去?小的送您過去。」
楊昭模模糊糊地道:「王爺……王爺……」
「您找東平郡王麼?他在西廂房頭間,往那邊去就是。」小廝扶著他欲往西廂房走。
楊昭卻又道:「東廂房第三間……第三間……」
「東廂房?這裡就是啊,回頭轉個彎就是第三間了。您到底是要去東廂房還是要去找東平郡王?」
楊昭推他一把:「東廂房第三間,王爺給我準備了好東西呢……我這就過去……」說著踉踉蹌蹌幾個大步,直往西邊而去。
「官爺你走錯方向了,東廂房在這邊呢!」小廝追上他拉住,把他扶到東廂房第三間前,「就是這間,官爺請進。」
楊昭止住他道:「你不許進去,去,給我拿點熱水來。」末了又神神秘秘地對小廝一笑,「一會兒我要是關了門了,就放在門口,離開,可別趁機偷看!」
我在這裡這麼多年,看得眼睛都生疔了,誰稀罕!小廝心想,應聲退下。
楊昭推門進去,迎面而來是撲鼻的濃郁香氣。他掩住口鼻,關了門來到床前,見紅紗帳內被子高高地隆起,似乎有人躺在裡面,掀開來卻是兩隻枕頭。他四處看了看,未現有什麼異樣,蹲下身在桌底床底下搜尋了一番,從床下拉出一團衣物來,正是蓮靜的官服。他把衣服湊到鼻前一聞,那濃烈到幾乎刺鼻的香氣讓他急忙轉過臉去,把衣服重又塞回床下。
「下了這麼重的藥還能動得了,蓮靜啊蓮靜,你究竟是定力常,還是根本就不是尋常人?」他想起剛才廳中媚香瀰漫時蓮靜鎮定自若的模樣,搖頭自嘲地苦笑。轉身察看了一下這間屋的門窗,把門從裡面閂住,從窗子裡跳出去,將那窗子虛掩著,藉著夜色悄悄往西邊而去。
藏身圍牆旁的樹叢中,遠遠地看見西廂房一排房屋中燈光或明或滅,隱約有曖昧的聲響傳出,這麼遠仍能聽到。「這麼慢,還沒下手?」他心中暗道,盯緊了那排廂房,念頭還沒轉完,就聽到那邊人聲忽起,一片嘈雜,周圍幾間屋的人全都跑了出來,護衛士兵也呼啦啦地趕過來了,就聽到亂糟糟的「抓刺客」「保護王爺」的呼喊聲。身後不遠處的圍牆外也很快有士兵聚集起來,未燃火把,動作有序。
安祿山果然謹慎,隨身也帶這麼多衛兵。他從樹叢中站起,跑前去一段,眼見一條纖細的黑影從西廂房那邊飛奔過來欲翻牆逃走。他中途將那黑影截住,昏暗中看不清彼此,黑影揚手一劍便向他刺來。
「住手,是我!」楊昭閃身避開,低聲道。那黑影停了手,卻不說話。楊昭又道:「牆外有士兵守衛,從這裡出去只會自投羅網,回東邊去!」
黑影握著劍,既不說話也不移動。
他不由氣惱:「你還怕我認出你?我要是不知道你是誰,還會在這裡候著你麼?還不快跟我走!」
黑影這才開口問道:「牆外有多少人?」正是蓮靜的聲音。
「拿下你綽綽有餘了。」楊昭不由分說,拉著他便從北邊繞道沿來路往東廂房那邊回撤。追兵眼看刺客往西牆逃竄,未料到會回頭東走,一時還沒有人到東廂房這邊來。蓮靜似乎受了傷,行動不太利落,楊昭半扶半抱著他潛回東廂房,從窗子裡躍進房內,又把窗也閂好。
進了屋裡,藉著燭光才現蓮靜左肩挨了一刀,穿著黑衣看不清流了多少血,但從黑衣開的那條一尺多長的口子可以想像出傷口有多深。楊昭皺眉道:「這麼重的刀傷,必須先止血。」上前欲察看傷口,卻被蓮靜避開:「不礙事,我自己來。」
楊昭手舉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蓮靜撕下衣角草草包紮了一下,提起劍道:「這裡非久留之處,西邊找不到刺客,遲早會搜到這頭來的。還是趁現在人都在西面趕緊出了這個院子。」
「出這個院子?難道你剛才出去的時候沒看到四周全有士兵把守麼?安祿山把這家花樓整個包下來了,四面全有守衛。」
蓮靜一愣:「我……還沒出去就被擄回來了。」
「是你根本就沒想要離開罷!」楊昭氣他不過,「連退路都不想好就貿貿然地來行刺?」
蓮靜咬牙:「我本沒打算要逃脫的。」
「你本來打算一擊成功,死生都置之度外,可是沒想到安祿山的武藝比安慶緒還要高出許多,隨身還帶著兵器,你非但沒能成功,反被他所傷,是不是?」
蓮靜被他說得無言以對。楊昭歎道:「你只道這回安慶緒未隨他來京,必能成功,也不想想安祿山是什麼出身,怎會連這點自保之力都沒有?他權勢日盛,疑心也重,聽說平時睡覺也在枕頭下藏著刀,離了他的地盤當然更加小心謹慎。」
蓮靜道:「是我太過輕敵大意,這會兒說什麼也沒用了,當務之急是趕緊想個法子脫身。」
正說著就聽見外面有了響動,刀兵碰撞,火光搖晃,向這邊移過來。必是西邊沒有抓到刺客,往東面搜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