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一二·蓮釋
    李林甫連續製造冤獄,所陷者都是他看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的人物,先後有韋堅、楊慎矜、王忠嗣等,或死或貶,都一一驅出他的視野。然而最讓他睡不安枕的人物——東宮太子,卻始終沒有動搖得了。李林甫遂以肅清吏治為名在長安專設推事院,又見楊昭有掖庭之親,出入宮禁,皇帝多納其言,曾多次為他辦事稱他心意,便舉薦為御史,同時重用酷吏羅希奭和吉溫等共謀事。楊昭等人當然感激李林甫知遇之恩,案件凡是和太子略有關係的都要大做文章,苛酷審查,半年之間有上百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但是太子本人謹慎小心,皇帝面前又有說得上話的人幫他,楊昭等所的案子都是瑣碎小事,才能安然度過。

    蓮靜玩著手中的石頭,拋起又接住,眉梢微微揚起。楊昭這年餘裡不斷加官進爵,度支如給事中,刑劾如御史中丞,據說已經身兼十五個職務之多。一方面以聚斂取悅皇帝,另一方面以興獄討好李林甫,才會陞遷得這麼快,哪一邊都是少不了的。

    石子在手裡翻來覆去。其實以自己所知所見所聞,早能斷定楊昭是什麼樣的人物了,他這樣的行徑一點都不意外。縱然他曾經救過自己,也未必是出於好意——實際上蓮靜始終沒有弄明白楊昭救他有什麼目的,就像他現在也不明白,楊昭這樣把他關在牢裡不上報處置,一年多了,他到底要做什麼?如果說他是忘了這回事,又不太像,偶爾他還是會過來轉轉,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昨天他就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一直這樣關著你也未嘗不好,只是無趣得很,等得人著急。」然後故意與他為難,找著一個借口,蠻橫地將他打了二十大棍。

    蓮靜倒不怕杖刑,也不會覺得無趣,只前年年末著急了一下,但那時新入獄未久,眼看著木已成舟挽救不及,只好罷了。這兩年之內,都幾乎不會有什麼大事了。

    那是在年底任命高仙芝為安西四鎮節度使、征原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入朝之後,李林甫為杜絕邊帥功高者入相,上奏稱胡人比文臣勇猛善戰,又出身低賤難結成黨羽,略加恩惠便可為朝廷賣命,因而請以胡人為邊將。從此邊陲各鎮節度使都開始任用胡人,安祿山尤其受到皇帝器重,擁兵在手雄霸一方,必成外重內輕、尾大不掉之勢,後患無窮。

    蓮靜皺起眉,扔了手中石子。縱然不在獄中,以己之力,如何與李林甫抗衡?皇帝對安祿山深信不疑,再加上李林甫攛掇,誰能說得上話?

    他忽然感覺有些疲憊,心想真如楊昭所說,就這樣一直關在獄中未必不好,就不必去想這些非自己力所能及、卻不得不面對的煩心事了。

    他往床上一躺,正想小睡一下,忽然聽到外頭街上一陣嘈雜喧鬧,有官兵凶悍的呼喝道:「相爺路過,快快讓道!」街上人群紛紛收拾東西避讓,雞飛狗跳。這是李林甫要從此經過,金吾衛為他肅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處事,輔佐君王,不因位高權重而驕矜炫耀,出行時扈從不過寥寥數人,民眾也不必特意迴避讓道。李林甫與人結怨無數,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帶百餘名士兵保護,並讓金吾衛提前肅清街道,前後百步之內不許旁人靠近。

    不一會兒街上便靜悄悄不聞人聲,只聽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響和轎子晃動的咯吱聲,到近處時停了下來,幾個人模模糊糊地說了些話,便往推事院中來。

    李林甫麼?他來這裡做什麼?

    片刻之後,就看到幾名侍衛擁簇著李林甫進了後院牢獄,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是楊昭,邊走邊向李林甫訴說著什麼,臉上表情似乎是十分為難。蓮靜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動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側。

    他受傷了?昨天明明還好好的,指揮獄卒杖責他時就是用的那隻手扔下的令牌。

    還想湊出去看清楚一點,李林甫一行人卻往他這邊走來,蓮靜剛來得及退回去坐到床上,眾人已到跟前。李林甫盯著蓮靜上下打量,蓮靜頓了一下,還是起身對他行了禮。

    楊昭道:「相爺你看,他昨日剛受二十大板,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護佑。」

    李林甫觀察一陣,守的獄卒:「夜間你也在此看守麼?他如何在一夜之間傷癒的?」

    獄卒回答:「稟相爺,他昨夜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來便是這副模樣了。」

    李林甫揚眉:「蒙於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裡做了什麼手腳。我倒要看看他是用了什麼妖法能屢杖不死!」說罷命令楊昭:「把他拖出來再打二十大板,就陳在外頭,看他怎麼化傷癒合!」

    楊昭猶豫著不動,李林甫催道:「楊中丞,怎不行動?」

    楊昭回道:「回相爺,下官是……不敢。」

    「不敢?」

    楊昭勉力舉起受傷的左手:「不瞞相爺,自從現吉鎮安不死不傷,下官一直心有不安。昨日吉鎮安對下官出言不遜,下官將他杖打二十。說出來不怕相爺恥笑,夜裡下官夢見有神人示警,說吉鎮安乃半仙之體,交流人仙兩界,有神明庇護,下官不但不予尊奉,還屢次惡待,仙人不滿,要對下官施以懲戒。」

    李林甫道:「不過是個夢而已,楊中丞怎會因此而畏畏尾。」

    楊昭道:「當時下官告饒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電將下官手臂灼傷,醒來後現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這才憶起昨日下令行刑時,下官正是用左手擲的令牌,吉鎮安還怒目瞪視下官左臂許久,一定是因此而觸怒神靈。」說罷挽起左邊袖子,只見臂上尺餘長一段焦黑痕跡,皮肉焦爛,正如被雷電劈中而燒燬的樹木一般。

    蓮靜大吃一驚。他當然不會相信什麼神人懲戒之說,但這灼傷又是從何而來?

    李林甫也是大驚,心中忐忑起來。他年事已高,為迎合上意多與道士接觸,自己也渴慕起長生之道,對神仙鬼怪之說相信得很。蓮靜以術法而有寵,先前便傳得玄乎玄乎,這回見他屢杖不死,楊昭臂上傷痕可怖,心下也打起小鼓。

    楊昭又道:「仙人明示,若再冒犯居士,定嚴懲不貸。下官此番傷一手臂,再對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問:「那依楊中丞之見,該如何處置吉鎮安呢?」

    楊昭惶恐低:「下官位份低微,若處置不當,仙人仍要怪罪。還請相爺指示。」

    李林甫大駭,連連擺手:「這這這、這怎麼使得!」他看了蓮靜一眼,強自鎮定,「吉……蓮靜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楊中丞一手操持,還是你自己拿主意罷,別虧待了他,仙人自然不會怪罪。」說完,借口有事務要辦匆忙離去。

    楊昭追道:「相爺,這難題可叫下官怎麼辦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轎離開。

    蓮靜看他左手傷重不得稍動,行走不便,心裡頗不是滋味。

    此時正逢群臣為皇帝上尊號,因李林甫沒點頭,遲遲未呈上。第二日李林甫便會同群臣擬定尊號,閏六月丙寅,上尊號為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楊昭消了蓮靜案卷,借大赦之機將他放了出來。

    一年半不出來,外頭的街面都變了樣子。原本這條街附近十分繁華,自從置了推事院,平民百姓從此經過的便少了。晌午時分本應是最熱鬧的時候,卻冷冷清清,只三兩個過路人。

    推事院門前是個丁字路口,左中右三條大道。蓮靜出了大門,忽地茫然起來,不知該往哪條路走。如今他可算是舉目無親,自己又沒有私宅,出了監獄連個去處都沒有了。這會兒是身無分文,中午飯還不知道在哪裡。

    他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麼駐步不前了?難道是在這裡住了一年多,臨別竟還有些留戀此中人物?還是太久閉門不出,忘了該往哪裡走?」楊昭的謔語從身後傳來。他的胳膊用繃帶包紮了,藏在袖子裡。

    蓮靜愣愣地看著面前三條岔路,默不做聲。楊昭走到蓮靜身側,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該走這邊。」

    蓮靜他:「為何我要走這條?」

    「從中間走,去皇城最近。」

    蓮靜挑眉:「楊中丞怎知我要去宮禁皇城?我現在可是無官無職,一介布衣。」

    楊昭也轉過來盯著他,不答反問:「難道居士想去的不是宮禁皇城麼?」

    兩人對視片刻,楊昭忽然一笑,打破僵持:「縱使居士想去的不是皇城,今日也要勞煩居士走一趟。陛下有口諭,讓下官帶居士進宮面聖。」

    蓮靜詫異:「陛下?要見我?」早該把他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就算記得,他也是楊慎矜案的人犯,皇帝必然不喜,怎麼還特意召見?

    楊昭道:「陛下也聽聞居士異能,不死不傷,神明庇佑,以為奇罕,所以特命召見。」

    蓮靜心中疑惑,不過聖命難違,便對楊昭道:「有勞楊中丞引見。」便要舉步往中間那條大道上走。

    楊昭制止:「居士乃陛下親邀的貴客,怎麼能徒步行走呢?」叫過親隨把他的轎子喚出來,「居士請上轎。」

    蓮靜推辭道:「楊中丞是朝廷命官,草民不過庶子百姓,怎麼能坐楊中丞的轎子?何況楊中丞身上還有傷,草民萬萬擔待不起。」

    楊昭順水推舟:「這頂八抬大轎足夠寬敞,居士不如與下官同坐。下官對居士也敬佩仰慕得很,正有很多疑惑要請居士指點解答呢!」他揮了揮受傷的左臂。

    蓮靜本不願意,看到他的傷臂忽地心軟下來,竟點頭答應了。兩人一同上轎,並排坐著,果然還很寬敞。蓮靜不由想起去年正月裡也曾和他一同乘轎,那回他左肩吃了一劍,這回左臂又灼傷,都是因為救自己。不管楊昭此人與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卻是抹煞不了的。蓮靜低頭看他擱在膝蓋上的傷臂,輕聲道:「……多謝。」

    「謝我什麼?」楊昭明知故問。

    蓮靜不答,抓過他的手臂來捲起袖子,卻見繃帶裹得很粗糙,上頭血跡斑斑。他皺起眉,小心地解開繃帶,只見傷口焦灰與血水混在一起,猙獰可怖。「你沒看大夫嗎?怎麼弄成這樣?」

    楊昭抽回胳膊,胡亂綁起繃帶,放下袖子擋住:「一點皮外傷,大夫一診便知緣由。李林甫狡詐奸猾,疑心又重,還是謹慎些好。」

    「可是你不加醫治,這麼大片的燙傷若是腐爛化膿就難以收拾了!你不想要這條胳膊了嗎?」

    楊昭靜靜地看著他。「你這是在擔心我麼?」

    蓮靜不自在地扭過頭去:「你為救我出此下策,實在是……犯不著。若是因此讓你殘廢,我豈不是要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負疚終身。」

    「值得的。」

    蓮靜一時未弄明白他這句答非所問的話,隨即醒悟過來,心下略一浮動,楊昭卻又笑了:「一條胳膊換一條人命,還是很划得來呀,何況只是傷一點皮肉。」他的語氣輕鬆得好似在說笑,「而且,蓮靜,你忘了麼,你可是曾經差點把我這整條胳膊都砍下來。那時我也是為了救你,可沒見你有半點內疚。」

    蓮靜默然不語。外頭有些喧鬧,他掀開轎簾看了看,問轎夫:「這位大哥,我們是要從西市穿過去麼?」

    轎夫答道:「從西市走要省許多路,就是人多嘈雜。您若不喜吵鬧,改道繞行便是。」

    蓮靜忙說:「不用不用,就從西市裡頭穿行罷。勞煩在松韻居門前停一下。」

    轎夫應下,蓮靜放下簾子坐定。楊昭問:「松韻居,我記得是賣古玩的?你現在去那裡做什麼?」

    蓮靜道:「也賣花鳥盆景。」卻不回答去松韻居的目的。

    不一會兒進了西市,轎夫在松韻居門口停了轎子。蓮靜對楊昭道:「我去去就來,你稍等我片刻。」說完下轎進松韻居去,也就一盞茶的功夫便回來了,手裡抱了一盆綠色的盆栽。盆是粗糙簡陋的瓦盆,可見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盆內種了一棵尺把高的碧綠植株,形狀有些像未開的蘭花,顏色較淺,葉子尖長且異常肥厚。

    楊昭失笑道:「你特意來松韻居,就是為了買這個?不會是想獻給陛下的罷?」

    蓮靜道:「不是買,是賒的,老闆和我相熟。我現在身上半文錢都沒有,連個燒餅都買不起。」他折下那不知名盆栽的一段葉片,撕開表面,肥厚的葉子裡蓄著濃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來,解開包紮的布條。」

    楊昭頭一次聽他這般和顏悅色地和自己說話,語中還帶著幾分頑意,看他唇角微彎,眉梢含笑,不由失了神。蓮靜連喚數聲,他才神思回轉,挽起袖子露出左臂傷處。蓮靜小心地將那葉中汁液塗在他傷口上,清清涼涼的十分舒服。

    「這東西的汁水治燙傷燒傷很有效,以後你每天塗一遍,興許還能不留疤痕。」難得他有玩笑的心思,「我聽說西方的女子還用它來養護肌膚呢。」

    他低垂著頭仔細塗抹。楊昭居高臨下,正看到他頸後柔軟的絨從冠巾中漏了出來,頑皮地打著卷兒。下是細緻如瓷的肌膚,散著幽幽的荷花香氣,延伸進微敞的衣領中。楊昭清了清嗓子,戲謔道:「莫非你這一身光滑細膩如羊脂白玉的肌膚就是靠它養出來的?嘖嘖,連女子也鮮少有人比得上。」

    蓮靜放開他退後些許,神情有些尷尬:「中丞莫拿草民開玩笑了。」稱呼也變了。

    楊昭見他不悅,心想若是別人拿自己取笑說像女子,自己定然也會不高興。一時有些懊悔,便轉開話題:「對了,說到治傷,我倒想起陛下召你進宮之事了。這東西真能治疤麼?」他指了指那盆怪草。

    蓮靜道:「傷時用可以防留疤痕,舊傷就不知道了。怎麼,這和陛下召見我有何關聯?」

    楊昭頓了一頓:「不瞞你說,其實這回……不是陛下要見你,而是貴妃。」

    「貴妃?」蓮靜愈詫異。

    楊昭也覺難以啟齒:「貴妃她……也聽說了你的奇事,在獄半年受刑無數竟然毫無損。貴妃前些時日遊園時不慎摔倒,劃傷玉臂,留了一道淺疤。你也知道……貴妃麗質天生艷冠群芳,哪能容忍自己身上有這樣醜陋的地方,為此連舞衣也不肯穿了,讓陛下十分憂悶。這時聽到你的傳聞,貴妃料你必有療傷秘術,便下令進宮覲見。」

    蓮靜愣住,臉上表情不知是無奈苦笑還是憤怒不滿。

    楊昭勸道:「蓮靜,這是你的好機會。你討得貴妃歡心,陛下必有重賞,屆時官復原職也不是難事。」

    蓮靜訥訥道:「這樣的機會,不要也罷。」

    楊昭道:「這又不是頭一回了,你以前……」話一出口,立覺後悔。

    蓮靜伏下身:「是啊,我以前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三年前初入宮廷不就是靠進獻靈丹求媚取寵。那時都做得出來,現在反倒做不出來了?」

    楊昭右手覆上他後背,輕道:「蓮靜,凡事有得必有失,得的越多,失的自然也越多。你當初下山入京時早該想到會是這樣,那又何必要下山來呢?必定是你想要得到的東西讓你覺得失去一些其他也是值得的。現在如果你依然認為值得,就打起精神隨我一同進宮見貴妃;如果你覺得不值了,趁早回你的深山老林繼續清修去。」

    蓮靜起身,呆呆望著他。還值得麼?當然是值得的,花了那麼多的心思,費了那麼大的力氣,甚至……連自己也捨棄了,還有什麼放不開、捨不了的?只是他不知道這樣努力會不會有結果,以後是不是還會繼續像這四年一樣。四年了,繞來繞去,還是繞回原處,徒勞無功一事無成。想要改變的沒有變成,還是原來的樣子,甚至更糟糕;而不想改變的,卻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失了,再也回不到當初的模樣。

    轎子在宮牆外停下,兩人下轎步行入宮門。朱漆的大門,高聳的宮牆,還和四年前第一次見時一模一樣。那時他獨自一人跨進這道高高的門檻,前途未卜,心裡忐忑不安;如今他跨過這道門檻時依然忐忑迷惘,未來依然難以預料,但是身邊,卻多了一個人。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楊昭,後者回以微笑:「你隨我來。」

    他低下頭:「好。」

    如果能就這樣一直跟著他走,也未嘗不好。這個似曾相識的念頭在蓮靜腦中閃了一瞬,隨即湮滅。縱然偶有交會,他和他,也始終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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