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一一·蓮困
    天剛濛濛亮,大理寺衙門的正門還沒有開,後院側門悄悄開了一道縫,一名衙役探出頭來,將門外久候多時的人放進去。

    「武四哥,讓你久等了,可有凍著?快進屋來暖暖。」

    武司階舉袖拭去眉上白霜。「不了,趁著天色尚早人都還未到趕緊進去罷。一會兒要是叫人看見,怕又給兄弟你惹麻煩。」

    「也好。」衙役道,帶武司階往關押人犯處走去,「官爺們還要個把時辰才會來,四哥莫著急,多說會兒話無妨。」

    大理寺審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物,牢房造得也與尋常的不同。牢內桌椅床凳一應俱全,收拾得乾乾淨淨,唯恐怠慢了這些擱淺游龍、平原猛虎;門牆卻又全用精鐵鍛鑄,以防越獄劫獄;相鄰牢房之間隔以厚重石牆,禁止人犯交談,以免串供。

    「就是這裡了。」衙役帶他到最東邊的牢捨,向那裹緊被子睡在床上的人輕輕喊了一聲:「韋參軍,武司階來看你了!」

    床上之人聞聲動了一動,看見武司階,吃了一驚,急忙起身下床,兩人隔著鐵欄,不勝唏噓。韋參軍歎道:「自我落難,往日舊友紛紛斷交與我劃清界限,唯恐受了連累。四郎卻還來探望,這才是患難見真情呀!愚兄先前是錯怪你了!」

    武司階道:「參軍剛直,卑職委曲以求苟全,才叫慚愧哩!」邊說邊握起韋參軍手,覺他雙手冰涼,驚問:「參軍可是身體有恙?怎會手足如冰?」

    「還不是楊昭那廝!」韋參軍恨道,「如今他已升任侍御史,與大理寺、刑部會審楊慎矜一案。不巧我此時下獄,正好落入他手中,盡報私怨。他用葦絮作被,看似厚實卻不保暖,獄中又陰冷,是以雙手似冰。」

    武司階低聲道:「我早說楊昭必會挾私報復,參軍卻不聽卑職言,屢與他交惡。幸而他此時未及高位,只是讓參軍受皮肉之苦了。」他想了一想,脫下自己外衣,「正好我今日穿了一件新羊皮襖,貼身短小又頗暖和。參軍若不嫌棄,請與參軍護身,也不易被人現。」將貼身新襖脫下,遞與韋參軍。

    韋參軍感激莫名:「今日才知四郎高義,愚兄永銘於心。但這皮襖愚兄不能收,勞煩四郎送與隔壁王公用。」他所說之王公,乃是指朔方、河東兩鎮節度使王忠嗣,此刻也身陷囹圄。他本在楊慎矜之前受李林甫構陷入獄,但案子懸而未決,人也就關在牢裡等候審訊落。

    武司階大驚:「楊昭如此大膽,連王公也敢惡待?」

    「楊昭此人桀驁不馴,他有何不敢?王公受李林甫構陷,危在旦夕,他自然卻王公而附林甫,惡待王公以取寵。」

    李林甫誣告王忠嗣擁兵欲尊奉太子,可謂一箭雙鵰,若是成功,一來可以除去王忠嗣這個有能力可以入朝為相的對手,二來可以動搖東宮,最好扳倒太子,他就能安枕無憂了。韋參軍因是王忠嗣舊部,王公入京後與他頗多往來,也受牽連而下獄。

    武司階搖頭歎氣,轉到隔壁,見王忠嗣仰面躺在空無一物的床上,厚重的葦絮被子扔於牆角,正呼呼大睡。武司階不由心中歎道:「好一個壯烈男兒!」回頭說與韋參軍聽,韋參軍也讚歎不已。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武司階問:「聽說蓮靜居士被楊慎矜牽累,也進了大理寺監牢,參軍可有見到他?」蓮靜以前住集賢院時和他交情不錯,出宮任職後仍常往來。武司階有什麼疑難常請蓮靜為他占卜解疑,雖然蓮靜總是推托,武司階卻對他堅信不疑。這回來探望韋參軍,想順便也探一探居士。

    韋參軍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忙指著斜對面較遠處一間牢房道:「居士就在那間,你快去看看他。昨日楊昭等對他動了大刑,聽說手足都斷了,是被人拖著回來的。」

    武司階恨聲道:「楊昭真是狠毒!」心想蓮靜初遇楊昭時說了那般不吉利的話,楊昭定是一直懷恨在心,這回公報私仇把居士整去半條命了。連忙順著韋參軍所指方向來到蓮靜牢房前,只見床上被子裹成一團高高聳起,裡面似乎有人,但頭臉都叫被子蒙住,不知是否是居士。

    「居士,是你嗎?」武司階小心地探問,見床上人不動又加了一句,「我是武四郎呀。」

    床上的人這才掀開被子露出臉來,正是蓮靜。他看見武司階,喜形於色,急忙掀被下床奔到牢門前來,笑道:「原來是武司階,好久不見。現在鮮少聽人叫我居士,都不太習慣了。」

    武司階看他行動利落安然無恙,沒有半點剛受過大刑的樣子,問:「我聽韋參軍說昨日……他們對居士用刑了,居士可還好啊?」

    蓮靜笑著揉一揉肩膀,說:「還好,不妨事。」

    武司階聽他這麼說,確認是受了大刑,但韋參軍說他手足皆斷,怎麼一晚上就恢復了?難道居士果然不是凡人,有神力護體?他見蓮靜一直揉肩膀,想起自己的皮襖,取出來遞上:「居士身上有傷,這裡陰寒濕冷,被子又不保暖。這是我隨身穿來的皮襖,居士若不嫌棄就穿上御寒,也好護住肩背。」看蓮靜床上的被褥比韋參軍的還要薄,楊昭果真狠毒。

    蓮靜道:「這裡雖是牢獄,器具倒還不錯,被子也很暖和。我天生抗寒,冬日裡也穿得單薄,武司階都是知道的。這皮襖還是給韋參軍罷,他年事已高,才受不得寒冷。」

    轉來轉去,最後這件皮襖還是留給了韋參軍。武司階回到韋參軍門前,告訴他蓮靜無恙,康健如初。韋參軍訝道:「怎麼可能!昨日他被獄卒和法曹馱回來,手足斷裂不能支撐,拖在地上從我面前過去的,我親眼所見!」

    武司階道:「方纔他談笑自如毫無異狀,也是我親眼所見呀。」

    旁邊突然有人插話道:「吉少卿果真無恙麼?」聲音雄渾爽朗,乃是隔壁的王忠嗣。

    武司階過去見過王忠嗣,回道:「千真萬確。要不是這裡守衛森嚴,距離又遠,大夫還可以和他說句話哩。」

    王忠嗣哈哈大笑,放開嗓門朝對面喊道:「吉少卿,在下王忠嗣,久聞少卿高義,直言進諫指斥奸賊,早有心結交,不知少卿可願賞臉?」王忠嗣從范陽歸來便進言安祿山有反意,而蓮靜早有此先見,也曾進諫,因此對他存有好感。

    那邊蓮靜也朗聲回道:「大夫忠義仁厚愛護士卒,師兄屢次提起,在下也一直敬佩仰慕。今日能與大夫交談,實是三生有幸。」

    王忠嗣問:「哦?令師兄是?」

    蓮靜回答:「是大夫麾下小將李光弼。」

    王忠嗣大笑:「原來是光弼!光弼謀略過人,勇猛非常,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啊!你們師兄弟倆果然都出類拔萃,與眾不同。光弼他如今可不是小將啦,已是河西兵馬使了。」

    蓮靜道:「師兄得展長才,全仰仗大夫慧眼提拔。在下不過一名卜算小吏,哪能與師兄相比。」

    王忠嗣順口問道:「聽說少卿以前在山中修習道術,卻不曾聽聞光弼也好此道。不知師從何人?」

    蓮靜道:「師父是山中隱士,雲遊與師兄偶遇,曾與論用兵之道,並切磋指點了幾招武藝。師兄執意要拜為師,每年都到師父廬中拜會求教,並與我等敘為兄弟。」

    王忠嗣道:「原來如此,江湖當真是歷歷有人,令師必也是位驚才絕艷的人物,竟能令光弼心折拜師,我禁不住也想見一見了!」

    這時有獄卒過來喝止:「牢獄中不得往來交互私相授受!」

    王忠嗣怒道:「我們明裡說話,講得都是堂堂正正的言語,哪裡有私?隨便誰來聽我也不懼憚,你只管向你頂頭上司報告去!」

    獄卒被他氣勢震懾,不敢阻止,韋參軍見狀也熱血沸騰,參與進來,三人相談甚歡。只有武司階是來探監的,不像他三人無所畏懼,又生性謹慎,只在一旁觀聽。

    正說著話,引武司階進來的衙役忽然跑過來道:「四哥,外頭有人來了,似乎是御史台的人,四哥趕緊避一避,叫他們撞見就不好了。」

    御史台此番掌勢的是楊昭,武司階也有些驚慌,便向王忠嗣、韋參軍等告辭:「楊昭與幾位有隙,卑職還是離開,免得被他撞見又生事端。日後再來探望大夫和參軍。」

    韋參軍訝道:「沒想到這些苛官酷吏也如此勤勉,這麼早就來衙門辦事了。」催促武司階趕緊離開。三人聽說是御史台的人,都道是楊昭盧鉉,雖然不畏他們,但知道這兩人都苛刻刁鑽得很,要是話語間又被他們摳到什麼把柄,危及自身事小,再把他人連累了可不好,何況他三人牽涉的都是謀反的案子。

    牢裡頓時靜了下來,就聽門房外一陣響動,官差們說了幾句話,獄卒引進幾個外人來。其一是個老翁,須皆白,背佝僂著,身後跟一背藥箱的小童,老遠就聞見藥膏的氣味,看來是大夫。周圍幾個則是帶他來的官差。

    一行人從韋參軍王忠嗣牢門前走過去,韋參軍倚著牆嘀咕道:「這不是回春堂的張大夫嗎?治跌打損傷是一絕呢,就是為人有些乖張。」

    王忠嗣在牆的另一邊,聽到他的自言自語,心想把治跌打損傷的大夫請進來,難道是給吉少卿治傷?想想又不太可能,施刑的人哪會這麼好心。

    獄卒將張大夫帶往西面牢捨,一邊對張大夫道:「昨天剛用的刑,雙手雙腳都拉斷了,這還能治好麼?」

    張大夫道:「要看了才能下定論。這些官爺們也真是,既然是重要的人物,幹嘛動大刑呢,動了刑還叫大夫來治。老朽活這麼大把年紀,還是第一次聽說給受了刑的犯人治傷的呢。」

    旁邊官差提醒他道:「張大夫莫多言朝廷命官的是非。」

    張大夫笑道:「小老兒隨口調笑,哪算是非,官爺們又怎會和我一個老頭子斤斤計較。」這時已走到蓮靜門前,大夫詫異道:「咦?就是這個人犯麼?差大哥可別拿老兒尋開心。」

    獄卒往牢裡一看,蓮靜正盤腿坐在床上打坐。獄卒瞪大了雙眼,口中訥訥說不出話來。

    張大夫哈哈大笑:「看來沒老朽的事了,今天白拿一份賞金。回頭交差領錢去!」說罷就要打道回府。

    韋參軍開口叫住他,走到門前來問:「張大夫,敢問是哪位官員讓您來給居士治傷的?」

    大夫認出了他:「韋參軍,怎麼你也……」他止住話頭,擺擺手道:「哎,這我可不能說,那位官爺特意叮囑了,不可透露他的姓名。」

    韋參軍道:「我也是想知道是誰如此俠義,心中欽佩,望老先生告知。」

    張大夫捋捋鬍須,朗聲笑道:「可是楊御史叮囑了的,讓老朽千萬不要說出他來,老朽怎麼敢違抗呢?」

    蓮靜也聽到了他的話,眉頭一皺。楊御史……他原以為會是吉溫。

    韋參軍不敢置信,追問:「哪個楊御史?」

    張大夫打個哈哈:「老朽要去領賞金了,參軍保重,後會有期啊!」說罷不理韋參軍如何挽留追問,逕自離開。

    韋參軍慪道:「楊御史?裝什麼好人!前腳動刑後腳救人,安的什麼心呢!」

    張大夫已出了監牢大門,老遠還聽到他和官差的對話。官差埋怨道:「張大夫,楊御史特意叮囑不可透露他姓名,你怎不聽?惹惱了御史,可有你好看的!」張大夫笑答:「差大哥,這你可就曲解楊御史的心思了。他嘴上說不許讓別人知道是他叫我來治那位貌美的小哥兒,其實心裡頭巴不得他知道哩!你且看著,我這回去不但不會受罰,肯定還要多拿賞金呢!」

    韋參軍聞言,心裡一陣說不出的彆扭。什麼貌美的小哥兒,什麼心裡頭巴不得他知道,這大夫說得還真是……咳。他覷向蓮靜那邊,見蓮靜雙手抓著鐵欄朝外觀望,神情十分尷尬,扭頭避進牢內。

    這時天光大亮,差吏漸漸多起來,下朝的官員帶回了皇帝對楊慎矜等人處決的聖旨。據說昨晚盧鉉自楊慎矜府中搜出了讖書,罪證確鑿,皇帝賜楊慎矜、楊慎名、楊慎餘三兄弟自盡,史敬忠杖一百,流放嶺南。其餘從犯黨羽,流放的流放,貶謫的貶謫,總共有數十人因此而獲罪。蓮靜也被奪去官職,卻未判何處安置。

    王忠嗣韋參軍等聽到宣判,不免想到自身,唏噓感歎。韋參軍道:「前幾日楊慎矜受刑不過,什麼罪名都認了,唯獨這讖書供不出來,可見根本是子虛烏有,這回又怎麼搜出來了?還不知道是耍了什麼手段呢!李林甫為除政敵,真是不擇手段!」又感歎道:「大夫愛護士卒,不願無謂征戰以將士性命換取戰功官爵,卻被說成阻撓軍計;與太子友善,竟也成了謀反的借口。吐蕃正虎視眈眈,可歎我西陲又少一良將!」

    王忠嗣道:「參軍不必擔憂,西陲良將如雲,哥舒翰、李光弼等皆有勇有謀,他日定非池中之物,沒有我也一樣能抵抗吐蕃。」

    韋參軍仍是憂心忡忡:「朝廷縱然不缺良將,但是大夫一心為國,卻落得……」思及韋堅楊慎矜下場,不免為王忠嗣擔憂。李林甫心狠手辣,他想要除去的人,誰逃得過?

    那頭蓮靜突然開口:「參軍且寬心,大夫吉人自有天相,命中有貴人相助,此番有驚無險。」

    韋參軍常聽人說蓮靜居士預見精準,他這麼說,定是卜出王忠嗣能化險為夷了。「居士能否明示,是哪位貴人相助?」

    蓮靜推辭道:「這……我能力低微,只知道有吉相,是誰可就算不出來了。」

    韋參軍也不逼問,心情歡暢起來。王忠嗣卻不太相信蓮靜所說,只是一笑置之。

    果然如蓮靜所料,兩日後王忠嗣即出獄,貶為漢陽太守,性命卻是無虞了。原來是王忠嗣部將哥舒翰正受皇帝器重,隻身輕裝入朝向皇帝立陳王忠嗣冤屈,並請求以自己官爵贖王忠嗣罪責,聲淚俱下,感動皇帝。另一邊太子謹慎事主,高力士、翰林張垍等在皇帝面前力保太子,皇帝也感悟太子深居禁中,從不結交朝中官員,為人又謹慎仁孝,不會與鎮守邊陲的將領謀亂,所以只將王忠嗣貶官了事。

    兩件大案幾乎同時了結,史敬忠流放嶺南,王忠嗣、韋參軍貶去漢陽,其餘人犯也都6續遣出京師。然而不知怎麼回事,蓮靜罷職之後卻好像被遺忘了似的,再沒有處置落下來,就一直關在大理寺監牢裡,之後又遷往推事院關押,長困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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