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ま九·蓮禍
    在御花園裡迎面碰上柳夫人和楊昭時,蓮靜正陪同皇帝遊園。皇帝示意他上次進獻的丹藥效力非凡,再多煉些奉上。

    老遠的他就看見了楊昭,以及……楊昭身邊的明珠。她也看見了他,深深地低下頭去,緊隨柳夫人。今日她盛妝打扮,換上了亮麗華貴的綾羅綢衣,看起來艷麗逼人。如果不是跟了楊昭而是他,此時她應該還是那身布衣裳,哪能有這樣的富貴。蓮靜一時怔忡,呆呆地望著她嬌艷的面容,直到旁邊兩道凌厲的目光將他逼回。

    今昔已非昨日,她是別人的妾室了。蓮靜收回視線,裝作沒有看到他們,就要告退。還沒來得及開口,皇帝倒先看見柳夫人和楊昭了,撇下他向他們那邊走去。沒有皇帝的允許,蓮靜又不能擅自離開,只得跟過去。

    柳夫人和楊昭過來參見皇帝,行了君臣大禮。皇帝果然注意到了明珠,問:「三姨,這名美人是你新收的侍女麼?好像以前不曾見過。」

    柳夫人道:「陛下好記性。她以前是楊侍郎府裡的侍女,昨天才跟了臣妾的。」

    蓮靜暗暗皺眉。明珠明明是被楊昭要去做妾,柳夫人怎說她是自己的侍女?難道是明珠不得楊昭心意,才過了一天楊昭就把她轉贈給柳夫人為奴了?

    「楊侍郎?」皇帝看了看楊昭。

    柳夫人道:「是戶部侍郎、御史中丞楊慎矜楊侍郎。」

    蓮靜心中驚疑。柳夫人怎會知道明珠原是楊慎矜婢女?是明珠自己說出來的麼?他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妙。

    皇帝訝異:「三姨與楊卿交情甚好,竟得楊卿以此美人相贈。」

    柳夫人道:「臣妾哪有福分結交楊侍郎呢,是楊侍郎將此女贈與術士史敬忠,臣妾恰巧碰見,十分喜歡,便厚顏討過來帶在身旁。」

    「術士?」皇帝顯出不悅,「楊慎矜為何要以美人饋贈?」

    「這……臣妾也不太清楚。」柳夫人轉對身後的明珠道,「明珠,你且將前後因果對陛下道來,莫有隱瞞。」

    明珠也不知道其中利害關係,只見皇帝似乎不太高興,便草草地將楊慎矜父親墓園流血,史敬忠設道場克制解除,楊慎矜將她送給史敬忠,路過柳夫人樓下等事敘述一遍,只略去蓮靜,未曾提及。她也能大致明白這不是一件好事,但柳夫人瞞去蓮靜,也是對她的威脅,若她不予配合,柳夫人必會把蓮靜抖出來。

    皇帝聽完,眉已深皺,道:「楊慎矜竟私下與方士往來,弄些怪力亂神之事!」

    柳夫人勸道:「先人墓園中草木流血,實在可怖。換作是臣妾,也會當是祖宗顯靈,有夙願未成,心中有怨,找個道士來設壇作法了卻祖宗心願。楊侍郎此舉也是合情合理。」

    皇帝聽她這樣說,非但不展眉,反而郁色更深。旁人的祖宗有什麼夙願都不要緊,偏偏這楊慎矜,有傳言說他是前朝遺脈、隋煬帝楊廣的子孫。隋被大唐所滅,隋朝皇帝的願望還能是什麼?皇帝心中惱怒,但隱而未。

    柳夫人陪皇帝轉了一會兒,提議去見貴妃,正中皇帝心意,便擺駕貴妃院去。蓮靜非同楊昭有椒房之親,當然不能跟隨,便告退離開。明珠欲行又止,期期艾艾,無奈楊昭在她身後,想回頭看一眼也不能。蓮靜望著她背影,不由惑從心生,又有些惋惜愧疚,說來說去,還是要怪楊昭。

    他呆立在原地,出神許久,皇帝一行人的身影早沒在梅樹叢中,直到身旁小黃門提醒才回轉過神來。一個人徐徐而行,慢慢踱著。御花園裡不似宮院東西南北橫平豎直,都是彎彎曲曲的小道,他神飛天外,不知怎麼竟走錯了路,從一個偏門出來。

    走過一道宮牆,忽聞牆那邊傳來一陣竊竊私語,好像是兩名男子在低聲交談。蓮靜耳力較好,又聽這聲音似乎有私密,便聽了一耳朵。

    其中一人問道:「楊御史,你所言當真?」聲音壓得極低,聽來有些耳熟,又辨不真切。

    另一人回答:「王中丞,下官怎麼敢有所欺瞞。這是剛剛才生的事,這會兒陛下還沒從御花園走到貴妃院裡呢,下官可是立馬就趕來告訴中丞了。」這個聲音蓮靜再熟悉不過,正是楊昭。聽他稱另一人為「王中丞」,蓮靜倒分辨出另外那人是御史中丞王鉷。聽楊昭這口氣,說的難道是……

    王鉷笑道:「楊御史告訴本官這個又有何用呢?」

    楊昭道:「坊間飛語楊侍郎乃隋煬帝之孫,此番陛下聽聞楊侍郎與術士往來,動及祖墓,心有不悅。下官聽說王中丞與楊侍郎私交甚密,告與中丞,也好提醒楊侍郎啊。」

    王鉷道:「是極是極,楊侍郎與我父乃表兄弟,我少時與表叔甚親狎,得入御史台也多虧表叔引薦。多謝楊御史提點,本官必會提醒表叔注意言行。」

    王鉷父親的確和楊慎矜是表兄弟,以前交情不錯,楊慎矜也對王鉷有薦舉之恩。但是楊慎矜自恃是王鉷長輩,王鉷升至與楊慎矜同樣的官位,楊慎矜見了他仍然直呼其名,王鉷因而不滿。楊慎矜曾奪王鉷職田,並屢次向旁人提起王鉷母親身份卑賤之事,貶低嘲弄,王鉷早就對他心存怨恨。這回楊昭弄出明珠的事端來,還故意告訴王鉷,難道楊慎矜就是因此……

    蓮靜猛然醒悟,心中暗叫聲糟,轉身就要離開。轉了一個彎,卻差點和迎面來的人撞上。他急頓住腳步,抬頭就見楊昭似笑非笑的臉。

    「吉少卿不是還有事要辦,怎麼有心情在這種偏僻的地方閒逛呀?」

    蓮靜道:「楊御史任職御史台,事務不比我太常寺繁忙許多,都有心情在此處溜躂閒聊,我又為何不可?」

    楊昭笑著摸摸自己耳朵:「我說呢,剛剛怎麼耳根子一直癢,原來是隔牆有耳,更沒想到還是吉少卿。」

    蓮靜見他說破,也不和他打哈哈了,沉下臉道:「楊御史,我只道你是真心喜愛明珠,所以才忍痛將她讓給你,沒想到你是別有用心。御史台要查辦彈劾誰我無權過問,但你如此也未免太不光明磊落,把主意打到一個弱女子頭上,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楊昭笑問:「吉少卿何出此言呢?我不圖明珠美色,還能圖她什麼?吉少卿也知道她只是區區一個弱質女流,和查辦彈劾云云有何關係?」

    蓮靜冷笑:「楊侍郎往來術士謀復祖業,明珠可是重要證人,又對陛下當面抖出此事,一般的證人還做不到呢。」

    「吉少卿,」楊昭緩緩向他靠近,「無憑無據,你可不能這樣誣蔑楊侍郎。」

    「你也知道這是誣蔑?既然知道,還做得出來?」蓮靜哼道,向後退了一步,卻觸到背後的院牆。

    「吉少卿真是敏銳先見,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的眼睛。」楊昭輕笑,又逼近一步,「人說少卿預算神准,那可否幫楊侍郎算一下,看他能否吉人天相化險為夷呢?」

    蓮靜道:「那還不一定。」

    楊昭瞇起眼,左手撐住他身邊的牆壁:「是靠天意,還是人力?」

    蓮靜被他逼得無路可退,整個人落入他的圈圍中。蓮靜一彎腰,從他抬起的左臂下倏得鑽了過去。楊昭也不慢,左手就勢一伸,抓住了蓮靜胳膊,將他拽了回來。

    蓮靜斥道:「楊御史,你這是什麼意思?」

    「吉少卿,明人不說暗話,你也知道楊侍郎將有一劫。你與他素來友善,未免牽連,不如先找個隱秘的地方避一避風頭。」

    蓮靜怒道:「楊昭,就算你們有鐵證在手,未經陛下批准就擅自囚禁朝廷命官,也是越權重罪!」

    楊昭仍要狡辯,蓮靜趁他開口猛一轉身,未受制的那隻手握成拳直向他面門襲去。楊昭到底武藝要比他強些,一扭頭便避過,身子後仰,拉住他左手讓他右手夠不著自己,同時換另一隻手抓住他,用力一扭,就將蓮靜左手扭到背後。只聽「咯」的一聲脆響,蓮靜左手肩膀被他扭脫了臼。

    蓮靜吃痛,悶哼一聲。楊昭不意自己手上剛使了這點力氣就叫他胳膊脫臼,一時愣怔,力道放鬆,更沒料到蓮靜一手已脫臼居然還能飛身而起,旋身一腳踢中他面頰,把他踢倒在地,手也鬆開。待他爬起身時,蓮靜已跑得不見蹤影。

    他摸了摸受創的臉頰,一碰便鑽心地疼,嘴裡也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看來傷得不輕。他望著蓮靜消失的方向,不由苦笑。

    蓮靜逃出皇宮,直奔長安東郊史敬忠寓所。史敬忠正在庭院中悠閒地給花草澆水,見蓮靜急匆匆地跑進來,模樣十分驚惶,放下水壺來問:「蓮靜,你這是怎麼啦?是剛下朝麼?朝堂上出什麼大事了?」

    蓮靜沉聲道:「阿翁,趕行裝,離開長安罷。」

    史敬忠訝道:「怎麼了?」走近了現蓮靜左臂軟綿綿地垂在身側,大驚:「蓮靜,你的手!」

    蓮靜這才想起左胳膊被楊昭拉折了,瞥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沒事,脫臼了而已。」說罷自己右手握住左臂往上一送,嘎嘎兩聲,便將斷臂接好。

    史敬忠驚訝地張大嘴。他早知道蓮靜體質非同常人,意志也十分強忍,但手臂脫臼還能一路跑來而不知覺,自己擺弄擺弄接回去,眉頭也不皺一下,當真要讓他懷疑蓮靜是不是人了!

    蓮靜催促:「阿翁快去收拾行裝,我去安排馬車。」

    史敬忠回過神,邊走邊問:「到底出什麼事了?要離京避難麼?」

    蓮靜眉頭緊皺,加快腳步:「一時我也說不清楚,是朝中官員將有異動,會牽連阿翁。阿翁且聽我言,遠離長安以避災禍。」

    史敬忠知道蓮靜神算,預見十分靈驗,當下加快動作,回屋去收拾細軟。打了個包裹,出來見蓮靜已備好馬車,車上只他一人。史敬忠召過僕人來想安排善後,被蓮靜制止,遣開僕從:「阿翁,事關身家性命,行蹤還是不要透露給他人知曉的好。」

    史敬忠心想也是,蓮靜連車伕都不敢雇,何況是向僕人交待,便上了車,問蓮靜:「你呢,也要出京麼?你有官職在身,這樣擅自離開,要不要緊?」

    蓮靜一抖韁繩,驅馬上路,才說:「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已經被他們盯上,如不趕緊逃命,只怕要遭毒手。阿翁若不怕被我連累,就讓蓮靜一路護送阿翁罷。」

    史敬忠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蓮靜那只脫臼的胳膊,怕是與敵手糾纏時弄傷的。「蓮靜,你本與此事無關罷?定是阿翁連累了你。」

    蓮靜道:「我也脫不了干係,一會兒再詳細說與阿翁聽。」

    史敬忠住處在郊外,此時又是晌午,路上關卡並未遇阻,順利離開長安。出了長安數十里,看暫時安全了,蓮靜才將楊慎矜之事給史敬忠聽。史敬忠聽得惶惶不安,問蓮靜:「蓮靜,你預見向來神准,楊侍郎這回是不是……在劫難逃了?」

    蓮靜坦陳:「不瞞阿翁,正是知道楊侍郎大廈將傾,必累及阿翁,我才急著回來催促阿翁離開。誰知被楊昭察覺,欲將我滅口,我與他爭鬥,傷了一臂。」

    史敬忠動容道:「蓮靜,自從來京遇見你,一直蒙你照顧,這回弄得你把官職也丟了,跟著我亡命天涯。我究竟何德何能,你要處處為我著想呢?」

    蓮靜笑答:「家父曾與阿翁有故,我小時候常聽家父提起,阿翁對他頗多照顧。蓮靜如今無親無故,阿翁就是我的親人了。」

    史敬忠問:「令尊是?以前怎從未聽你提起?」

    蓮靜一笑帶過:「說來話長,以後再與阿翁敘舊罷。我今晨才得的消息,出行匆忙未作任何準備,不知該往何處去躲避。阿翁以為往哪裡去好呢?」

    史敬忠想了一想:「汴州是我故鄉,尚有族人,離京又遠,不如前去投奔。」

    蓮靜自己也沒有親黨,無處投奔,總不能叫老人家四處流離,而兩人正好東出長安,汴州在長安向東千里外,便依了他的建議。

    兩人這樣乘車而行,第一日中午蓮靜悄悄去途中小鎮買了糧食,因怕洩露行蹤,此後便一直未停留市鎮,日間趕路,夜裡就在車上眠宿。蓮靜身子骨好,白天整日趕車也不覺勞累,但史敬忠已有年歲,經不起旅途顛簸,每日也就行百餘里。第五天時接近東都洛陽,乾糧所剩無幾,史敬忠又突然患病。蓮靜無奈,只得在東都近郊停留,購買糧食並替史敬忠求醫。

    剛到城前就看到城門口貼了大幅的告示,百姓圍觀。原來是楊慎矜案,查出他乃前朝隋煬帝玄孫,家中私藏讖書供奉隋帝,與凶人往來,謀復祖業,罪名坐實。楊慎矜兄楊慎名本是洛陽令,這會兒也革職下獄。告示旁還有通緝令,是與楊慎矜往來交構而未曾落網的「凶人」,史敬忠畫像赫然在列。

    蓮靜急忙護住史敬忠臉面,乾糧也不買,病也不醫了,上了馬車掉頭離開。史敬忠未能及時就醫,這個消息後憂懼攻心,病情愈嚴重。蓮靜只粗通醫理,採些草藥來醫治,效果甚微。

    通緝令上有書,史敬忠祖籍汴州,有可能往東邊逃竄,要沿途郡縣加強搜捕。汴州是去不得了,改道南行,一日後到達洛陽南一百六十里的汝州。史敬忠高燒不退,食物吃進去盡數吐出來,神志已不清醒,實在是撐不下去了。蓮靜無法可想,冒著暴露的危險趁夜進了汝州城,尋了一家小醫館為史敬忠治病。

    史敬忠服下藥睡了一覺,略有好轉,但身子仍然十分虛弱。蓮靜不顧大夫勸阻,取了幾副藥便著急離去。

    天光漸亮,城門卻未打開,門內外百姓聚集,守衛嚴把關卡,牌樓前戍守的官兵比平時多了兩倍不止。通緝楊慎矜黨羽的急令已下到汝州,洛陽、汝州都有人證言曾看到史敬忠出現,於是封鎖城門加以搜捕。蓮靜若躲在城中還未必逃不過,他急於出城,正好撞上官兵,兩人當即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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