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痕 第九章 第七章 桃花劫
    她真的走了。

    楊真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呼喚,卻始終不見回應,失魂落魄轉回清風觀庭院不知待了多久,而後又渾渾噩噩來到黃昏的街市,目光在人群中盲目的搜索著。

    「楊兄。」一輛豪華的馬車停在了楊真一旁,一張簾子揭開。

    被人呼喚,楊真神智頓為一清,目光掃過那四匹白色駿馬,落定在車窗那張熟悉的面孔上,直到簾子落下。

    一名武士上前接駕:「這位公子,我家大人有請。」

    楊真沒有猶豫,逕直上了馬車,他知道,練無邪的下落應該有著落了。

    馬車上的人正是趙啟英,當今太子的長子,大漢皇室重要成員,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大漢國教太一門掌門的得意弟子,而楊真在意的也只此一個身份。

    「楊師弟別來無恙?」趙啟英熱情如昔,毫無皇室弟子的架子。

    「趙師兄,練姑娘現下在哪兒?」楊真方落坐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不急。」趙啟英笑呵呵道,「先給楊師弟接風洗塵,讓師兄一盡地主之誼。」

    話是這麼說,楊真還是從他臉上發現了一抹難察的陰翳。

    楊真還要說話,趙啟英卻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吩咐了車伕,隨即閉目一言不發。

    半個時辰後,在上京香火最為鼎盛的青羊觀別院一間斗室內,楊真和趙啟英分席落坐。

    「楊師弟神光內斂,藏虛納海,只怕是到了神遊化外的境界了。」趙啟英仔細端詳了楊真片刻,一臉驚訝道。

    「五年前,趙師兄單槍匹馬斬除陰山黑虎老妖,聲名鵲起;三年前,東海之濱力戰龍門道派三才劍陣不敗,在修真界風頭是一時之選,可非小弟能企及一二的。」

    楊真看上去雖是若無其事,心中還是驚了一驚,自他重塑道體修了天巫術後,修為不可思議地突飛猛進,對此他倒不以為甚,畢竟有了前世的見識和修養,再非尋常玄門弟子可比。

    趙啟英微露一絲苦笑道:「趙某不過是憑借祖上和師門的光環闖下微薄名聲,放眼修真界,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坦白說,若非趙某年幼一番遇合,恐怕如今在門內也不過是平常弟子罷了。楊師弟一別數月就獲得如此突破,先前街頭一遇,趙某自知已經給比下去啦。」

    楊真淡然自若道:「趙師兄取笑了,楊某微末修為著實不值一提。」

    趙啟英微訝,自長街相遇以來,他一直在細細觀察楊真,以此子弱冠年紀達到如此境界修為,在修真界可謂千年也難有一遇,但在他身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少年得志的驕傲。

    最令他感興趣的是,這少年身上彷彿藏了無窮的心事,有著與他年紀極其不符的深沉和憂鬱。

    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

    念頭疾轉間,趙啟英按下心中疑竇,呵呵一笑,道:「閒話休說,聽說楊兄此前深入雲夢大澤,不知可有斬獲?」

    「妖族出現了。」楊真屈指輕敲長案,輕聲說道。

    「願聞其詳。」趙啟英濃眉一蹙,神色緊張。

    「此事得暇再說。」楊真終究耐不住性子,「練姑娘眼下究竟身在何處,病情如何?」

    趙啟英一言不發起身在斗室內疾走一圈,慎之又慎地佈置了一個禁制,這才坐回席位,頗有難以啟齒之狀。

    「練姑娘現在在宮內。」前後之間,趙啟英已經失去了一貫的輕鬆,一股濃濃的愁緒鬱結在眉宇。

    「宮內?」楊真大驚,趙啟英低微的聲音更讓他疑竇叢生,「她怎麼會去宮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師兄也不知從何說起。」趙啟英一臉有口難言之色。

    「趙兄。」楊真霍然站起,一臉慍色。

    「楊師弟稍安勿躁,容師兄細細道來。」

    趙啟英一臉歉然的拉著楊真重新落坐,他枯坐片刻,這才徐徐道:「你離開洛水城後,趙某以為師門或許有解決練姑娘體內奇毒之法,所以力邀九玄仙子師徒隨趙某一起上中南山,卻為九玄前輩一口拒絕。

    「失望之餘,抱著萬一之望,退而求其次,邀請九玄仙子師徒到京城一遊,順便查訪修真界名醫,未想九玄仙子竟出乎意料的允了趙某。」

    他說到這裡面露溫柔之色,道:「此行因練姑娘身體不適,我們一行放船順流東來,練姑娘才貌雙全,更有尋常女子不及的果敢和智慧,說句不怕楊師弟笑話的話,那段旅程,是趙某入世修道以來最快活的日子,把師門戒律守持忘得一乾二淨。

    「入京後,因諸多不便,趙某便將練姑娘師徒安排到了京師第一觀青羊觀,此觀正是太一門在京師的外門道府,觀主正是在下大師伯趙無稽,同時他也是大漢國師,位高權重,甚得當今聖上之寵。」

    「大漢國師是你師叔?」楊真打斷道。

    「正是。」趙啟英有些自嘲地道:「聽起來不可思議,仙家弟子竟然遁入凡塵名利場,其實外人不知其內情,趙無稽師伯與我一般同是大漢皇族中人。

    「只不過他是大漢數百年前皇族旁支,後來上山修道,十多年前,他以入世修行為名,再度回歸朝廷。」

    說到這裡,趙啟英沖楊真作一個歉然的微笑:「話說遠了,在練姑娘入住青羊觀別院後,出乎意料的在一月內數次病發,連我太一門的九轉金丹,也未能鎮住那千機散奇毒。

    「趙某於是上山懇請門內一位精通醫道的師叔,親自走了一趟,仍舊不得解。

    「突然一日,事情有了轉機,九玄仙子私下找到我,問我肯否幫助練姑娘解毒,談到的內容,多有不便,在下就暫且不提,總之是有一條解毒的希望,只是面對一個天大的難題。

    「說來慚愧,趙某雖無褻瀆之心,只是聽聞那法子便想,若是練姑娘應允,那趙某捨卻一身修為,破門而出也要助練姑娘將所中奇毒解掉。

    「只是天不遂人願,練姑娘與在下雖然言談甚歡,卻無男女之情,縱然有九玄仙子暗助,仍舊無濟於事。」

    楊真聽到這裡,已是臉色大變,他素知玄女門有一門合籍雙修的無上法門,可助修為提升的同時,更有妙用無窮。

    「楊師弟看來定是知曉一些內情。」趙啟英見楊真臉色變化,微微苦澀道:「看得出來,楊師弟在練姑娘心中很有一些份量,雖然她在提到崑崙派時,總有莫名的敵意……」

    楊真深吸一口氣,打斷道:「接下來呢?」

    「後來……」趙啟英臉色陰沉起來,多有幾分憤恨之色,「我那大師伯身為大漢國師,一日在別院偶然見到了練姑娘,後來又幾番探視,一次他提議到將練姑娘遷到皇宮大內,說是那龍氣盤踞之地對體毒有清鎮之效。

    「當時趙某沒有多想,由於一直僵持無法,便同意了大師伯的提議,於是秘密將練姑娘安排進了皇家內苑別府。事不多久,不知我那大師伯是何用心,巧妙安排今上與練姑娘相遇,後來事情就麻煩了。」

    楊真聽到這裡心一沉,若是凡俗中人他倒可以不顧一切,強行解決,但涉及到玄門中人,只怕就要另尋手段了。

    「也不知我那大師伯對今上用了什麼手段,令他一意孤行,決意納練姑娘為妃……」

    楊真一掌拍在案上,大怒:「胡說八道,練姑娘和九玄前輩豈是任由人擺佈的?」

    「楊師弟息怒。」趙啟英連連作揖,苦笑不已,「事情另有周折,練姑娘進宮前,九玄前輩就將她交託給了在下,說是有事暫離,這一晃就過去大半月,可至今了無音訊。

    「這事情說來也甚奇,練姑娘入了西山別苑後,病情雖是穩定下來,但卻是神智恍惚,與平日判若兩人。

    「我親自告知她面臨的境況,打算帶她出宮,誰想她出乎意料閉口不言,不理不睬。如此一來,趙某束手無策,且主導此事的人乃是我大師伯……」

    「趙師兄,趙啟英,楊某看錯你了。」楊真緩緩起身,指著趙啟英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大師伯是誰,敢欺辱我楊某的朋友,就是與你太一門為敵,我也誓不甘休!」

    「慢!」看楊真就要不顧而去,趙啟英亂了陣腳,趕忙勸阻道:「楊師弟你聽我一言,此事另有內情,容我詳稟。」

    「內情,什麼內情?」楊真旋風一般轉身,「你太一門師門不淨,以法術惑亂朝綱,擾亂塵世法則,胡作非為,還有什麼內情?我看是你與你大師伯有不軌之心才對!」

    「楊師弟——」趙啟英勃然大怒,「你太過分了,你可以對趙某不屑,但你不可辱我師門,何況我太一門與你崑崙歷代交好……」

    「那好,我倒要聽你說說什麼個內情。」楊真憋了一肚子火,「你的解釋若不能讓我滿意,休怪我殺入皇宮,找你大師伯算帳!」

    「楊師弟好大脾氣。」趙啟英搖了搖頭,道:「你可知為何我在這斗室加了禁制?」

    楊真默然。

    趙啟英眉宇深鎖道:「自練姑娘入宮這多日來,一直有人隱在暗處監視趙某,居心叵測,在下使盡諸般法寶,也無法找到這隱在暗中的人,想來是一個法力高深的人施了奇術。我縱然懷疑大師伯所為有疑,也無可奈何。

    「大師伯這些年大力傳道,太一門外府枝葉乃有史以來最為鼎盛之時,縱然家師身為掌門真人,也不得不禮讓三分。何況家師初掌太一,根基不固,很多事情對外難以言表。

    「更不巧的是,最近門中長老正合力閉關煉丹,不便出面過問此事,這樣局面下,師父他並不方便為此出頭,深恐導致門內動盪,只是吩咐我暗中調查取證,見機行事。」

    楊真擰眉道:「難道坐看那皇帝老兒納練姑娘為妃?」

    啟英斷然否決,「不管練姑娘對趙某如何,趙某這裡可以起誓,絕不做對不起她之事,趙某近日正感勢單力孤,楊兄來的正是時候,可以方便做一些趙某不便之事。」

    「我這就進宮將練姑娘帶走,看誰敢阻攔!」楊真片刻也坐不住。

    「楊師弟,切莫衝動。」趙啟英再次將楊真攔住,「大師伯趙無稽修為雖不及家師,但也遠非你我可相比。

    「更何況,宮內還有數名法力高強的大內供奉,供職在大師伯旗下,須從長計議,距今上欽定佳期還有數日,實在不到那一步,趙某不想與大師伯兵戎相見。」

    楊真深深看了趙啟英一眼:「希望你沒有騙我。」他重新坐定,再沉默一陣,突然問道:「你大師伯可知練姑娘的來歷?」

    趙啟英一怔,試探道:「楊兄難道清楚不成?」

    楊真雙目神光一閃,面上怒氣再現:「趙兄到現在還與我打迷糊,九玄前輩既然將練姑娘交託與你,甚至有撮合成全之意,你不可能不知她們師徒的底細!」

    「這……」趙啟英神色尷尬,玉面是一陣紅又一陣白,再度拱手告歉道:「事關練姑娘師徒門中機密,趙某也是小心行事,趙某只對大師伯言及,練姑娘是修真界隱秘宗門弟子,不曾說及詳情。」

    說到這裡,他小心道:「楊師弟想必是清楚練姑娘師徒身份了。」

    「我崑崙派廣交天下真道,玄女門雖然隱秘,在下也非一無所知。」楊真哪裡聽不出趙啟英話裡那層意思,他冷冷一笑:「你大師伯如此悖逆荒唐之舉,想必大有所圖。」

    「請楊師弟諒解。」趙啟英起身告饒,一臉困窘:「趙某也一再推敲查證,卻始終摸不到原因,大師伯早些年雖然有涉朝政,卻無干大局。

    「但此次舉動著實不可思議,若真有傷天害理之舉,一旦大白天下,只怕整個太一門都要為此蒙羞。師父雖未出山,但卻可隨時遣人支援趙某。」

    楊真方在巫門吃過大虧,心忖只怕又捲入了一個可怕的大漩渦,思量再三道:「想辦法安排我見練姑娘一面。」在他想來,只要給了練無邪解藥,恢復修為,不論局面如何都能進退自如。

    趙啟英憂心忡忡道:「練姑娘如今狀況,見了未必有用。」

    楊真斬釘截鐵道:「我必須見她一面。」

    趙啟英見楊真心意已定,當即著手安排,兩人出得庭院,已經掌燈時分,青羊觀香客散盡,恢復了安寧。

    一路楊真無心賞顧京華夜色,他打扮成一名太子府隨從,跟著趙啟英入了宮,穿越重重殿門,在院落廊坊中整整迂迴穿梭了半個時辰,才到了皇宮西苑一處冷僻的偏院。

    果然如趙啟英所言,他們上路不久,楊真就若有若無的感覺,彷彿有人盯住他們,這感覺入了皇城後更趨清晰,神念追尋出去卻一無所獲。

    「世子殿下請回,國師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擾練小姐起居……」

    「混帳,敢擋駕本小王,這皇家究竟誰說了算?」

    「殿下,小人不敢,可是……」

    內苑護衛話到一半,看到趙啟英不容違逆的神色,猶豫不定,握在劍柄上的手不住發抖。

    「師侄因何動怒呀?」一把陰柔好聽的聲音傳來。

    楊真回頭一看,廊道陰影下,一個身形矮胖、圓臉碩鼻的墨袍老道,悄聲無息站在那裡。

    趙啟英先是一楞,隨即若無其事道:「國師來得正好,本小王欲探視練姑娘病情,何不一道前往?」

    「既是如此,師伯就不耽誤你了,不過師伯提醒你,不日練姑娘將入後宮,身份非同小可,為了師侄聲名著想,還是少來走動得好。」

    趙無稽走出黑暗的陰影,月光灑在他油亮的面頰上,熠熠生輝,一雙細長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似有若無地落在後面侍衛打扮的楊真身上。

    趙啟英呵呵一笑,拱手朝北道:「身為中南太一弟子,自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國師以為呢?」

    「看來師侄悟性非凡,改天師伯倒要討教討教。」趙無稽連連頷首,皮笑肉不笑道:「最近有朝廷重臣彈劾太子殿下所行不端,本國師破例上朝擔保。

    「但陛下天心難料,若是這練姑娘討得陛下歡心,你也算為太子府立了一大功,陛下百年後,這太子之位興許就落到師侄頭上也未必。」

    趙啟英雙目一寒,若無其事道:「啟英本一心向道,奈何九州亂象四起,身為皇族弟子入世修行,忠孝兩全也未然不可,大師伯以為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趙無稽怪笑三聲,接著壓低聲音,陰陽怪氣道:「身為掌門真人得意弟子,怎會沉迷兒女私情?」

    趙啟英呵呵冷笑道:「趁此機會,師侄倒要請教大師伯一番,大師伯修行入道數百年,按說早該看破塵世六欲,可為何戀棧紅塵十八載,依舊不肯回頭?」

    趙無稽打了個稽首,輕吟慢聲道:「師侄謬矣,我道德一脈,修行首功即無量功德,師伯入世苦修,教化浮屠眾生,為我中南太一一脈累積功德無數,功過是非歷代先祖自有明斷。

    「想不到師侄竟有如此誤會,老夫心痛啊。」

    趙啟英臉色一變,躬身一禮道:「師伯教訓得是,師侄莽撞了。」

    趙無稽一拂袖,雙手背負在後,邁開八字步行向廊道另一端,只聽他悠悠道:「爭是為不爭,不爭是為爭。大師伯今日動了嗔念,回頭該閉關三日,以思其過……近日京師牛鬼蛇神來了不少,師侄可要好自為之。」

    餘音未了,人已經消失在黑暗中。

    兩人間的唇槍舌劍,讓楊真一頭霧水的同時,心中疑惑更多了。

    啟英沒有對楊真多作解釋。

    入了庭院,在一個雅閣水榭前,一名玉立亭亭的朱衣女子憑欄獨立,馬尾長髮寫意地順在胸前,衣衫隨風輕舞,正是練無邪。

    「練姑娘。」趙啟英搶在了楊真前面領路。

    不想練無邪聽了這一聲招呼,頭也不回轉身就走進了閣樓,趙啟英苦笑搖頭,隨後跟來的楊真卻是錯愕莫名。

    「我說不見,你怎麼還來……」閣樓內傳來兩聲咳嗽聲。

    「練姑娘……」趙啟英顧不得許多,衝了進去。

    楊真遲疑了一下,卻聽一聲「出去」,趙啟英就比去時更快的速度飛跌了出來,險險撞上了他。

    「你進來。」樓閣內又傳來那冷冰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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