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痕 第七集 第三章 時疫
    楊真和練無邪兩人再次回到洛水城長街上,眼下除了一隊隊按刀巡邏的城衛,街頭巷尾已近乎是一片空蕩蕩的鬼域,偶有寥寥數人,也是在急急兜頭行路和關門閉戶。

    兩人轉過一道街巷,水流聲進入了他們耳中。

    臨著洛水大街的一間街面通鋪內,地鋪上擺放了五人,只有一名中年人遠遠避在一角看護,在半閉的門戶外不遠,有幾名城衛看顧著附近。

    看到楊真和練無邪,以及幾名衣甲鮮明的侍衛到來,那看護的中年人趕緊遠遠地擺手,不讓他們接近。

    「大叔,我們是來治病的。」練無邪打出了郎中的旗號。

    乍一看清來訪者中有如此容華絕美、氣質出眾的絕色女子,中年人有些發怔。

    「這些人都是你的家眷?」練無邪對中年人的失態視若不見。

    「不、不是,諸位……快、快請進。」中年人有些狼狽的抹擦著雙手,一臉欣喜地給眾人引路。

    楊真回頭看緊跟在身後的幾名王府侍衛有些難色,便讓他們留守在門口,那幾人頓時一臉感激之色,此時,練無邪已經在察看地鋪上的病人。

    粗糙的絨毯上,躺了三男兩女,身上都蓋了厚厚的棉被,中年人介紹道:「這幾人都是鄙人染坊中的小工,在下妻兒都在後院裡呢。」

    楊真就近一看,眼下這名清瘦的夥計一臉燒紅,額角隱有紅斑,口角白沫流瀉,雙眼翻白,且胸口起伏劇烈,呼吸很是急促,再看過去,那幾人也是一般模樣,正與往日民間流傳的春瘟有幾分相近。

    由於時疫在楊真年幼時心中留下的可怕印象,他下意識之中,不禁收腳退開了兩步。

    走在前頭的練無邪卻是若無其事地捋起袖子,露出皓腕,纖指伸出,就探了下去。

    「不可!」染坊老闆大急,上前攔阻道:「這位姑娘,萬萬不可,您金枝玉葉之身比不得我們卑賤之軀,要是……」

    練無邪揮斷道:「萬事有本姑娘自己擔待,你一邊去!」

    練無邪的表現,令楊真心中大為慚愧,心中念計:這丫頭竟也是一個不錯的熱心姑娘。

    「姑娘……」

    「別吵!」

    染坊老闆一片好心卻搭上了一座冰山,他吧嗒了一下嘴皮子,還不甘心,尾隨著練無邪的腳步,一袖捂著口鼻,一手戰戰兢兢伸縮欲擋,眼見這仙子般姑娘一意孤行,卻無計可施。

    忽然,他想起了跟這仙子般姑娘同來的青年公子。

    楊真沖了染坊老闆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此時練無邪剛把完脈,手指纖巧地翻動病者眼瞼。

    「不行啊,姑娘……」染坊老闆一把拉住練無邪的袖子,就要將她拉開。

    染坊老闆的舉動頓時惹惱了練無邪,她輕袖一蕩,中年老闆只覺一股大力奔腰身衝來,吃不住,蹬蹬蹬就退出七八步開外,不遠不近,剛好退到了門檻上,砰一聲,一屁股給絆倒在地。

    「姑娘你怎不識好歹?」染坊老闆揉了揉臀部,扶著門牆爬了起來。

    「住口!」練無邪頭也不回地喝道。

    老闆呆了一呆,撇撇嘴角,最後罷手一甩袖袍,搖頭歎息著退避到門房角落裡,一臉不安地看著兩人。

    練無邪相繼給幾人檢視一輪,楊真插不上手,轉頭對染坊老闆道:「大叔,你這些夥計都是怎麼染上邪症的?」

    染坊老闆哦了一聲,趕緊道:「就在午後一個時辰,這些人正在坊裡給布匹上料,這不是趕著開春趕活嘛,不想一個個都先後昏暈過去,然後就是現在這般光景……」

    楊真插口道:「那外面又何時傳出這時疫風聞?」

    染坊老闆摸了摸頭,聳著一副苦瓜臉道:「大約也就在那頓飯前後工夫就風傳開了,真是來得怪,也來得突然……天降奇禍啊。」

    練無邪也收手冷臉著緊問了一些,卻依舊摸不到線索。

    兩人離去後,來回走了幾乎大半個城區,染病的人足有上百人,病情皆是大同小異,其中有十數餘人不治身亡。

    一路行來,唯一算得上的收穫,那就是他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大部分染上時疫的人,都散佈在洛水附近。

    兩人縱然再愚蠢,也發現了問題,那就是,問題出在水源處。

    練無邪作結論道:「方纔我問了,幾乎所有染病的人,都能確定在事發前有直接間接接觸過水,且並未肆意擴散,問題定是在水中了。」

    此時,夜幕即將降臨,深灰色陰翳淡淡的籠罩著全城。

    楊真點頭接口道:「全城名醫出動,甚至拉來江湖郎中都束手無策,你我更無解救之能,唯今之計,是找到投放病源的人。」

    「怎麼找?」練無邪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隱隱於市,若確實是巫門中人所為,憑借他們的身手在城中自是來去自如,等閒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作為內應,只怕蠻軍沒有攻城前,他們是不會露出馬腳的。

    「況且,妖物和時疫相繼出現,只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早有定計,想必對我們也是早有防範……也許那巫羨魚的落腳處,就是我們的唯一線索。」楊真聲音低沉,有些飄浮不定,顯然也沒有多少信心。

    練無邪久久不言,突然驚咦了一聲,楊真跟著望去,原來數騎正匆匆從長街一路往橋頭方向飛馳而來,一個靈巧的嬌小身影翻身下馬,她身後還追著兩名王府侍從。

    「練姐姐,有救了,有救了。」

    「什麼有救了,你這死丫頭,敢不聽姐姐的話!」練無邪嘴上雖不饒人,但她一天都冷肅的臉卻釋放出了純美的笑容。

    「人家可是給姐姐帶天大的好消息來了。」巫靈兒風一般擺脫橋頭幾名城衛的攔阻,奔了上來,「喏,你看。」

    練無邪揮阻叫喝追來的城衛,一臉狐疑地接過一張單子,上面字跡歪歪扭扭,隱約書有十幾味草藥。

    「這是什麼?」

    「這是解時疫的藥方。」巫靈兒說話有些吞吐和小心。

    「什麼?」練無邪驚訝萬分,「你哪兒來的,說清楚點。」

    巫靈兒頓時一臉神秘兮兮道:「先前靈兒在府內無聊得緊,突然就聽見一人在我耳邊說話,靈兒四處張望又找不見人,後來聽那人說到有時疫的解藥方子,鬼使神差地,靈兒就照那人所說的記下來了。」

    練無邪和楊真面面相覷,楊真接過紙單一看,險些沒笑出來道:「小丫頭,你這字可是長了腳,四腳爬爬的,呵呵。」

    巫靈兒的小臉一下子羞了個通紅,氣鼓鼓地瞪著楊真,恨不得食啖其肉。

    練無邪無心取笑,問道:「靈兒,你怎不把藥方交到府上?」

    巫靈兒洩氣道:「沒人信人家嘛,後來管家耐不住人家糾纏,就讓人家帶人來找你了。」

    「你怎麼看?」練無邪拿眼看向楊真。

    楊真卻問向巫靈兒道:「那傳你藥方的人是男還是女?」

    巫靈兒明顯呆了一呆,有些猶豫道:「好像是女人的聲音……」

    練無邪和楊真同時想到了那名驅使狼妖的巫女,一時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白龍腦、犀角、硫磺、安息香、白石英……」楊真將藥方再行過目一番,他對藥石並無多少認知,半晌放棄道:「權且死馬當作活馬醫,這人若是不懷好意,何苦給我們藥方?」

    練無邪微一沉吟,當機立斷叫過守在橋頭的侍衛,吩咐下去,按單在全城藥店採購草藥,盡快將解藥配製出來。

    得知有解藥配方,就近召集而來的一干王府侍衛與城衛,紛紛加急打馬分頭而去,練無邪和楊真望著消失在長街的人馬,各自心頭暗暗鬆了一口氣。

    練無邪一把揪住巫靈兒的小辮子,輕輕拉扯道:「靈兒,你膽子不小,不怕出來染了時疫?」她這才有心情與巫靈兒開玩笑。

    「有練姐姐在,靈兒不怕,嘻嘻。」

    「你呀,就是頑皮,姐姐給你的功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有姐姐在,誰敢欺負靈兒!」

    「是啊,你剛立了一大功,姐姐就饒你一回罷。」練無邪捏著巫靈兒的臉蛋,巫靈兒不依,反撓向練無邪的蠻腰,兩女歡笑著擁鬧作一團。

    楊真憑立橋欄,望著漸漸深沉的夜幕深處,在思索著暗中潛藏的對手。

    他已經悄然投身這場大漢與南方百族的戰爭,在修行有望別出蹊徑的狀況下,他也重新燃起了面對人生的鬥志。

    「可惜呀,那些壞人一鬧,上元的花燈盛會是看不到了,靈兒可從沒看過呢。」

    練無邪忽然對神情極是懊喪的巫靈兒道:「靈兒,你到府上也快一年了,你還不肯告訴姐姐你的身世嗎?」

    巫靈兒仰頭,嬌憨道:「不是靈兒不肯說,是靈兒記不起了嘛。」

    練無邪認真看了她半晌,歎道:「也許你真是中了封靈術,才忘記了過去,你加緊按姐姐的法子修煉,總有一天會記得自己的過去。」

    靈兒低頭空出的一手,拉扯著自己的衣角,半晌認真地點了點頭,她一雙星眸隱約浮動著淡淡的水光,練無邪望著遠方,倒不曾留意到。

    從掌燈時分起,全城各街頭巷尾,由官府遣人派送的大瓷缸,將煮沸的藥汁稀釋後,分發給前來領取的百姓,而病歿者一律拉到城外焚燒屍體,就地深埋。

    各個街區,甚有官府請來的法師身披熊皮,頭戴面具,執戈揚盾,大跳儺舞,驅逐鬼疫;在城內幾條河曲水上,也有紙船大送瘟神。

    很快各方就傳來佳音,染病的人俱是大為好轉,疫情得到了控制,民心也漸漸平穩下來,不再慌亂。

    人心微定,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把這一切都歸於南蠻子所為,只不過好處是群情憤慨,將恐懼化做怒火轉嫁到南蠻的頭上;壞處卻是,人們心中對戰火的畏懼加深了。

    在武王府上下剛剛鬆下一口氣的當口,就在那就寢時分,王府再度炸開了鍋,失蹤一整天的武令候回來了,但卻是躺著給人送回來的。

    等楊真偕同玄機子一起趕到時,在一間臥房內,見到了不省人事的武令候,武陽王木無表情地枯守一旁,府上請來的兩名大夫先後歎息著請罪離去。

    「巫門是在跟我們示威來了。」練無邪在玄機子之後,也探視無果,雖說她素來不喜武令候為人浪蕩,卻也深知這大哥一向愛護著她。

    如今見武令候如此境況,她心中是怒不可遏,這將近二十年的王府生活,早讓她血融於這裡的一草一木,生性孤傲的她,哪容得有人侵犯自己的領地?

    楊真最後一個上前探視躺在軟榻上的武令候,只見他神色如常,微微閉目,且隱約帶著詭異笑容。他作勢把脈,神念探來,卻是一切如常,那為何人又昏迷至此呢?

    白纖情在這等情況下,親自出手了。

    半晌,楊真回顧一屋子人,面對不少期盼的目光,他躊躇道:「武兄中了巫人禁術,給制住了泥丸宮神竅,若沒有萬全把握,不能輕易動手,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會魂飛魄散。」

    武陽王再也坐不住,起身道:「如此說來,還有辦法可救?」

    楊真目光與練無邪交會在一起,默然片刻,他道:「解鈴,最好還是繫鈴人來得好。」

    武陽王一拳重重捶在床頭案板上,怒道:「難道天要亡我武解陽?這巫門難道就無人可制,任他們為所欲為,橫行無忌?」

    這時,站在門口的巫靈兒,忽然一聲不響地就退了出去。

    沒有人注意到她,白纖情卻留心上了,丟給楊真一句話,就化做一縷微風追了出去。

    回到別院,心情沉鬱的楊真,和默不作聲的玄機子,驚奇地發現院落中死氣沉沉,只有樓閣兩盞風燈在夜風中飄搖,昏黃的光線下,樓閣和松柏搖曳婆娑,顯得鬼影幢幢。

    按他們認知,眾多懸空觀道人正在趕製克制殭屍的雷火符,怪異的現象,令經驗豐富的玄機子大為警覺,叫住了楊真。

    「玄機子道兄,這是……」楊真一來心有其事,二來失去功力後,感知能力大為下降,連玄機子也遠有不如,不過他勝在神念精純,先天知覺敏銳,話未過半,就察覺到了不妥。

    「噓!」玄機子豎起了手指,提聚起全身功力,雙目驟亮,停下腳步,夜貓子一般掃視著四周。

    楊真心念微動,乾坤印在週身結上了一個護體法罩。

    幾乎同時,兩人目光朝遠端遊廊盡頭的涼亭望去,一個模糊的人影坐在其中。

    驀然,在兩人的瞳孔中,那人影重迭模糊起來,下一刻那人影已經來到了他們走廊的正前方,一股寒冷刻骨的寒氣狂暴地吹捲過兩人。

    瞬間,兩人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心跳若擂鼓一般加劇,一股窒息的壓力從四面八方而來,那是近乎死亡的氣息。

    眼前這人體形高大,全身裹在黑漆漆的寬大斗篷中,只能隱約見到半個臉孔,楊真當即認出了來人,不正是大巫師屠方是誰?

    「你……是誰?」玄機子竭盡全力才擠出這麼半句話。

    屠方臉孔黑暗處閃過一道幽芒,空氣溫度再度悍然下降,白色的霜花在遊廊方圓十丈蔓延開來,柱廊和地面青石上結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在微光下閃閃發光。

    「撲通!」玄機子一聲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楊真牙齒幾乎開始格格打顫,至此,他方才知道這大巫師的可怖實力:恐怕是直逼他師父那一輩的頂尖高手。

    「隨老夫走,你可以活命。」屠方骨節磨擦一般的沙啞聲音,傳入楊真耳中。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楊真喉嚨裡被寒氣凍得有些發澀,此時他已經顧不得玄機子的死活。

    屠方好整以暇道:「老夫說一不二,可由不得你。」

    楊真雖然閉住了呼吸,但那冰冷的屍氣仍舊令他一陣頭重腳輕,驚駭之餘,咬牙冷冷道:「閣下堂堂一代大巫師,竟然欺負一個崑崙後輩,說出去,豈不怕成了修真界的天大笑話?」

    屠方一愣,嘿然一笑道:「老夫活了幾百年,頭一回有小輩敢當面教訓老夫……不過老夫向來隨心所致,你枉費心機了。」

    楊真念頭電轉,道:「不知前輩可敢與我打個賭?」

    屠方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首次動容。

    楊真興然道:「若晚輩沒有猜錯,前輩是有求於晚輩。」

    他見屠方斗篷內冰巖一般的面孔有些意動,趁熱打鐵道:「晚輩雖不知道前輩要晚輩做啥,但想來定要晚輩合作才成,不若我們打個賭,若前輩勝了,晚輩甘心隨您而去,如何?」

    屠方怪笑道:「你現在就在老夫手心兒裡,還逃得了嗎?」

    楊真不為所動道:「難道前輩不敢一賭?」

    屠方深目幽芒一閃,沒有接話,楊真繼續道:「就賭這洛水城。」

    屠方不冷不熱道:「一城一池有何好賭?」

    「這之前,晚輩要先確認一件事,那就是前輩可是大荒軍中唯一的大巫師?」

    屠方聞言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楊真頓時心下瞭然。

    「只要前輩你不插手洛水戰事,晚輩保證南蠻軍只能黯然兵退城下……」

    「說下去。」

    「若是洛水城守不住,晚輩無話可說,就隨您去雲夢大澤;若反之,前輩所求,自也不必再提,前輩敢否一賭?」

    屠方冷目看了楊真半晌,冷哼道:「這凡俗征戰老夫沒有分毫興趣,誰勝誰負老夫也不關心,我巫門的動向豈是小鬼你能揣測?」

    楊真神色不變,依舊冷峻不屈地望著對方。

    屠方目中強芒一閃,聲音低沉道:「好,這個賭老夫打了,就以三日為限,不過……」說著又怪笑道:「你玄門中人最愛出爾反爾,你有那奇寶作遁,老夫也沒把握找著你。」

    楊真眼前一道灰白色光芒閃過,無所滯礙地破開他的護體法罩,瞬間一道寒流鑽入了他體內,在五臟六腑流轉一圈,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他驚恐惶惑萬分之時,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痛楚襲來,抽去了他所有力氣,同時無窮的寒意凍結了整個身軀,他猛地彎腰坐倒在地。

    「這是老夫屍巫一脈最霸道的『屍心王蠱』,只要種下了,在萬里之外,老夫也能讓你生死兩難,千萬不要試圖戲耍老夫。」

    楊真眼前驟然黑影模糊,四方寒氣驟然抽了個乾淨,那道人影倏然消失在空氣之中。

    這時,他才發現體內一切異常已經消失,方才撕心裂肺的痛楚消失得無影無蹤,體內寒意也緩緩退去,手腳恢復了動彈能力。

    三日之期,難道他在暗示南疆大軍攻城就在這三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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