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真換上府中管家親自送來的一身黑色武士袍,候在庭院中。自他出定後,白纖情就一直不曾理會他,直到方纔他才發覺頭上那縷白髮,不知何時起已消失不見。
白纖情伴著他將近一年,他早習慣了她的存在,如今忽然離去,意味著什麼呢?
她孑然一身,沒了肉身,又能去哪兒?楊真想到種種危險可能,登時有些彷徨起來。
直到此刻,楊真才發覺,不知何時起,白纖情已經在他心裡佔據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公子還在發呆,練姐姐在南門等你呢。」巫靈兒匆匆趕了過來。
楊真猛一搖頭,彷彿要將心中的煩悶拋掉一般,看著俏生生的巫靈兒,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巫靈兒歪頭湊近道:「公子有心事?」
楊真擺擺手,仰天舒了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積鬱。
兩人行走在迴廊,巫靈兒在後出其不意道:「其實練姐姐她人很好的,就是不知道她為何討厭你。」
楊真充耳未聞,卻突然在院落月門處站住了,指著上面垂吊的籐蔓道:「靈兒,這隆冬剛過,你說為何這王府裡的花草這麼早就抽枝發新芽了?」
「啊!」巫靈兒歪了歪頭,旋即眼睛骨碌一轉,道:「靈兒怎麼知道,也許是今年春天來得早啊。」
楊真沒有去深究,看見她緩步跟來,且發現她也是一身俐落裝束,奇道:「靈兒也要去?」
「練姐姐以往出去玩都要帶上靈兒的,這回她說什麼都不讓靈兒去,楊公子帶靈兒去好不好?」說她拉了拉楊真的衣角,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楊真加快腳步道:「你若能說服練姑娘,我也不反對。」說罷揚長而去。
巫靈兒咬唇原地待了片刻,目光一轉,也追了去。
午時,洛水城南門。
正值年關,南北船隻多半歇了生計,楊真站在行人稀鬆的碼頭上,看著為數不多的船隻陸續進城,或揚帆北上或東去,轉眼空蕩蕩一片。看來戒嚴令已經頒布了下來,不少手持兵戈的兵士正來回奔走著驅逐行人。
他目光搜索了城門附近,卻尋不到練無邪的身影,暗歎一聲,不會給那女人戲耍了吧?
「咕——」一聲清脆的梟叫傳來,楊真抬頭就見一道小小黑點撲了下來,直落在他肩上。
「你這渾鳥,這些天不見,又跑哪兒去了?」
「本鳥要享盡這人間美妙,自然不能放過這好地方,咕咕,你小子要去哪兒,本鳥發覺你有些不對勁兒呢。」
楊真將青鳥抓到手中,看著它隱約肥胖了不少的身軀,笑道:「你這貪吃鬼,姬姐姐讓你保護我,你就這麼保護的麼?」
「本鳥可沒離開過你百里,一有事本鳥自然瞬息趕至。」
「你這笨鳥連那姓練的丫頭都打不過,我能指望你?」
青鳥怪叫一聲,怒道:「本鳥若非怕招來天劫,不敢大動肝火,那丫頭片子算什麼?」
楊真應了一聲,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顯是不相信他的說辭。
「青鳥,咱們有事情做了,你這回得跟著我。」
「嘎……」青鳥朝天翻了翻白眼,晦氣地落到了楊真肩頭,仔細打理著自己的翎毛,生怕楊真再揭它的醜事。
「楊公子,楊公子……」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傳來,楊真回頭就見一名王府侍衛急步趕來。
「欺人太甚!」楊真御風疾速直掠南面碼頭而去,他心中滿腔怒火,練無邪這女人竟安排巫靈兒和王府中人一再戲弄於他。
轉瞬之間,他已經飄落在南岸橫渡碼頭偏僻處,他沉了一口氣,冷靜了下來,這幾天他一直在重新熟悉御風之法,體會乾坤印神妙之處,沒有了真元,雖然依舊可以施展輕身之法,卻不若以往一般靈巧,且相對而言,神念御風顯得四平八穩,慢上不少。
「若能追上我,本姑娘就與你一起行動。」楊真回味著王府侍衛傳達的消息,忽然明白了那丫頭的心思,也許是在向他挑戰?
順著官道,楊真轉入了洛水沿岸,速度越來越快。
「青鳥,你去前面探一探,看能不能發現那丫頭。」
本在楊真肩頭打瞌睡的青鳥歡叫一聲,騰空而去,轉眼變作小黑點消失在天際。
白纖情不在,他並無把握祭起天誅。運轉密法,從乾坤印提取天地元氣,再施展法力駕御一柄活物一般的神兵,對目前的他來說,太過艱難了一些。
感覺著乾坤印籠罩在方圓十丈的天地間,不住有元氣波動如潮湧入印內,再轉換為法力,維持著神氣的消耗,這樣的御風過程,對他來說本身就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在的修煉。
僅過了半個時辰,青鳥就帶回了消息,練無邪就在前方十數里。
楊真心中隱隱有著要教訓這女人一番的心思,一咬牙,額前金光一閃,天誅衝了出來,久不見天日的天誅顯得十分活躍,飛騰掙扎了好一陣,才落到他腳下。
這樣一來,楊真神念的負擔大大加重,心念密法加速運轉,心神陷入了一片空寂,靈台如一根繃緊的弦,不敢再分心他顧,御劍轟然直衝上了天。
盞茶工夫,楊真忽然耳聞風聲疾嘯,一道紅光從下方衝了上來,跟他並駕齊驅,很快又超了出去。
同樣一身黑色勁裝的練無邪踏在一條水色紅綾上,如一朵紅雲飛速飄掠在前,忽快忽慢,卻始終佔據著楊真前方,似乎在挑釁他。
楊真法力不濟,縱然有神兵在下,也難以趕上練無邪,追了一會兒大感吃不消,他俯視著大地,下方山林蒼暮,河流如帶,心中為之一闊,他忽然失笑,自己究竟在跟她鬥什麼氣?
「練姑娘,悠著點。」
練無邪御著隨身至寶「渾天綾」往側一飄行,回頭卻發現那眼中釘已經換騎乘在了一隻青色大鳥身上,當即嘲諷道:「原來崑崙派門下就這等能耐,還妄稱修真界第一道門,真是不知羞恥!」
「隨便練姑娘怎麼說也好,楊某如此跟一個小女孩兒鬥氣也算是有辱師門。」
練無邪重重哼了一聲,化身一抹紅霞,駕起遁光驟然衝了出去,轉眼就拉開了距離。青鳥明白楊真心思,怪叫一聲,雙翅萬道青色翎毛如箭矢一般抖了抖,猛地一收,速度劇增,也跟著駕起一道青色遁光追了上去。
將近三個時辰後,暮色漸起,兩人已經急行了數百里,此時的洛水處在群山環抱之中,丘野起伏,下方小谷山村不時有裊裊炊煙飄起,點綴著大地。
突然,一陣激烈的勁氣爆破聲從下方傳來,隨著風聲隱約聽見叱喝聲,彷彿有人在搏鬥一般。
「本姑娘下去看看,你愛來不來。」練無邪丟下一句,驀然俯衝下去。
「青鳥,下去!」不等楊真發信,青鳥已經展開大翅掠了下去。
兩人先後落在一片丘陵處,練無邪見楊真蹲在山石後,露出半個頭,生怕被打鬥兩人發現,低叱一聲:「膽小鬼!」
楊真沒好氣道:「練姑娘與我前世有仇,還是今世有怨?」
「崑崙派沒一個好東西!」
楊真徹底拿她無法,跟肩上的青鳥一同翻了個白眼,權當未聽見。
此時,青谷半空兩人交手正趨向白熱化,一道鬼魅一般的影子,繞著一個老道四周上下八方,如狂風一般倏忽在前,倏忽在後。老道所御劍光環繞身遭,化做一道光煉,上下左右追擊著魅影,卻總是差了半拍。
那鬼影不住高亢怪笑,似乎在嘲笑老道的無能,老道怒地暴喝連連,鬚髮亂舞。
忽然,那鬼影彷彿玩夠了一般,在老道十丈外空中凝住身影,原是一個瘦削頎長的白袍男子,只是他身外彷彿罩了一層淡淡地血色迷霧,讓人看不清模樣。
「中南太一原來不過是徒有虛名,哈哈哈……」
老道怒不可遏:「巫門妖孽,口出狂言,有種別躲躲閃閃,接老夫一招!」
白袍男子肆意大笑道:「牛鼻子生氣了,你那兩個師兄這會兒怕都變成殭屍兩具了,你要束手就擒,本人大發慈悲給你留個全屍,免了喪屍之苦,哈哈……」
「我師兄等強勝老道百倍,你等巫門邪人縱有陰謀詭計也休想得逞,看你逃得快,還是老道的迅雷千里來得快!」
話音未完,只見他踏劍虛空,一手駢指斜插青天,一手胸前法訣揮舞,一陣狂風黑雲在兩人頂上如潮水般橫空捲來。
烏雲中一道怒電裂空而下,直劈向白袍男子,沉暮的天空陡然大亮,卻見那人虛影一閃,就不可思議地後撤到了半里開外。
接著一道接一道閃電連環劈下,漫天驚蛇狂舞,天色慘白一片,道道電蛇如長了眼睛一般直追逐著白袍男子,卻總是命中虛空殘影,隆隆聲迴盪在谷中內外。
「老子能追風,可逐月,天雷又能奈我何?」
白袍男子囂張無比的長笑聲中,身形在虛空挪移躲閃,越形越快,最後化做一道狂風,一舉吹散了天空的雷電積雲。
在遠處觀戰的兩人都看得心潮起伏,楊真尤其覺得震撼,那人身法之快,尤勝劍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簡直難以令人置信。
「我們要不要出手?」
「不自量力,你快得過那人麼?」
面對練無邪的冷嘲,楊真啞然。
「牛鼻子,老子不陪你玩了,記住,老子叫噬血巫君邪玉琅,到了地府別忘了,哈哈。」
半里外邪玉琅虛空閃了閃,抖出一片重迭的幻影,只見他身影方消失,老道剛祭起的三層碧色劍光***,盡數被破得一乾二淨,接著他胸前被一腿重重踢下,飛了出去。
邪玉琅長空猛然回飆,化解老道的反擊之力,他嘴角也溢出一絲絲鮮血,顯然硬破劍幕也不輕鬆。
邪玉琅略一回氣,又化入空氣之中,直射老道,無數道腿影鋪天蓋地風暴一般踢了下去,老道一雙肉掌展開,左拼右擋,意圖力挽,卻已無招架之力。
楊真再站不住,哪想身邊還有一個比他反應更快的人衝了出去。
「巫門妖孽,休要猖狂!」
正欲下殺手的邪玉琅突聽半空傳來一聲嬌喝。
「哪來的小姑娘送上門來,讓本巫親熱親熱。」
老道只覺壓力一鬆,他已到油盡燈枯的境地,正欲藉機脫離,卻有一股吸力奇大的狂風襲來。原來邪玉琅趁機發動了最後的攻勢,將老道捲上了天。
練無邪和楊真都看到無比邪惡的一幕,邪玉琅猛然一口咬在人事不省的老道脖子上,老道身子頓然僵直無比,手腳伸得筆直,彷彿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不住地抽搐。
練無邪呆在了半空,不知所措。
片刻後,邪玉琅隨手拋下生死未卜的老道,任由他滾落在亂石溝壑中。
練無邪這才反應過來,怒喝道:「妖人,你在做什麼?」
邪玉琅獰笑一聲,轉了過身來,現出了清楚的面貌。他狹長的英俊臉孔蒼白透明,幾能看見微細血脈,一張單薄發青的嘴唇上沾滿了血漿,最可怖的是他長了兩顆尖長的獠牙,看上去妖邪無比。
楊真密切地關注著局勢,並未跟著衝出去,他也想看看這丫頭囂張若此的底細,為防萬一,他還是吩咐青鳥隨時準備救援。
「小姑娘,嚇住了?」邪玉琅咧嘴大笑不止。
「笑,有你哭的時候!」練無邪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嘴上卻分毫不讓。
「嘖嘖,小姑娘美貌絕代,處子元身,你的血液正是本巫絕佳補品,本巫君已經迫不及待要品嚐了,嘿嘿。」
練無邪冷聲嬌喝道:「巫門妖人,你與南蠻聯軍有何關係?」
邪玉琅再度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勾的唇角,陰聲笑道:「我噬血巫君一向獨來獨往,那群粗魯的野蠻子,怎配與優雅如本巫君相提並論。」
練無邪冷哼道:「狡辯!你雲夢大澤巫門不守規矩,擅自破壞修真界鐵律,參與世俗征戰,自會有人懲處。」
邪玉琅嘿嘿一笑,打斷道:「小姑娘休要逞口舌之利!來來來,讓本巫看看你有幾斤幾兩!」餘音未了,他已經撲了出去。
若隱若現的驟風急影瞬息掠至,早有防備的練無邪一抖渾天綾,本柔若水流的紅色飄帶,裂空捲出,如蛟龍出水一般與一道白色淡影交接,輕暴一聲,一觸即分,後撤的淡影接著一分而二,再分作三,繼續前撲。
渾天綾不甘示弱,也同樣一幻作三,三道飄帶如附骨之蛆追躡而上,再度擊退邪玉琅。
「小姑娘有兩下子,是誰家門下,報來聽聽?」
練無邪一臉冰冷,毫不領情道:「你不配知道!」說著,手上法訣一變,渾天綾橫空波浪起伏,拂蕩而出,如一條經天紅蟒捲了出去。
邪玉琅滿不在乎,邪笑一聲,閃身避開了綾帶鋒芒的襲擊,驟然化作電光驟影,八方進襲上前。
練無邪見無法阻擋邪玉琅無所不在、水銀瀉地一般的攻勢,渾天綾化做一圈圈飄帶纏繞著她週身,形成一片風捲一般的紅色天幕,令邪玉琅快逾閃電的身法攻無可攻。
在遠處觀戰的楊真見練無邪落了下風,心中不由有些緊張了起來,他深知自己此刻出手,更討不了好,這一陣觀戰,他知道練無邪的修為恐怕就是他鼎盛時候也有所不及。
他從莫天歌的記憶中,已經得知瀘州雲夢大澤的巫門歷史悠久,堪與道門始祖玄宗相提並論,其分為靈巫、黑巫、屍巫、血巫四脈,其中靈巫尤其享譽於世,其他三巫卻因術法特徵令正道不齒,被歸入邪道一路。
眼下這人自稱噬血巫君,多半就是那血巫一脈,傳說中血巫以血為引,煉血身修成道,生命力強悍無比,不論多重的肉體傷勢,只要血未流盡,就能瞬間痊癒,煞是邪惡詭異。
如此看來,此君只怕道行也遠未露底,與練無邪尚在試探交手。
為免有失,楊真叫上了正津津有味看著鬥法的青鳥。
「小姑娘,把你的同夥一併叫出來,本巫君等候多時了。」邪玉琅飛身後掠了開去,青鳥一擊後迴旋盤繞在練無邪左右,兩人一鳥重新對陣。
楊真知道那邪玉琅發現了自己,緩緩站了起來,掠下了山頭,他登時察覺有一道充滿血腥的陰冷神念盯上了自己,同時一陣噁心和眩暈當頭襲來。
「你巫門大舉出動,先有巫女現身洛水城,想必巫門諸脈也在南蠻大軍中?」
「小子,你知道的不少。」邪玉琅微感訝異,「可惜又是一個不上道的小傢伙。」
楊真飄空而起,暗中在週身結了個印,以防邪玉琅偷襲,他聞言冷笑道:「正道修真界大批門下近期陸續下山,你巫門若一意破壞人間清平,必有滅門之禍!」
邪玉琅先是一怔,緊跟著氣極反笑道:「口氣不小,看來本巫君留不得你們!」
楊真知難善了,索性拋開一切道:「誰留下誰還不一定呢。」
邪玉琅大怒。
楊真只覺眼前一道疾電狂風飆來,一道巨力猛然撞在他身前的氣牆上,差少許就破到了他胸前,胸腔瞬間窒息欲裂,猛然間他被擊飛了十多丈,最後拋墜在谷地上,才勉強定住了身形。
不等邪玉琅再度襲來,青鳥的雙爪已經當空打出了數十道雷火,重重迭迭,如綠色電網一般的電光交織罩向了邪玉琅。
「好一個妖鳥!」邪玉琅橫空連閃幾個方位,總算避了開去。
青鳥興奮地怪叫連連,鬥志昂揚,低空來回飛掠,閃電追逐著邪玉琅滿山跑。兩道遁影前一刻在山前,下一刻就追到了谷底,不斷的折身變向,道道殘影看得人眼花撩亂。
就在這時一道紅綾滿空捲舞著又射了下來,練無邪一聲不吭再度出手了。
一時青色電光和紅綾交織飛舞,邪玉琅縱然身法再快,有了渾天綾鋪天蓋地的羅網圈罩,以及身法不慢的青鳥追躡,再不若先前游刃有餘,只能極力閃躲規避。
剛受閃電一擊,驚魂甫定的楊真,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胸腔隱隱作痛,若非乾坤印所結的虛空之印抵禦了九成九的力道,只怕那一腳就能讓他喪命黃泉。
若非有萬年道行的青鳥護駕,只怕今日之局難討得了好。
無力感和挫敗感深深地籠罩著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