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閣寢室中,楊真安靜地躺在榻上,練無邪把脈半晌後站了起來,回來走動,武令候一旁急道:「無邪你闖大禍了,你可知他乃崑崙山仙家弟子……」
「他百脈阻絕,毫無內息可言,分明是先天氣脈不足之象,哪裡像玄門中人……」她眉梢微蹙,也兀自有些不解。
武令候一拍腦袋,醒悟道:「楊兄弟說過,他是禁功修行,崑崙山道法神妙,非我等可窺視,也許他不宜與人交手才出了狀況……」
「禁功?」練無邪看著軟榻上那張清奇高傲的臉容,輕笑道:「看不出他還是個硬骨頭,倒是我錯怪他了。」
在庭院中,巫靈兒與青鳥正玩得不亦樂乎,不時傳來清脆的歡笑聲和怪叫聲。
武令候皺眉道:「看來得請師父來一趟。」
練無邪哼了一聲,不屑道:「你師父那點道行不提也罷。」
武令候面上怒容一現即逝,道:「無邪,你休要目中無人,要知……」
「要教訓我,你還不夠資格。」練無邪淡淡掃了武令候一眼,轉身就出門而去。
武令候剛剛只覺一道利劍般的目光刺了他一下,火辣辣的疼,暗驚這妹子修為又有了突破,心中沒來由一陣沮喪,也不知這丫頭拜在誰家仙門之下,修得如此能耐。
「靈兒,跟姐姐走,姐姐有新功夫要教你。」樓閣外傳來練無邪的聲音。
武令候寒著臉走到樓閣憑欄處,喊道:「慢著,靈兒留下。」
巫靈兒停下了跟青鳥嬉戲,對叫住她的練無邪道:「練姐姐,我留下照顧楊公子好了,有空我會去陪姐姐玩。」
練無邪欲言又止,狠狠瞪了樓上武令候一眼,逕直離去。
楊真自那日昏迷不省人事,始終無法醒來,武令候想盡了法子,請動了師門懸空觀諸位師父師叔長輩,也無濟於事。
不多幾日,武王爺自上京城返回洛水城,帶來更壞的消息。受朝中勢力排擠,今上也對他產生了猜忌,突然宣告成立平南大軍,另遣大將南征。
坐鎮洛水十三郡二十餘年的武解陽一朝被架空,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鎮南節度使廢棄成了閒職。
大勢下,玄機子撤走了王府供奉堂的大部分門中高手,王府門庭一時冷清至無以復加,武令候整日流連在城中洛水花街買醉作樂。
與此同時,前方密報,南疆蠻族一改過往寇邊習性,在寒冬未退就大批蠻兵集結南疆邊境,頂著嚴寒北上。
大漢朝廷震驚非常,平南大軍在新上任的南疆都統調遣下,各郡兵力源源不斷調集洛水,倉促提前開赴前方,南疆在剛開始褪去的寒意中,醞釀著戰火的氣息。
怒江南線大漢多方郡縣皆有傳來時疫,乃至妖孽橫行作亂之聞,恐慌蔓延了與南蠻接壤的數千里山莽大川,洛水城身為一方軍機重鎮,一時卻成了最平靜之地。
這一日,剛入夜,洛河的一條船舫上,一間幽暗的艙房中,兩個女子藉著月光對案密談。
其中一女卻是那名噪洛水府的巫羨魚,身居主位,另一女披了個斗篷,遮著頭面,看不清容貌,身形更顯嬌小一些。
兩人默坐良久,巫羨魚膩聲打破了沉寂,道:「妹妹,上京城形勢扭轉,對我方大為有利,這洛水府只怕也要變更計畫了。」
斗篷女子咯咯一笑,道:「師姐真是好本事呀,不論大漢京都,還是眼下的洛水重鎮,都在師姐的股掌之中,小妹佩服的緊。」
巫羨魚夢幻一般迷離的目光,變得悠遠莫測起來,「在雲夢大澤,人人知黑巫蚩越,而不知我巫羨魚,今次他領大荒軍北征,我巫羨魚偏要跟他一較高下。」
斗篷女子又是輕聲一笑,輕輕埋首脆聲應道:「離開雲夢大澤前,大巫師吩咐此行由大師姐您為主,諸部商討定計,以擾亂大漢民生軍心為上,協同南疆大荒軍行事,但要謹防驚動玄門中人,師姐可知武王府有崑崙山的人入住了。」
「崑崙山?」巫羨魚蛾眉輕蹙,旋又咯咯笑道:「崑崙山又如何,我巫門諸部扎根南疆幾千年,何嘗怕過他們?何況我們行事一向有分寸,只要小心些,他們就找不到借口插手凡俗之事,等木已成舟,他們又能奈我何?」
「師姐你手段毒辣,很容易暴露行蹤,妹妹以為未到關頭,還是收斂一些的好。」
巫羨魚臉色一冷,道:「妹妹這是何意?」
斗篷女子攏了攏斗篷,低聲道:「武解陽失勢,師姐你為何還盯住他們父子不放?」
巫羨魚彷彿明白了什麼,輕輕抓起盅蓋,手伸出船窗外,輕一抖手,一道白光在平緩的水波上激起一朵又一朵青色浪花,接連六七個水漂,才沉寂下去。
「浪頭有起有落,人生也如此,武解陽這釘子並不容易拔掉,他背後的供奉堂更非好惹之輩,一旦我南方大軍得勢,只怕就是他復出之機,要有備無患。大漢人可怕的不是武力而是智謀,我南疆黎民吃的苦頭還少麼?」
斗篷女子沉默了一會兒,終還是低頭道:「依師姐吩咐就是。」
巫羨魚盈盈淺笑,眸光流轉,道:「中土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惜他們對我南疆百族卻是知之甚少,這回我們定會給自大的漢人一個大大的驚喜,咯咯……」在黑暗中,她一雙眸子突然明亮了起來,閃爍著熾熱的憧憬光芒。
斗篷女子站起了身,正要退出艙房,突然留步道:「師姐真對白蠻、烏蠻、九黎諸族那麼有信心?要知中土人煙浩渺,英雄豪傑輩出,非我南疆百族蠻荒可比。」
「誰知道呢……對我們巫門中人來說,不論中土萬里富饒平川,還是南疆十萬里山莽大澤,都沒有太大分別,但是百族千萬黎民的生計卻與我們息息相關……你小腦瓜不要多想,聽命行事便是,最近快有動作了。」
巫羨魚也站了起來,話鋒一轉,有些狐疑道:「妹妹你心性淳良,只肯修那靈性之道……不會是心軟了吧?」
「師姐目光如炬……妹妹每施那蠱惑人心之法,都有愧於心……」
「傻丫頭,我巫道以天地萬物靈長為師,人心為本,若非紅塵百煉,如何心御萬物?」
「懂了,羨魚姐姐。」
「神氣相戲於無間,無內無外,不實不虛,居妙有之無,虛無之有,有感而遂通,靈會於太虛……」
在心海中,元神所托乾坤印核心處,楊真印證著蒼茫萬象法及乾坤遁字訣和玄字訣奧義,在混沌歸一的識海裡,沉迷於修煉之中,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憑藉著莫天歌所留記憶和乾坤印引發的天機,楊真進窺了乾坤印更深一層的奧秘。
他的肉筏固然失去了道門引氣之能,但卻有了乾坤印這無上天地橋樑作為替代品,天地靈氣可通過乾坤印源源不斷的供給紫府元神,令元神得以錘煉成長。
同樣,元神也可以憑借乾坤印這內在小天地,施展法術神通。
遁字訣,可通風、火、水、土五行遁空,化肉身為虛冥,逍遙於天地,出入於青冥。
玄字訣,可結印虛空,掌握五行輪轉虛實相生之道,利用天地萬物化解、抵擋,甚至行攻擊之法,變化萬端,浩然難測。
光陰流逝,楊真忽然感覺已功行圓滿,元氣神足,乾坤印封結的紫府天門大開,他六識重新回到了肉體。同時,他重新找回了崑崙仙門弟子的自信和尊嚴。
他相信自己能走出與前人不同的一條道路,縱然前方萬般荊棘和險阻,他也無所畏懼。
楊真走出樓閣,看著鬱鬱蔥蔥一片的庭院,有著煥然一新的感覺,感覺前所未有的好。
他心中渾融一片,神念如水漣漪散盪開去,他漸漸感覺到了風,流動在他週遭,無所不在的風,御風法術隨著乾坤印拓展的意念空間,施展開來。
他漸漸脫離了地面,一寸一寸地向上飄浮起來。
往昔的根基還在,熟悉的感覺一點一滴回到了楊真體內,漸飛漸高,最後飄浮在樓閣屋簷上空,俯覽著重重飛簷相接的王府殿落樓閣。
他強忍著長嘯的衝動,繞著獨院飄飛了幾圈,落回了院落中。
兩腿甫落地,就軟了一軟,他跪倒在地,兩手抓著濕冷的黑色泥土,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他心中狂呼,天無絕人之路,無絕人之路啊!
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楊真抬頭,他看了巫靈兒飛一般奔來,在他面前十步外停住,臉上難抑驚喜之色,嘴上卻硬巴巴道:「還以為公子醒不來了呢。」
楊真苦笑一下,掃了四週一眼,道:「我入定多長時日了?」
「入定?」巫靈兒一臉古怪之色,吐了吐舌頭,怨道:「四十九天,整整四十九天了,把靈兒可害苦了,天天守著你,哪兒都去不了。」
楊真怔了怔,道:「到年關了?」
巫靈兒小雞啄米一般點了點頭,一雙純淨無邪的美麗大眼睛泛著奇異的光彩,上下打量著楊真,彷彿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東西。
「啊,靈兒得去告訴小王爺你醒了。」不等楊真反應,巫靈兒又跑得沒影沒蹤。
楊真剛凝聚的一點力氣消失個乾淨,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新年將至,南疆烽火毫無徵兆之下,突然燃起。平南大營大部軍馬和水師艦隊舟車勞頓,立足未穩,大荒軍穿越萬重大山,從窮山惡水中奔襲而至,將大漢軍打了個措手不及。
沿洛水而下的千里平川外青丘和明湖兩大天然防線,區區數日,連告失守,危在旦夕。
洛水城王府中,充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傳令兵士晝夜奔忙來回,為武陽王送上前線戰報,不時能聽到深院中傳出怒雷一般的咆哮聲。
正月初一,也就是楊真甦醒的第七日,武王府一間書齋內。
一位滿面花白虯髯、方面大耳的魁梧老人雄踞堂上,掌著案台,呼吸沉重;右首依次是武令候,楊真,左首卻是一身戎裝的練無邪。幾人圍在一個紅木長案上,上面鋪了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圖,在他們背後的齋室廳堂上掛了一幅猛虎臥山崗巨畫,給精雅的齋中添了幾分軍營戰陣的剛煞之氣。
「混帳!」老王爺重重一拳擂在案上,上面的茶盞嗒嗒直顫抖,「明湖一線盡失,青丘危在旦夕,老夫幾十年心血,只怕要盡然葬送在這乳臭小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