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法力耗盡,一身疲憊的簫清兒再度回到了玉霄峰山門外,卻見一道白色身影正在玉池廊橋上飄立.
簫清兒一聲不響踏過山門石階,一步一步走向鳳嵐,嘶啞著嗓音道:「你把師弟送走了,是不是?
鳳嵐皺眉道:「清兒,你在說什麼?
「娘一一」簫清兒淒然高叫一聲,「你還要騙女兒,師弟他一身法力盡失,不是你,他怎麼離開這山上?
「清兒,你是說真兒他,他走了?」鳳嵐大感意外.
簫清兒哭著控訴:「娘,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對您的親身女兒撒謊不算,還趕走一個一身修為盡廢的人,您就真的容不下師弟嗎?
鳳嵐連被女兒置陷,怒氣驟現:「你脾氣倒比娘還大,不弄清楚就栽贓給娘,你說說,娘哪點容不下他了?
簫清兒怔忪地看了鳳嵐良久,驀然慘笑道:「是啊,女兒在胡說八道,忤逆尊上,可女兒不明白師弟他哪裡得罪您了,就是為當初受妖皇擄掠之辱嗎?可您不是在宗議出面,還讓他面壁了一年,您還要怎樣?
鳳嵐氣地渾身發抖,「啪!」揚手就給了蕭清兒一個巴掌.
簫清兒踉蹌跌退兩步,捧著臉驚呆了,她這麼些年來,第一飲被娘親責打,心中委屈滿腹,怨恨如同火山一般爆發了,她驀然大叫道:「好,有你這樣的娘,女兒也引以為恥,你不是一直要趕女兒去王母峰嗎,女兒這就去,女兒倒要看看,爹回來你怎麼跟他交代,師弟要有個三長兩短,這輩子都別想女兒原涼你!「你,你反了你……」
「女兒這就走,玉霄峰現在就您最威風了,爹的話也不管用了.」簫清兒再次祭起飛劍,直入長空而去,轉眼漆黑的天際只剩下一道螢光.
轟!鳳嵐站了半晌,怒然揮手一拂,狂風平地而起,漫天雪花沖天飛舞,拍打在山門牌坊玉柱上,山外大片松濤如銀浪翻滾.
殘月逃入夜幕不見,整個玉霄峰陷入一片沉重的黑暗之中.
簫清兒孤身一人趕至王母峰,楊真前一刻已然乘著青鳥離去,正是失之交臂.
在峰內靈境內,姬香見簫清兒急匆匆後腳趕來,神情有異,隱隱察覺了一些事,就見簫清兒二話不說,當即跪下,請求道:「請師尊幫助清兒,清兒的小師弟楊真失蹤了.
姬香伸手親自將簫清兒扶起,柔聲安慰道:「你放心,你師弟他沒事,本尊派青鳥隨他而去.
簫清兒完全呆住了,許久才喃喃道:「那師弟,是您從玉霄峰接走的?
姬香莞爾一笑,搖首表示否認.
簫清兒完全糊塗了,她可肯定若非娘親作祟,師弟斷然不會留書離去,只是他如何離去,她卻動搖了.許久,她才道:「那師弟他究竟去哪裡了,他這般光景……」說著,她眼眶一紅,焦急之情溢於言表.姬香徑直前行了幾步,忽然回頭向簫清兒招了招手,待她跟上,師徒兩人並肩在仙境一般樹中天漫步而行,過了一陣,姬香才道:「你師弟去了很遠的地方療傷,你安心在此修行,待《聖心神術》奠基完成後,為師就放你下山,再去尋他可好?
「真的?」簫清兒只覺一頭霧水,心下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誤解了娘親.
姬香蛾眉輕整,道:「你何以如此不安,羽道之士當無塵無垢,靜心滌慮,你如若這般心境,不若回山了事.」說著,她擺了擺袖,加快了步伐.
「清兒剛為師弟一事跟娘親吵架了.」簫清兒如實道.
「什麼?」姬香停下腳步,回頭訝然.
太昊峰土行府,昊天殿後進一間斗室內,***通明,一名鶴髮童顏的銀袍老道與一名青衣中年文士盤膝對坐在一張石桌前,桌上正擺放了幾卷玉冊,兩人談興正濃.
這是一間古樸的石室,四壁有著四盞長明燈高置,將室內映得一片明黃光亮.斗室內陳設簡單,一個小圓桌,幾個蒲團,幾組堆滿卷宗的書架在側壁,石室東面開有通風高窗,壁角香爐不息.
很難想像,堂堂聖道崑崙一派之主平常就居住在這簡陋的室內,此時一元真人正手把玉冊,與座下弟子簫雲忘研討道法精微之處.
一元真人合上卷宗,沉吟片刻,道:「雲忘,你可知為師連日召你,領你觀我道宗不傳之秘是為何?簫雲忘聞言收手正座,垂首道:「恕弟子愚昧,請師尊明示.
一元真人凝思微目,追憶道:「你入我門下兩百餘年,是為末座,修為卻後來居上,凌駕道宗同輩之上,更難得你不拘一格,自成一道.你當知道,為師對你期望甚高,你與鳳嵐走在一起雙修合道,當初其實為師心中是反對的,你可明白?
簫雲忘無有波瀾的面龐頓然一驚,沉凝道:「弟子任性,讓師尊失望了.
一元真人歎息一聲,道:「為師最近心有所動,甚感劫期不遠,不出多久,只怕再難有閒過問世事,你們當中誰能擔當這崑崙大任?紫霆穩重守持,但缺乏機變之能,在未來可預見的動亂中,他實難擔當訣斷之才,為師很為難啊,雲忘.
簫雲忘豁然明瞭,幾日來的迷惑一掃而空,當即頓首道:「師尊厚愛弟子不敢當,無論誰接任掌尊之位,雲忘都會竭力.
一元真人面色憂慮深重,對簫雲忘推卸之辭並不意外,遂又轉開話題道:「道法兩宗自古共掌崑崙,一主一輔,乃開山祖師英明之舉,只是法宗這幾百年來實力大漲,人心思動……為師對你太上師祖所立誓言,這幾百年來不敢稍有或忘,不能不未雨綢繆.
頓了一頓,他又道:「更有可慮者,乃是前人因果,為師略微洞察天機,海外那一脈時刻對我虎視耽耽,我崑崙另一大劫只怕應在這裡.
簫雲忘當即起身退後兩步,再向前拜倒,誓言道:釗幣尊放心,有雲忘在,不論誰敢冒犯我崑崙天威,弟子捨卻一身性命,也不能讓人得逞.
「好,好,有你這句話,為師放心多了.」一元真人親自上前將簫雲忘扶起,兩人再度各自落坐,這時間破曉一線天光射入了斗室內,新一天來臨了.
一元真人苦思再三,仍舊作難道:「雲忘,修道人固然有七情六慾,但你修到慮冥大化之境,當能勘破這一切才是……
為師還是希望你再作考慮,希望你能擔當更大的重任.
簫雲忘垂首沉默不語,一元真人終究是一派宗師,失望之餘,只得揮手命其離去.
滿腹心事的簫雲忘在天光之前,返回了玉霄峰,卻見玉霄樓光明大放,甚感奇怪,入得大堂,卻見鳳嵐一臉寒氣地端坐,神思不屬.
簫雲忘收起心事,笑侃道:「嵐兒在等我?
鳳嵐這才抬起頭來,如雪冷凝的臉上怒氣橫生,冷冷道:「你這玉霄峰一個個都反了,你那小徒弟一聲不吭就離山而去,你女兒更是連我這個當娘的都不放眼裡,妾身在這裡等你回來作主呢.」說罷撇頭重重一哼.簫雲忘愕然,螟目出神片刻,突然道:「真兒如何離得去?事情只怕不這麼簡單吧?
鳳嵐一副早知如此的生氣樣,道:「你那徒弟跟妾身賭氣,怎麼離山的妾身不清楚,只是你那女兒卻怪到她娘頭上,真是豈有此理!
簫雲忘本心中有事,熟知愛侶性子的他,登時沉不住氣,負手不耐道:「清兒一向性子溫和,跟你反目,只怕是有相當誤會.我倒是要問你,真兒怎麼離山,只怕跟你脫不了干係吧?
鳳嵐登時站了起來,怒道:「好啊……是,是我鳳嵐出言相逼趕走了你的寶貝徒弟,氣走了你的愛女,這玉霄峰妾身是待不下去了,妾身走就是了.
簫雲忘低叱一聲:「無理取鬧!」拂袖轉出樓堂.
鳳嵐厲聲道:「你站住,你說誰無理取鬧了?
簫雲忘旋風一般回轉身來,正視鳳嵐,夫婦兩人對峙良久,鳳嵐終是不敵,垂首軟弱道:「妾身不過是跟真兒挑明了那雙修療傷之事,說清楚事情輕重,叫他不要誤了清兒前程……妾身哪裡有趕他走了,妾身一心為清兒著想,她不領情也就罷了,還,還說……」
「夠了!」聽得兩句,這實情他就能推之八九不離十.
一個綠裳女子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分別看了兩人一眼,才對簫雲忘低低叫了聲「爹!」然後緩緩越過了他,站在鳳嵐七步之外,凝視她良久,才道:「娘,本來女兒是一心回來跟您道歉,只是聽了剛才的話,女兒很傷心,很失望……」
鳳嵐臉色蒼白一片,指著兩人,身形搖搖欲墜:「你,你們……」
簫清兒回望簫雲忘一眼,慘然叫道:「娘,你為何不肯易身而處地為師弟他想想,你難道不知道,說出這樣的話,他會有多傷心?
「況且你不問問女兒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如今可好,師弟他人不知去向,他這樣的狀況,您的良心能安嗎,您說說,你說說呀……
「爹一一」說著,簫清兒慘呼一聲,回身就撲進了簫雲忘懷中,痛哭不止.
簫雲忘一面溫聲安撫著愛女,一面冷視著鳳嵐,責難和失望在他眼中徘徊.
「都容不下妾身了,妾身這就走,這就走……」鳳嵐秉性剛烈,性子急來如火,驀然衝過門廊處的父女兩人,作勢就要離去.
「你去哪裡?」簫雲忘一句話截住了鳳嵐.
「哪裡來,回哪裡去!」鳳嵐氣極道.
「事已至此,你還要跟我鬧脾氣,究竟誰的錯,你心中當真沒個是非麼?」簫雲忘極力壓制胸腔的怒氣.「爹……娘……」簫清兒輕輕離開簫雲忘的懷抱,上前拉回鳳嵐,站在兩人之間,「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女兒這就去王母峰苦修仙法,不再為你們增添煩惱,只求你們設法找回師弟,女兒就心滿意足了.」說罷,簫清兒緩緩穿過兩人,騰身御劍沖天而去.
天漸漸大明,玉霄峰卻是一片死寂.
東出崑崙,暫時來有去向的楊真,是夜棲息在崑崙怒江源頭沿岸的山洞中.
山頭風急,寒冷的空氣入了肺腑,縱然有皮裘裹身,楊真還是禁不住連打幾個寒嚓.他呼喚了幾聲,一早飛得不知去向的青鳥,叼著一串紅亮亮的果子飛了回來.
「你這野鳥!」楊真沒好氣地衝著盤旋的青鳥罵了一句.
「咕咕,臭小子,接著!」音鳥鬆口就將野果連籐扔到楊真頭上.
楊真匆忙離開仙府,未帶干根,連夜遠行數百里,又失去了辟榖之能,早餓得發慌了.一串酸甜帶苦的野果,他三兩口就吃了個乾淨,「前面是不是有個小碼頭,還有個集市?
青鳥怪叫了一聲,閃電衝向高空,盤旋一陣後又落了回來,叫道:「嘎嘎,船,看見一隻大船,好玩,好玩……」
「大船?」楊真大覺奇怪,他印象中河陽鎮從來沒有大船停靠,暗罵這妖鳥少見多怪,不過也確認了目的地所在,「青鳥,我們走,就去那裡.
青鳥怪叫一聲,狂風捲起,倏然化做一隻巨鳥,展翅落在崖口上.楊真剛爬上去,青鳥就騰空撲下了河谷半空,衝著急速奔流的河面上滑翔而下,堪堪掠過浪濤翻滾的水面,迅即拔高而起,奔往天際,大地山川盡在人鳥之下.
在青鳥的法力護持下,楊真在一陣平飛後才勉強坐穩,回頭再看了一眼崑崙山,心中萬般惆悵,轉即又想起了河陽鎮的一草一木,只怕如今一切早物是人非了.
在蜿蜒回轉東南向的河灣處,楊真果然見到了碼頭處有一隻巨帆大船.他令青鳥在一市集幾里外河岸上一處丘陵落下.
「嘿喲,嘿喲……」碼頭上裝卸貨物的一群腳夫正高聲喊著號子,踩著舷板,承上接下.南北陸路,水路,貨物如流水一般從各地行商手中來回周轉,在市集百貨行市裡買賣交易,外地的米根布匹,換走山中的藥材和獸皮,自然也少不了過冬的木炭.
楊真走上碼頭,站在集市口,仰望那高大的牌坊,再度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一股的濃郁鄉情油然而生.他最終把目光定在了「歸來去」那個在記憶裡有些模糊的客棧招蟠上.
順著人流,楊真不自覺地走進了客棧大門,抬眼望向櫃檯,有著一男一女,卻難與當年的兩人重合起來,再仔細落在那花信少婦面上,眉眼竟有些眼熟.
「公子,您是打尖還是住店呀?」一個小夥計蹬蹬跑了過來.
楊真愣了一愣,這才回過神來,頭一回聽人叫他公子,不免感覺有些奇怪,掃視一下大堂,道:「來碗粥.
小夥計有些意外,趕忙討笑道:「公子是初到此地,想來不知我這等山野之地也有風昧小吃……」楊真笑了笑,打斷道:「就要碗粥.
小夥計呆了一呆,見楊真一身打扮,可不甘心,又繼續勸說,這時,櫃檯上那少婦喊道:「公子,別聽那小子瞎嚷,大清早的給公子隨便來點清淡小點……還不快去!」她後一句沖那小夥計喊去,說罷她小心看了眼內堂角落.
小夥計挨了罵,撓撓頭皮,回頭沖後堂伙房扯嗓子喊了去,這才領著楊真進了天並內角落一個空桌落坐.此時客棧內人煙甚少,楊真對面角落一桌頗為引人注目,為首是一名二十七八光景的華衣青年,另幾名更像是隨從護衛模樣的魁梧大漢,一行舉止頗有軍士殺伐之氣,遠近的坐客都不敢多看.
楊真目光再改落到櫃檯上,那少婦秀美豐盈,他越看越覺得眼熟,心中忽然像打開了竅,一個人影浮上了他心頭,原來是……她.
再看看她一旁那名敦實漢子,想來是她的丈夫吧,楊真心中升起了一陣難言的滋昧.
兩碟面糕小點,一碗小米粥很快就擺上了桌子.
楊真見那小夥計一旁閒著,就將他叫了過來,問道:「夥計,這客棧原來東家呢?
小夥計露出了奇怪之色,小心翼翼道:「公子您知道這……」見楊真點頭,他偷看櫃檯方向一眼,才低聲道「原來東家半年前染了邪病去世了,他女人覺得這裡有妖邪,把客棧甩手盤給了郭家,喏,就是現在老闆娘,她待人可好了,這裡人都叫她筱娘呢.
「有妖邪?」楊真失笑.
「是啊.」小夥計有些兔祟道:「老闆娘才半歲的小少爺,最近就染了怪病,怎麼也治不好,老闆娘可愁壞了.
楊真特意瞥過去一眼,那少婦眉梢間果然有些憂愁之色,心中念著:她都有孩子了,他已然確認了那少婦的身份,當下低聲間道:
「那你可知道鎮裡的郭屠夫?
「那就是老闆娘她爹呀,早不幹了,在後院閒著呢……告訴你,這老闆是倒插門的,客棧裡可都是老闆娘說了算.」他回頭想起了什麼,又奇道:「咦,不對啊,公子莫非是本地人,怎麼著也不像呀……」
楊真不置可否,揮手讓他離去,小夥計有些不捨地離去,好不容易碰上個富家公子樣的人,他本以為有個打賞,誰知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走遠了嘴裡還嘰咕不休.
白纖情冷不丁在他心裡道:「那女人是你老相好?
楊真剛喝下一口粥,聞言險些沒給嗆了,沒好氣地解釋道:「我是在這裡長大的……」白纖情哼聲打斷道:「那就是青梅竹馬了?
楊真沒心思跟這最近越來越有返老還童趨勢的狐狸精搭話,剛才那夥計的動作提醒了他,一個很尷尬的問題,他刻下身無分文.
難道這下山第一回就吃霸王餐?自己這副身子骨,雖然對付幾個凡俗之人雖是沒間題,可他知道這老闆娘是昔年故人,哪還能有此惡念.
楊真歎息一聲,生平之窘局,堂堂崑崙仙家弟子竟落得如此境地,心中好笑又酸楚,突然他看了看自己一身打扮,有了主意.
楊真長身而起,叫來店小兒,彈了彈身上的皮毛,若無其事道:「夥計,你看我這身值多少?
本就不情不願跑來的夥計聞言一臉驚愕,打量楊真半晌,才道:「小的見識不多,不過這皮貨倒是略知一二,公子這身可是上好的玄狐皮裘,少說,少說也值個三五百兩銀子.
「那就好,本公子托你一件事,辦好了有賞.」楊真起身脫下大鱉,剩下一身道宗弟子袍服,交到發愣的夥計手中,「給我賣出去,公子算它二百兩,多的就是你的.
他話剛一出,客棧天並中內外堂客紛紛矚目,櫃檯上自然也盯了過來.
夥計捧著大瞥,原地激動地不知是好,傻呵呵地直笑,連問:「公子莫不是在說笑,逗小的開心?
楊真露出為難之色,道:「本公子旅途中不慎丟了行囊,你看著去辦就是.
夥計大喜著就要答應,卻見筱娘飄然移步而至,喝斥了夥計一聲,這才爽聲賠笑道:「公子若是有為難之處,這頓就算客棧奉請了,這等貴重少物,小店如何擔當得起,況且一時半刻只怕也找不到大主顧.
楊真盯著這張明潤精明的秀麗面孔,一陣失神,筱娘見這俊逸不凡的年輕公子盯著她不放,頓時面上一陣羞紅,有些手足無措地錯開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