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破陣催(二)
    ((二)挫銳

    華鍛一行坐船一路順河而下,在沐州登6,又快馬加鞭在沐州沅州交界處與孟遼派出的陳封五萬軍馬會合,趕到鯉魚道。

    劉止鍾回各帶兵馬在城外守候,將華鍛迎入。對了兵符之後,華鍛命眾將入內,問清名字之後指著陳台道:「陳將軍現在便帶著三千人馬到洪西接應,命城中守軍經小劍湖以西退回鯉魚道。」眾將皆是一驚,陳台不信,猶自喃喃:「只三千?撤軍?」鍾回按捺不住道:「為何不派大軍解了洪西之圍反而示弱於悠軍?」

    華鍛卻不看他,只對著陳台緩緩道:「軍令如山,兵貴神,你還在這裡愣著做什麼?」陳台見他甚至不給眾將質疑的機會,只得退出。

    一時間堂上氣氛詭異。眾將各懷異心,與華鍛更是疏離陌生,所以誰都沒有做聲,等著看他下一步要做什麼。見他俊秀文弱又年輕,竟然隱隱盼著他出個大醜。

    華鍛也沒說話,黑玉一般的眼睛向眾將一一掃去,眾將與他對上視線,心中均是一寒,覺得此人眼裡有種奇怪的東西,不是殺氣,不是自信,不是一個為將者該有的眼神,反而是種絕對的漠然,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淡。與他身旁的監軍薛候形成鮮明的對比。

    劉止等沅州部將本來聽得他力排眾議要救沅州,心裡還是有些佩服。此刻見到他這個樣子,不免甚是失望。卻聽薛候咳嗽一聲笑道:「眾位將軍有什麼疑惑儘管說出來,大家坦誠相對,這仗才好打嘛。」

    朱文第一個跳出來道:「為何要輕易放棄洪西?洪西眾將士苦守多日,就因為聽說孟將軍的五萬大軍要入沅。我們幾次要兵救援,都因為鎮國大將軍一紙命令而止。現在終於等到援軍,自然該即刻前往洪西解圍。」鍾回立刻附和:「沒錯,如果洪西不保,趙靖就要逼到鯉魚道了。」

    華鍛撫著玉扳指,起身走到廳中鋪了地圖的大桌前,冷冷的說:「這有什麼好怕的?我就要在柴家灘等著趙靖。」

    眾將再次失色:「將軍,若趙靖逼近鯉魚道,鯉魚道城池堅固,扼守要津,自當堅守,趙靖勢必不能討好去。如今怎又主動到柴家灘迎敵?」劉止也道:「將軍,趙靖步師善戰騎兵驍勇,度又快,當得上疾如風侵掠如火,如何能毫無遮掩與之正面遭遇?」

    華鍛手指一點:「你且看看柴家灘地形。」劉止上前,他乃沅州刺史,何須看地圖,直接道:「柴家灘地勢平緩,最利戰馬來回衝突。不過,」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道,「柴家灘左有鳳江,右有小劍湖,確實是易扼守而不易進攻。只是趙靖軍隊實在勇猛,此處怕不夠險。」

    華鍛頷又搖頭:「將軍何以全以地勢論乎?我且問你們,悠軍長在何處,之短又在何處?」

    鍾回道:「兵強馬壯,訓練有肅,騎兵如閃電,此乃其長,可惜水師不利,此乃其短。」

    朱文道:「趙靖智勇雙全,帳下猛將如雲,此乃其長,其短嘛,還在水師。」

    華鍛看了看劉止,劉止沉吟片刻道:「悠軍現在士氣極高,三月破六州,**朝廷於股掌之間,我軍震怖,此乃其長,可是已連續三月作戰……」

    華鍛哈哈大笑:「說的好!這一仗就是要迎頭痛擊,打掉悠軍氣焰,我軍才會軍心大振。趙靖攻洪西已有好幾天,一路追來,就是鐵打的人也已力竭。我軍以逸待勞,挫其銳氣,此形勢勝,勝於地勢之險。」

    眾將聽了,仍是半信半疑。此說固然有理,可是做起來哪有那麼容易?這位年輕的輔國大將軍只怕是紙上談兵而已。

    鍾回道:「趙靖恐怕不肯輕易上這個當。他為人謹慎,不會窮追猛打。」

    華鍛反問:「趙靖為何非要取沅州?」

    陳封接口:「輜重糧食依鳳江而下,自然迅捷。」

    劉止也道:「我看趙靖最終目的是在鳳常。若要攻取鳳常,定要渡蒼河。我沅州水師之利天下聞名,所以他更志在我沅州水師。」

    華鍛一笑:「那麼,與鯉魚道相比,洪西又有什麼要緊?鯉魚道乃鳳江上由西至東第一要津,背後又有支流沅江為靠,趙靖說什麼也要來攻此處。他先攻洪西,不過是為了取洪西水寨之師,更因為這是他的必經之路。趙靖要的是快,他不會耽擱,哪怕冒險也會按計劃直接從洪西沿小劍湖以西而來。他不會料到我軍敢在柴家灘與之正面遭遇。」

    眾將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不由默然。華鍛察言觀色,知他們雖然無法辯駁,心裡還是不服,因為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可在柴家灘部署,遂對朱文道:「朱將軍,你立刻帶你部下水師沿鳳江左岸北上,在鎮牛口待命。如果趙靖水師順江而下,你且放過。若趙靖水師逃回,且在江中以大柵火筏堵截。趙靖水師弱,應不足為懼。你的任務只有一個,若趙靖在船上,必殺之。不過,」他頓了頓,「這應該不太可能。」

    華鍛又看向符明:「符將軍帶兩萬兵馬隨朱將軍北上。渡江登岸,在灰山林埋伏,遇到悠軍則截殺。」

    華鍛一指鍾回:「鍾大人,請帶兵自小劍湖渡湖在慶籍渡登6,趙靖謹慎,必留兵在此接應。以小劍湖蘆葦蕩火起為號殺之,切記不要追趕。」

    華鍛又看著劉止道:「劉大人,小劍湖西蘆葦蕩茂密,你伏兵於此,見趙靖退兵截殺之,火起通知鍾大人。你們都要記得不要追得太狠,悠軍彪悍,若存了必死之心,你們不是對手。」然後意態從容的對陳封道:「那麼陳將軍,你就和我帶領兵在柴家灘恭候靖將軍了。」

    這番話,語氣雖然和緩,可是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一氣呵成。眾將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琢磨出前因後果。符明張了張嘴,想恭維幾句,到嘴邊卻成了:「若此計不成當如何是好?」

    華鍛笑了笑,笑容裡卻哪有半分笑意,直如冰雪:「我在聖上面前已立下軍令狀,若不退趙靖,願送上華某項上人頭。所以各位將軍,若不依計行事,休怪我不客氣。」

    眾將唯唯諾諾,各自退下。華鍛轉身,他連日奔波,剛才又用盡了全副精神與眾將周旋,此刻精疲力竭,不由癱在椅上。卻聽一陣啪啪啪的聲音,卻是薛真笑嘻嘻的鼓掌。華鍛瞪他一眼,勉強起身走回屋裡,他還追上來笑道:「你的確有大將之風。不過,萬一趙靖不趕來呢?」華鍛終於放鬆下來,笑道:「我自得世之珠裡已經看到,悠王也已帶兵到了沅州,秦亥也一起來了。我的計策本身不算稀奇,不過是打算衝散悠軍尾。」

    薛真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心下雪亮,這一仗,賭的是人心。卻聽華鍛搖頭冷笑:「這幫人裡,果然只有劉止還有些意思。其餘幾人,又自大又膽小,不足以成事。」薛真一曬:「要是他們都很厲害,還要你這個輔國大將軍做什麼?」華鍛失笑,卻聽薛真又道:「我才知道,我還是想得偏了,所謂得世之珠未必得世,我確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華鍛點頭:「得世之珠縱然可以看到敵方部署,卻有三處不足。只知敵方部署,無有效之對策,亦是枉然;有有效之對策,軍令不行或者行之有偏,亦是枉然;軍令可行,而糧草輜重不能接應,亦是枉然。」

    薛真笑道:「我只想到了後面兩條,今日見了你調遣他們才知道這第一條大大緊要。」華鍛莞爾,淡淡的問:「小薛你累不累?」薛真恍然大悟,訕訕的退了下去,讓他休息。

    鯉魚道諸軍自見了華鍛,心中都暗自惴惴,覺得這位輔國大將軍怕是沒什麼能力輔不了國,只是那夜談話之後眾將下去,都吩咐手下兵士不要隨便亂說話。眾軍士就更覺得此人神秘。陳封派了個年輕的小兵伺候華鍛,這名小兵見楚容帶刀輪流值夜,一副凶巴巴的模樣,心下就有些怯意。一大早端著熱水在門口磨蹭,楚容冷哼一聲:「還不快進去?」那小兵嚇了一跳,連門都忘了敲,就直直的闖進屋去。

    華鍛正坐在桌前,看樣子竟然已經醒了好久。那小兵眼尖,見桌上有個東西晶瑩剔透,竟像一滴眼淚,不由納罕,甚至忘了自己的無理。華鍛也不說話,將那滴眼淚收到袖中,眼神一掃,那小兵嚇了一跳,手裡的熱水灑了半身,忙哭喪著臉說:「我,我,我……」華鍛又好氣又好笑,只得道:「再去接一盆熱水來。」那小兵忙不迭的轉身逃去。

    洗漱過後,華鍛對楚容道:「隨我四處走走。」他登上城樓,抬頭遠眺,見遠處雲霧鎖江,一派蒼涼肅殺之意。又俯視鳳江滔滔江水,江面上戰船一排排列開,密密麻麻,他仔細辨認艨艟,投船等等。兩艘樓船自不用說,華鍛也是第一次得見實物,竟是如此龐大,在寬闊的水面上也顯得威風凜凜,不免心下讚歎。

    這是他第一次用兵,心中自然略有忐忑。見四下無人,他取出袖中得世之珠,手指過處光華流轉,看見趙靖麾下雄兵鐵蹄,移動之迅捷,殺敵之勇猛,實在是匪夷所思。想錦安若干年忙於內部爭鬥,朝綱不振,將士疲懶,差點連金州都對付不了,讓悠軍得了天下也未必是件壞事。

    這麼一想,心頭卻是一驚,忙穩住心神。再想到當日出錦安華庭雩送行的情景,心緒漸漸平和下來。他冷靜的估算,以趙靖的度,只怕五日之後就要到達柴家灘。

    這幾日卻不好過,連薛真都有些急躁不安。陳封更不必說了,整天巡營。華鍛卻趁此機會好好的瞭解了一下沅州水師,獲益良多。

    那夜華鍛半夜又是醒來,見窗外明月如霜,不由坐起,想想索性穿戴好騎馬而出。軍中一片安靜,只聽見江水拍打岸和船舷的聲音。守值的兵士挺如葦列,見他過去,目不斜視。他到得江邊,跳下馬來。月光靜靜的灑在戰甲之上,他伸手一摸,鐵甲上出現一道痕跡,卻是夜寒染了銀霜,被月色一照,更是顯出沁涼凜冽之意。江面上並無漁火,只見月亮的影子碎成了大片大片。他抬頭,月亮格外的圓,也格外的近,竟好像要低到水面上一樣。樓船戰艦被看得清清楚楚,陰影也更加的漆黑,隨著船身不斷晃動。

    他有些疑惑。此情此景是不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夢想過?為何這許多年,卻從來沒有被想起?他沒有幼年時設想的那樣熱血沸騰,也沒有成年後自己以為的那樣無動於衷。那的確是很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在生微妙的變化,這變化是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他從胸口取出比翼鳥的眼淚,清澈得幾乎要和月光融合在一起了。握過他手的人都覺得他肌膚太涼,可是這顆眼淚在胸口焐過,竟也十分溫暖。

    一聲輕柔的笑傳來,他轉頭見船舷上坐了個少女,腳在江面之上一蕩一蕩,看得人心驚肉跳,覺得她隨時要跌下去。他幾乎疑心自己眼花,少女已經縱身而起,落到他面前:「大哥,我擅闖軍營,你可別怪我。」

    她晶瑩皎潔的面孔上全是慧黠笑意,一雙澄澈的眼睛裡除了喜悅之外,還有孩子氣的不安。他不知為何沉默了好久才道道:「遲遲,你膽子也太大了。」

    遲遲小聲嘟囔道:「也不好混進來呢。我在外面觀察了兩三天才找到法子。」華鍛心頭一絞,道:「為何冒險?」遲遲見他並無責怪之意,便扮了個鬼臉:「我大哥做了輔國大將軍,我怎麼能不親自來恭喜?」

    華鍛道:「你從哪裡來的?」話音未落,卻被拉住衣領。遲遲低聲道:「得罪啦。」隨即抓著他凌空而起,穩穩的落在一艘船中。兩人伏低,過了片刻,果然有火光移近,腳步聲傳來,卻是巡營的兵士。待他們走後,兩人均是長出一口氣,從陰影裡坐起來,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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