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
仁秀五年隆冬。下了好幾場大雪,前夜更是飄了鵝毛。只一宿,原本掃得乾乾淨淨的地上又積了到腳踝的雪。
何老頭帶著幾個小廝悄無聲息又緊鑼密鼓的掃雪。天還漆黑,小廝們剛從暖乎乎的被窩裡起來,不免睡眼惺忪,手腳稍慢,把何老頭急得低聲罵:「還不快點?大人過會就要出來了。」彭時正正巧進了院子,瞧見雪還沒掃乾淨,不由皺了皺眉,也來不及責備,先打算去敲門,屋子裡燈就已經亮了。彭時正輕扣門環,裡面一把清冷的嗓子道:「進來吧。」彭時正忙打了個眼色,幾個丫頭提著大茶壺捧著臉盆等一應洗漱用具跟在他身後進去,一面聽見他笑道:「大人早。」
正在掃雪的小雷剛滿十六,還有些分不清輕重,不由低聲道:「大人這段時間起得真早啊。」何老頭橫了他一眼,自己也拿起一把笤帚掃起來。看幾個小廝的面色就知道他們心裡想的都是一件事情:從前大人哪有這麼勤快?不知道怎麼突然轉了性子。只是前兩天又在殿上被大大的掃了面子,整個錦安皆知,連華府下人都覺得面上無光。大人平素那麼心高氣傲,卻像沒事人似的,依舊早起上朝,卻不知為了哪般。
耳聽著裡面倒水洗漱的聲音漸漸安靜了。天雖冷,何老頭卻急了一腦門子的汗,正團團轉,楚容帶刀已經進了院子,看也不看他們幾個,踏著雪走到廊下肅立。
門吱呀一聲開了,少年男子容顏冷漠鎮靜,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完全看不出任何喜怒情緒,筆直的走下台階,腳步極快,並不在意沒掃淨的雪濺在皂黑的靴上和月白衣角上。楚容帶刀緊隨其後。何老頭等屏了呼吸,那幾個小廝更是縮手縮腳頭不敢稍抬。
等華鍛走了,小雷才大大的出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彭時正不急不緩的聲音已經響起:「何老頭,今日是怎麼回事?」何老頭忙堆了笑臉:「彭爺,今日是我疏忽了,通常大人都要再晚一刻才起的,所以……」
彭時正不回應,卻踱到小雷前面,淡淡的道:「這張嘴該用線縫了。」小雷打了個哆嗦,啪的跪下了,哭喪著臉道:「小的下次不敢了。」何老頭也唬得慌了,忙道:「是我沒教導好。」彭時正掃他一眼,厲聲道:「大人其實待下人極是寬厚,你們就仗了這點胡作非為,下次再讓我撞見,定不輕饒。」莫說小雷,其餘幾個小廝都點頭點得跟搗米似的。
彭時正又叮囑何老頭道:「以後你再提前三刻,只怕大人要起得更早。」何老頭一愣,彭時正只得壓低了聲音道:「剛才得到的消息,趙靖已經攻下沅州十五郡,這下錦安要炸鍋了。丞相走得比大人還早呢。」何老頭和幾個小廝一下驚的臉上沒了血色。彭時正歎氣:「大人料事如神那,可惜,可惜。」
不到一早上的功夫,錦安城果然已經炸開了鍋,大街小巷都在談著同一件事。前兩年金州反,因為隔得太遠,又只逼到了江州,所以動靜沒這麼大。如今兵強馬壯的悠州反,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不到三個月,就陷了五州,怎能不人心浮動憂急惶恐。
十二月,悠軍始攻順關。順關天下奇險,乃是錦安最有力的屏障,若悠軍攻入,即使有蒼河阻擋,錦安也遲早不保。幸而朝廷已有準備,派出孟遼二十萬大軍,又集結了慶,陰,定,沐四州重兵守衛平關順關一線。
便在當時,中書侍郎華鍛卻上折請以沐州清州之師會合沅州以保鳳常。眾皆恥笑,以書生誤國論:平順兩關兵家必爭,歷來入主錦安者,皆以破關為第一要務。如今只有以數十萬精兵緊守兩關,錦安方得放心。
哪知道趙靖果然是虛晃一槍,竟志不在兩關,佯攻順關之時,主力早已逼近沅州。待鎮軍大將軍孟遼驚覺不妥,沐州軍已是回救不急。趙靖三路大軍勢如破竹,十日之內就取了沅州十五郡。
這一日的早朝,殿內氣氛自是天寒地凍,比外面還要冷上幾分。唯逍坐在御座之上,臉色鐵青的盯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卻聽見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唯逍見那太監一露臉,心就一沉。果然那太監尖著嗓子道:「啟稟皇上,八百里急報。」唯逍沉聲道:「遞上來。」外面守值的兵部官員匆匆入殿,一叩將急報呈上。
唯逍看了,半晌默不做聲。眾臣惴惴,卻聽頭頂少年尖利的嗓音含著譏笑道:「這下好了,懷化將軍金千陣亡。」眾臣大驚失色,華庭雩道:「請聖上言明。」唯逍將急報啪的扔下,華庭雩接過,看了之後對眾人言簡意賅的複述了一次。原來金千覺中計,不待孟遼下令,帶三千騎急追趙靖。趙靖雖將主力放在沅州,然而早命高承福率二千精兵斷後,埋伏於鎖玉山山道,金千不敵,力戰而亡,三千精銳被盡數殲滅。
滿朝文武聽了,一時間做聲不得。倒是華庭雩款款道:「如今只有命孟遼切勿急躁,退至沐清兩州截斷趙靖去勢。」想想又道,「連州也要保住,可命蘇唐率顯州之師增援,以防秦必與趙靖會合。」
殷如玨搖頭道:「如此便放棄沅州麼?太師太過保守,依臣之見,莫若命清州刺史鍾回先率軍入沅,孟遼部隨後跟上。」華庭雩搖頭:「沅州刺史劉止驍勇,可惜已被損兵折將。清州之軍雖可補充兵力,然鍾回與劉止歷來不和,只怕適得其反。鍾回本人又無將才,若貿然入沅等不及救兵,白白浪費將士性命,倒不如以逸待勞,合孟遼之師予趙靖迎頭痛擊。」殷如玨冷笑:「沅州重地輕易放棄,莫說沅州百姓寒了心,就想想趙靖佔了沅州之後會得到多少便宜,也不能這麼做。」
群臣開始七嘴八舌,爭執不下。唯逍煩躁,走了幾步突然道:「患立,你有什麼看法?」華鍛本在一邊默默侍立,此刻聽唯逍問起,方不慌不忙的出列道:「依臣之見,沅州要奪回,但孟遼大軍也應照丞相所言,分兵守在沐清兩州,以逸待勞。」
華庭雩看他一眼:「劉止還不足以擔此重任。孟遼軍中也無可用之人。孟將軍本人善守,也非人選。」眾人一時默然,這一二十年來,錦安從未出過一個響噹噹的名將,各州亦是如此。武將勢弱,而金州一役之後,又損了雲麾將軍鎮軍大將軍各一。想要找一個力挽狂瀾之人,真是難上加難。反觀悠州,昔年屈海風名震天下,後有趙靖青出於藍,為國守住邊關固是國之大幸,興兵造反之時卻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
華鍛跪下,朗然道:「陛下,臣願往沅州救急。」殿中更是一片鴉雀無聲,心裡均是一個念頭:「哪有文官上戰場的?莫笑煞旁人。」只是想起月前華鍛也是在此殿之上與眾人據理力爭,要小心失了沅州,就再也沒有人敢出聲反駁。
華鍛見唯逍沉吟,又重重叩道:「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此去必退趙靖。」這下連華庭雩也變了臉色,看了看他,皺緊了眉頭。此時薛真也出列奏道:「陛下,文官統領三軍,當年也不是沒有過。昔日文鑒海,儲亮也是文官出身。國難之際,便可從權,以有才者用之。儒將坐鎮軍中,談笑用兵,亦可征天下。」
唯逍歎氣:「當日患立只身前往連州救援,身陷險境,朕已悔之,如今又如何能……?」華鍛朗聲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臣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卻聽殷如玨道:「恭喜皇上,得此良臣。華大人雖不曾帶兵打仗,但是甚有遠見。從前論兵,先帝也曾讚不絕口。如今事急,若華大人出奇計退悠軍,乃我胡姜之幸。」眾文臣武將見此死馬當活馬醫之勢,只得紛紛附和。
唯逍歎了一口氣:「好吧,傳旨下去,敕封中書侍郎華鍛為輔國大將軍,前往沅州。」眾人一愣,卻已不由自主的悉數跪倒,山呼萬歲。
退朝之後,一個小太監追上來,對華鍛笑道:「皇上有請輔國大將軍。」華庭雩本有話要對兒子說,也只能點頭自行先走。華鍛到了酬勤廳,跪下行禮,唯逍賜座,看著他微微一笑道:「患立,兩次解朕之憂急,都是你。先帝說的沒錯,你是定世之臣,朕的肱股之臣。」
華鍛又起身,正要跪下,被唯逍親自挽起。華鍛垂道:「此乃臣之本分。況沅州之急一日未解,就一日不算臣盡了力。」唯逍笑道:「患立,朕是放心你的。太師對你一向甚嚴,所以有的話定不會對你說,今日就由朕來說吧。」
華鍛訝異,卻聽唯逍道:「你甫出生,先帝就曾命聖僧無究以觀影琉璃珠為你看斷今後之事。無究大師曰,華大人之子,將來必為定世之良臣,胡姜若有動亂,可倚此子。後來你十四歲就高中狀元,先帝大喜,一日醉了對我們幾個皇子說起此事,便道無究大師果然說的沒錯,患立小小年紀就嶄露頭角,可喜可賀。」
華鍛聽了低頭,嘴角掛著微微的嘲諷,卻用誠惶誠恐的語氣道:「臣不敢當。」唯逍道:「今日他們都嚇了一跳,朕不封則已,一封就是正二品輔國大將軍,你可知為什麼?」華鍛肅容:「皇上對臣厚愛。」唯逍搖頭,起身踱步:「一來自是朕信你是朕的福星,朕的定世良臣,二來,你如此不顧性命,朕如何能讓騏兒的舅舅不風風光光的出征呢?」
華鍛隱隱聽出那話意,如何敢接口,果然又聽他笑道:「騏兒是有福的孩子,有你這樣的舅舅。將來凱旋歸來,貴妃和騏兒都會與有榮焉,朕也就放心了。」
華鍛背上滲出絲絲冷汗,只得唯唯諾諾。退出之後坐上馬車,仍心有餘悸。
唯逍已然說的露骨:若是華鍛得勝回朝,小皇子騏便是太子。他輕輕的歎了口氣,若趙騏有心得皇位,自然要有強有力的外戚,若是無心,也許自己真的害了這個孩子。他不是沒想過會將華櫻和趙騏推上風口浪尖,如今自然只得兩害取其輕了。
又想到觀影琉璃珠那個預言,心下總覺得有些不妥。如果先帝真信了此話,又為何到最後險些置華庭雩於死地。不免悚然而驚:莫非先帝生恐我父子二人聯手權傾朝野,所以先折了我爹的羽翼?世事莫測,我此去凶險,需有個深識人心善於周旋的人跟我一同前往。
他想了想,吩咐車伕道:「先去候府。」薛真早已等在府中,見了他忙詢問面聖之事。華鍛只道:「聖上自然激勵了一番。」薛真道:「想不到殷太師居然會幫你說話。」一面嘿嘿笑,又道:「他起初一直沒說話,不就是看不起你,也怕你得了兵權麼?要不是你願以性命擔保,他定不會出言支持。」
華鍛莞爾,緩緩道:「殷大人以為我絕對不可能取勝。」
薛真冷笑:「沒錯。他將計就計,放你去戰死,或者戰敗,輕鬆就除去你。他卻不知道你有了得世之珠,早看穿了趙靖的心思。」
華鍛一笑:「小薛你真的以為我需要用得世之珠才知道趙靖要攻的是沅州麼?」
薛真一愣,卻見他走到案前,將案上的地圖緩緩鋪開,從容指點道:「始皇帝之雄才偉略,無人能及。他以錦安為都,這天下便不會全失,總有捲土重來之機會。你看這錦安地勢高屋建瓴,四周又有雄關為護,更有蒼河為天險,只可用固若金湯四字來形容。始皇帝以此為根基,方一統天下。千萬年前各族征戰不休,有幾個破了平關順關的?雖說天下沒有永不可逾越的關卡,但是這麼一來,大損兵馬也是必然。其實順關易守難攻,何須數十萬大軍一路嚴陣以待?朝廷是嚇得怕了。趙靖梟雄,為人謹慎狡詐,不肯直攖順關之鋒,繞道而行,欲取鳳常,雖然繞了遠路,但是有了鳳常,朝廷也就孤零零的只能縮在關內了。否則他又何必費盡心思的要將秦必之師移到金州呢?秦必兵雖僅六萬,但是足以牽制清州漢州兵力。我爹大概也看穿了這一點,所以要蘇唐保住連州,不讓秦必靠近清州。」
薛真的目光順著他的手指所及之處,圖上深淺各色彷彿親眼所見之山川河流,一時豪情頓起,笑道:「到底我沒錯看你。有了得世之珠更是如虎添翼。」
華鍛手撐案上,看著自己掌下江山,歎氣道:「小薛,我曾經問過你,有了得世之珠真的就能得天下麼?」
薛真一笑,乾脆的答道:「不能。」立刻又道,「所以我要同你一起往沅州去。」
華鍛先是流露吃驚之色,隨後慢慢浮現一個漂亮的笑容,伸出手掌,與他重重一擊:「好。有了你我才是真的如虎添翼。」
「不勝不歸。」薛真鄭重道。華鍛頷而笑:「背水一戰,豈有他選?」
當夜華鍛前往蘊蓮宮辭行。華櫻抱著趙騏送到門口,華鍛低頭,見半歲的小皇子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不由笑了,叮囑華櫻道:「你自己保重。」初荷將征袍捧上,笑道:「娘娘親手在裡面縫了平安符。」華櫻舉著嬰兒的小手對華鍛揮舞:「告訴舅舅,將來大江南北都傳誦你的名字,那個魏芝姐姐也定會聽到。」
華鍛沉默片刻,道:「她已心有所屬。」華櫻一怔,卻見他又微笑道,「不過我並不貪心。」華櫻恍然,將孩子遞到奶娘手裡,自己上前一步,替他理理衣領,輕聲笑道:「去吧。一切小心。」
仁秀五年十二月底,鎮國大將軍華鍛輕騎出征,身邊只帶千騎,定遠候薛真監軍隨行,星夜趕往沅州。仁秀帝與百官送行於景英門。華鍛未見左太師,微覺詫異,然而無暇多想,從容於拜辭於御前。
水光微微搖晃,雪花細細灑落,楓葉如火如荼。河畔一片」寂靜無聲。全城男女老幼皆立於盡楓河兩側。
但見兩面旌旗呼啦拉迎風展開,青色為底,白色為邊,一面繡著「鎮國大將軍」五字,另一面只有一個大大「華」字。馬蹄聲極密,卻不急不徐,絲毫不亂。駿馬高大雄壯,兵士威武沉肅。前十餘騎身著明光鎧,映著雪光,明晃晃叫人睜不開眼。後面千騎皆是清一色青色戰袍,外披細鱗甲。唯獨當中一名少年頭戴銀色戰盔,身穿白布甲,挽韁徐行。
城門轟隆隆開啟,眾人注目,瞧著少年隨大軍消失在城門外。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幾乎要遮住了雙眼視線,楓葉也不斷被風吹下,飄落於河面。也許那個時候就有人心存預感,胡姜千年盛世中的一段傳奇即將拉開序幕。
行到城外,突然有人低呼:「丞相。」一直面色不變的少年將軍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終於動容。不遠處山崗上站著一身著便服的老者,已經披了一肩一頭的雪。少年勒馬駐立,緩緩從頭上摘下戰盔,放於身側,略欠了欠身,揚鞭打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