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飲雪暖(十一)
    作者有話十一)難藥遲遲經過一個又一個城鎮,有的荒廢有的依舊繁華。她在每處仔細描述華鍛相貌,打聽他的下落,然後又重新啟程趕往下一個。

    在城鎮與城鎮之間,她在荒野或者山林間露宿。大多數時候,極目望去,方圓百里之間沒有一點燈火,只有遠處盤旋呼嘯的風,還有頭頂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的月亮。

    有時她一時興起,跳下馬來,踩著草尖向前疾奔。長草在她足底輕輕起伏,如漣漪般散開。馬兒乖巧,緊緊跟隨。

    馬蹄聲答答在耳邊,她張開雙臂任風鼓蕩衣袖,彷彿展翅飛翔,又縱聲長嘯。盡興之後剎住腳步,環顧四周,山嶺河流原野依舊靜默。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少女握劍而立,輕聲而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若飛鳥從空中掠過,常常會看見枯樹之下,篝火已快熄滅,白衣少女仰面而躺,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夜空。

    偶爾她會想起那個晨曦初露的荒山古寺外那片刻的意外。意外的達成諒解,意外的傾心交付。

    她仍有她的固執,他仍有他的身不由己,可是彼此的心意與立場,卻無須再做解釋。她原以為這一刻永不會來臨,或者即使來臨,也是生離死別之際。然而這一路長風冷月,寒暖於心,最痛之時不是聽聞噩耗,卻是午夜夢迴,聽見清越的鐘鼓聲響徹夜空,前塵往事紛至沓來。

    不思量,自難忘。

    更多時候,她的思緒會飄到極遠處。父親曾經說過,如果往東一直一直走,會看到天涯海角。

    那裡是深不見底的溝壑,你若不怕頭暈,趴在那裡往下瞧去,會看見萬千星辰在深淵的最底流動。那便是星之海洋了。那海洋中全是星蚌,如同普通蚌殼,卻要大上千千萬萬倍。星沙落入其中,這星蚌便開始如孕育珍珠一般孕育星子,那星子越長越大,終有一日包不住了,星蚌便張開蚌殼,將它吐出。星子一邊吸取海水中的瑩華,同時順著星海的潮汐緩緩往北漂動,到了天涯便順著銀河流上天際。

    若不是每夜觀望,幾乎難以察覺頭頂銀河在緩緩流動。

    父親說過,蚌殼孕育珍珠的過程極是痛苦。在體內將傷疤慢慢磨礪,終有一日綻放光華。那麼每一顆星子的出現,又是怎樣銘心刻骨的痛過?

    銀河之上會不會有仙人劃桂舟搖蘭棹而歌?

    天上仙人自可洞察凡間萬事。那麼此刻在那極遠極遠的星辰之間,會不會正有仙人指點而笑,笑世間有個傻得不得了的女子,正妄圖參透她渺小而一瞬即逝的命運?

    是她任性錯誤不小心打開了殼才讓沙礫落了進來,還是或遲或早總會生?

    是張開蚌殼那一剎那的驚人璀璨值得畢生追求,還是在河底安靜吐吸的日子最是珍貴?

    是勘透世情淡泊無求為至上之境,還是用盡心血喜極怒極哀極樂極方是這短短數十載之意義?

    遲遲翻了個身睡去,朦朧間似乎看見駱何正笑瞇瞇的摸著她的頂道:「笨丫頭你長大啦。」

    她來到魯州境內。依稀記得趙靖說過魯州有小股叛軍作亂,後來被朝廷平定。她進了客棧,見客棧頗為冷清,來往商旅甚少,心知普通百姓若是背井離鄉逃難哪有閒錢住客棧。於是轉身到路邊買面吃。

    遲遲點了一碗麵拿起筷子正要吃,只覺渾身有些不自在。抬起頭來,見對面一個七八歲女童正一眨不眨的盯著這邊,看的卻不是自己,而是自己面前那碗麵。女童依偎在一女子身邊,女子懷裡還坐著一個三四歲男孩。那女子只買了一碗麵,一口餵給幼兒,一口餵給女童,自己卻碰都沒碰。女童已然懂事,直說自己已經飽了,眼睛卻克制不住看著遲遲的面。那女子醒覺,尷尬的對遲遲笑笑。

    遲遲歎了一口氣,又叫了兩碗麵,推了過去:「小妹妹,姐姐請你吃麵條。」那女子漲紅了臉,待要推辭,卻聽遲遲又道:「大姐別客氣啦。出門在外,相逢是緣。我也只有請你們吃麵的緣分。」說著微微一笑。

    那女子默然片刻,說了聲多謝。小女孩早吞了一次次口水,母親方允了,她抓起筷子便埋頭猛吃。

    兩人吃著吃著攀談起來,原來女子從魯州北面過來,說到亂世慘狀,不免唏噓。

    女子撫著女童的頭頂道:「我們也算是幸運的了。鄰縣上有人作亂,卻到我們那裡搜擄財物糧食。我們幾戶人家都已家徒四壁,還有幼兒要養活,是以不從,惹惱了那幫賊黨,便要殺人。我嚇得傻了,連連求饒,心想財物糧食他們要就拿去便是。哪知他們,他們竟得寸進尺,要脅迫了我們幾名女子而去。我家相公同他們爭執,被他們亂棍打傷。」

    「突然有位仙人從天而降,我定睛看去,原來是位和尚大師。我還沒有瞧清楚,那二十餘名賊子便被卸了手中棍棒,嚇得四散逃竄。這大師一定是從天上下凡的,年紀極輕,容貌姿態都絕對不會是塵世中人,白色僧袍一塵不染,手上還捧著一顆這樣大的珠子,會光,會自己動,好看得不得了呢。」

    「大師跟我們說『今日走了一批,明日還會再來。』既得保存性命,我們幾戶人家便收拾了東西,到南面來避上一避。大師一路跟隨,風餐露宿,又為我相公療傷,護送我們到了這裡方離去。我家相公現在城外廟中休息,我帶著孩子出來吃東西。」

    女子見遲遲一動不動神色恍惚,便不好意思起來:「拉雜說了這麼多,叫姑娘見笑了。」遲遲回過神來,勉強笑道:「哪裡話。」想想又掏出一些碎銀偷偷塞過去:「給孩子和他們爹爹都買點吃的吧。」不待那女子推辭,已然離去。

    雖已初春,城外依舊衰草連天,景色蕭瑟。

    白衣少年僧侶面東閉目而坐,背簍放在一邊,右手敲著木魚,一聲聲清脆悠揚。左手攤開,一枚珠子在掌上起起伏伏,吞吐光華。

    腳步聲近了,少年僧侶仿似未聞。直到那人站在他面前喂了一聲,方緩緩睜眼,迎上少女的目光。他神色平和,眼眸如黑色玉石溫潤。

    遲遲微微一笑:「大師,很久不見了。」無悟念了聲佛號,道:「女施主別來無恙?」遲遲點了點頭:「不算好,也不算壞。」

    她蹲下(禁止)子,注視他手裡的觀影琉璃珠。光芒籠罩的珠子內裡卻是一團黑沉烏雲,她的視線好像透過那烏雲穿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嘴角笑意裡不知是無奈,是感歎,還是淒涼。

    過了片刻她道:「此番前來,乃是有求於大師。我想找尋一個人的下落,我甚至不知他的生死。他叫華鍛。你應該認得這位華大人。」

    無悟垂下眼瞼,將木魚和觀影琉璃珠收到袖中起身。遲遲跳起來,伸手想要拉他的袖子,手卻停在半空中。她歎了口氣:「這不算是什麼天機不可洩漏吧?也並非有違道義。」無悟凝視著她,眼中有一絲悲憫痛切,道:「女施主執念太過,有情自苦。」說罷轉身而去。

    遲遲見他漸行漸遠,寬大的僧袍如鳥翼般展開,好像要走出這塵世一般。又是難過又是生氣,頓足道:「若不是我當日重傷將比翼鳥的眼淚遺失,今日又何必找你?」

    正說話間,頭頂轟隆隆一陣響雷滾過。剛抬起頭來,豆大的雨點便打到身上。不過片刻,大雨瓢潑如注。

    這是荒郊野外,連一棵樹也沒有。遲遲想起方才來時似乎見過」間小小的破廟,拔足便奔無悟已站在簷下,見了她合十側身。遲遲進到屋裡,屋裡並無一人。她醒悟道:「原來他早知道我要來,所以不肯進來,卻讓我自己進屋躲雨。」

    她走到門口。雨極大,那屋簷並不能完全遮擋雨水,雨水落到泥地上也不斷的飛濺,簷下的地已經濕了大半。無悟凝神合十,僧袍紋絲不動。遲遲再看,卻現他全身如被一個看不見的罩子罩住,雨水打不進去,所以身上腳上仍是乾的。

    遲遲瞪著他,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你就用內功做這個事情?」無悟轉頭,微微一笑,如春陽照雪之燦爛,如秋月映澗之皎潔,道:「我一路行走,沐浴還可,可是洗衣頗難,所以……」那冰雪一般的容顏上竟有些微赧然之意。說話間分了神鬆懈,袍角濺上幾滴黑泥。

    遲遲呆了呆,笑容慢慢浮現,道:「唉,你這個人,真是……」想無悟年方弱冠,到底也不是真的謫仙下凡,有時難免露出少年本色,不由在他身後扮了個鬼臉。

    那場雨到天黑才漸漸停了。遲遲見廟中還堆有柴草,便點了火堆。無悟也不進去,只在門邊盤膝而坐。

    卻聽遲遲道:「你為什麼不肯幫我?如果我因此救了一個人的性命,可是件大好事。」她想了想,又道:「是不是這顆珠子已經完全失靈了?」

    無悟從袖中取出觀影琉璃珠,珠子在他掌上升起又落下。

    「觀影琉璃珠已不是從前的觀影琉璃珠。你可知為何它可以預測將來?並非憑空而出。觀影琉璃珠所測之事,乃順勢而推。之前種種生一切到現如今,事無鉅細,一一梳理,便測得結果。可是如今的觀影琉璃珠蒙塵,推測極慢,而從前可見天下事,現在也只可見方圓數百里之事。華大人的下落,並非毫無頭緒,可是只怕要耗費許多時日。」

    遲遲一楞:「那你不早說?有頭緒總比我這樣瞎找的好。茫茫人海,若是只憑相問,不知找到何時。」

    無悟默然。遲遲心頭稍微一寬。

    火堆燒得很旺,暖意漸漸包裹了遲遲全身,她把下巴擱在膝上,側頭看著門外的無悟,句的道:「那個人偶,不是你送進宮的,對不對?」

    她只瞧得見他的背影,現他微微一僵,心想:「你身體的表情可比你臉上的表情多多了。」然後又道:「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你將她扔在了哪裡被人拾去?」

    許久之後無悟答:「埋於塔下。」

    遲遲楞了片刻,哈的笑了出來:「真的是我的命。這樣也會被旁人現。唉,你應該一掌毀了她。」

    無悟聽她話語中並無諷刺淒苦之意,心念一動:「她天資聰慧,歷練之後竟如此豁達。這便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罷?」回想當日定風塔上那個驕傲少女對自己說:「我的身份也不算不尊貴。」嘴角也忍不住掛起一絲笑意。

    那夜遲遲睡得十分安穩。醒來時見無悟不知何時已站在廟外。她拿了包裹走出去,兩人並無交談。無悟不急不徐的在前面走,遲遲遠遠跟著。

    無悟有時會停下來仔細觀察地上植物,有時會繞點路到山谷或者溪邊。遲遲跟了幾天才明白他是在採草藥,所採草藥放於背簍之中。

    路上不斷遇到人。有人會求他念誦經文,祈福消災。有人求他看病解難,甚至有人反要他佈施,他從未拒絕。

    他每天所行之路極遠,有時為了照顧遲遲才在午夜前歇息,天明之前一定動身。他每次化緣不過是要幾個饅頭或者夠買幾個饅頭的銀錢,每日只吃兩個,也甚少飲水。

    兩人往西一直行去,漸漸有了默契。遲遲若在城中投宿,第二日清晨到城外分手的地方,他一定還在那裡。如果都是露宿野外,遲遲升了火,他也不過來取暖。夜間起了薄霧,遲遲遠遠看見他略低著頭敲木魚的樣子,週身為月光籠罩,俊秀的側影好像一座雕像,觀影琉璃珠在他掌間吐露淡淡光華。

    有次又遇到大雨,兩人不得不在山洞暫避。遲遲也跟他一樣合眼,辟啪的雨聲極響,卻蓋不住他的木魚聲。遲遲這些時日少與人交往,最常與天地日月為伴,漸漸比從前神清氣爽,更加耳聰目明。

    濕潤的雨意撲面而來,雨聲與木魚聲環繞著她。不知怎地,她覺得自己突然與周圍山川天地連通起來,閉上眼睛,卻見茫茫大雨中起伏綿延的山嶺,一望無際的密林,繚繞的雲霧,雲上迎著風和雨振翅而飛的大鳥。然而再一凝神,卻又可以瞧見草尖上晶瑩滑落的雨水,樹葉下棲伏不動的昆蟲,枝椏間探出腦袋有著清亮眼眸的幼雛。

    木魚聲停了。滴答滴答,卻是洞口雨水落下。遲遲睜眼,外面天色如洗,陽光正暖暖的照在對面山坳上。無悟念了聲佛號,踏出洞外。

    隔日清晨遲遲醒來,卻不見無悟的身影。她跳上樹張望了一圈,依稀看見峭壁上的人影,嚇了一跳,連忙跟過去。

    面臨萬丈深淵,風極猛烈,她喊了一聲立刻被吹散了,衣服更是被鼓蕩得啪啪做響。那峭壁極為光滑,難以立足,遲遲自忖:「如果是我,風這樣大,又無踏足之處,只怕爬上去也極危險。」

    卻見無悟攀爬在峭壁上,白色衣袍翻飛。遲遲納罕他是如何做到,定睛細看卻現他手掌足尖過處石上均有深深的凹痕。遲遲駭然,原來他以極深的內力在石上按出借力之點。足慢慢挪移。

    遲遲站在崖邊不免焦急擔憂,往下,竟看不見底,只覺眩暈。

    也不知過了多久,無悟伸長手臂摘了什麼,又慢慢沿著方才來的地方一點點挪回去。遲遲一顆心砰砰直跳,連忙奔上前去。無悟的頭頂剛在崖上一露,她便撲過去道:「你這是做什麼?你不要命了?」

    無悟微微一笑,伸手給她看,卻是摘了一種毫不起眼的草。兩人並肩走下山崖,無悟一邊道:「我無意中現這種草對疫病最有奇效,尋常受寒咳嗽也可醫治,實在難得。」

    遲遲驚訝:「這草藥叫什麼名字?」

    無悟道:「我翻遍了醫書也未曾尋到名字。這一年來我仔細琢磨過,這草藥只長在最危險的峭壁之上,那裡山風最大,日頭最烈,雨水打過也極難留在根上土間。所以每到一處若有峭壁我都會仔細察看。又為它取了名字,叫大慈大悲草。」他低頭注視掌中草,微笑不語。

    「大慈大悲草。」遲遲重複了一聲,又轉頭看了看無悟,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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