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拂衣除夕那日,遲遲剛醒來,就見趙靖披著一肩雪進了院子,身後還跟著一個精瘦的老頭,說是大夫。
那大夫替遲遲診了脈,寫了方子,笑道:「姑娘再將養幾日。吃了我的藥,或許可以出去看元宵花燈。」說著作揖而去。遲遲見他步履沉穩卻悄無聲息,一轉身間衣角有銀色絲線所繡花紋,心知此人必定不是普通大夫,而是趙靖親信。可是縱然這老者有妙手回春之力,自己竟康復得如此之慢,心中不免焦急。
趙靖送那大夫出去,到得門口方問:「如何?」老者面色凝重:「駱姑娘身上的毒雖然厲害,卻也不算難解。只是奇怪她似乎曾中過別的毒,不甚清楚那毒性究竟有何損害,但是這次的毒與前次之毒混雜,毒性相輔相成,毒性竟重了十倍有餘。我雖有把握能解,卻怕要耗費許多時日了。」趙靖聞言大吃一驚,默然片刻道:「你且回去,命他們送藥過來。叫承恩他們多加小心,若有人前來欲對駱姑娘不利,必定生擒,我要審上一審。」那老者答應著去了。趙靖回到院中,正好見張嬸端著飯菜進來,上前親自接了,捧進屋去。
遲遲正靠在床頭打辮子,聞到香氣,不由展顏:「張嬸好手藝。」她到底天性活潑豁達,雖有煩憂之事,卻懂得欲不達的道理,將心事丟開,裹了被子坐到桌前。趙靖替她盛湯,見她只露出一張垂涎欲滴的小臉來,不由失笑。可是她只喝了幾口又放下,趙靖方知她不過是強打精神不願自己擔心而已。為著安慰她,趙靖將懷中冰影綃絲取出歸還。遲遲接過,好笑的想,你當我小孩子麼,遞了糖果便可以開心,何況你拿我的東西做人情,有什麼稀奇。
午後雪下得小些。村中孩童結伴呼嘯而出,在外面打鬧嬉笑,鞭炮聲此起彼伏。遲遲心中羨慕,哼了一聲道:「我小時候把炮仗拿在手裡放都不算稀奇。」趙靖微笑:「是麼?」遲遲側頭看他:「你小時候不放鞭炮麼?」趙靖一笑:「沒有辦法,先是家訓甚嚴,不得胡鬧。後來流放苦寒之地,哪裡有錢買鞭炮?待從了軍就更不用想了。」遲遲瞪大眼睛看著他,輕輕的哎呀一聲,目光中全是柔和歎息。趙靖卻又問:「你還沒說你怎樣淘氣?」遲遲果然被岔開了心思,不樂意的答到:「那怎會叫淘氣?那叫學以致用。我將鞭炮逐個拆下圍做一圈,冰影綃絲捲了香去點,轉身一圈只揮一鞭,若有一個炮仗未響便不算成功。」她頓了頓,又道,「開頭兩年還不行,到後來轉身之愈來愈快,我奶娘常說,她只眨了眨眼睛鞭炮就全點燃了。」趙靖忍俊不禁,瞧著她鬢角細柔的絲想:「那樣辛苦練功,卻不過是小孩子家遊戲之興。」他歷來每做一事必有所圖,此時遙想遲遲幼年,卻又覺得有些羨慕。
卻聽遲遲歎道:「我真能元宵時去看燈麼?」趙靖笑道:「在屋裡呆了那麼久,你今天才喊悶,倒是出乎意料。」遲遲瞪他一眼,想了一想,臉上露出求懇之色:「既然你來陪我過年守歲,那也不要太拘於習慣。我雖然病了,大夫也沒說不能喝酒。」趙靖正在喝茶,聞言差點嗆到:「我怎麼不知道你是個酒鬼?」遲遲咳嗽一聲:「世間好玩的事我可都不會錯過,又怎麼可能不喜歡飲酒作樂?」趙靖道:「你喝不下湯,卻要喝酒?」他不說則已,一說更激起遲遲豪興:「那又怎樣?烈酒入喉,正是痛快。沒有食慾是平常,沒有酒興就是無趣。你要是不肯,咱們也不必說話了。」
趙靖心想,你不說話憋的是你。然而兩柱香工夫過去,遲遲果然沒有再說一句。趙靖看過去,見她悠哉游哉的看著窗外,心下暗服。笑意剛浮到唇邊,遲遲便轉過頭來與他目光接觸,一眼就瞧穿了他,噗哧一笑。趙靖無奈起身:「也罷,大夫確實沒說不可飲酒。」遲遲道:「我聽張嬸說,這村子裡自己釀的酒極是特別,你可別用普通的白干來哄騙於我。」趙靖一面笑著一面出去,過了小半個時辰打了四五葫蘆的酒進來,剛開了葫蘆塞子,就聽遲遲大聲讚歎:「好酒。」一掀被子鞋也不穿跳下地來,當即打了個大噴嚏,膝蓋一軟,還沒來得及懊悔,就被趙靖順手一撈扔回床上去。她裹嚴被子,從縫中伸出手接過一個葫蘆,仰頭長飲一口。那酒入嘴極苦極辣,順喉而下入飲刀刃,然而再一回味,一股香綿醇厚之氣自腹中升起,半晌方悠悠歎氣:「這才過足癮。這些日子真憋得我難受。」一時間更增豪情,一拍床沿:「好酒,快,把藥端上。」她素來不愛喝藥,張嬸替她熬好的藥也有糖為伴才哄得她喝下去。這下用酒送藥,眉頭也不皺一飲而盡,雖然稀奇,卻也正是遲遲之風。
她偏了偏頭,看見趙靖正襟危坐,用小杯盛酒,不由失笑:「你也太小家子氣了。我要是你,別說葫蘆,就是酒缸我也捧著喝了。」趙靖微微一笑:「我酒量不好。」遲遲詫異:「這,這實在看不出。」趙靖點頭:「我坐鎮軍中,若酒醉誤事,小則有人送了性命,大則城池邦國危亡。所以我幾乎滴酒不沾。」
遲遲默然許久方緩緩道:「你如此自制,天下有什麼可以擾亂你心神?啊呀,你在碧影山莊呆過,那月惑潭你去過麼?不過你有清心珠,倒也不怕。」趙靖轉著手中酒杯到:「你知道麼,那月惑潭,橫斷嶺秘道,全是我爹爹由上古書籍中得知。他歷來愛做筆記,將生平所想記下,即便當年千里流放,我娘也拚死帶著那些筆記。筆記中我爹便提到,胡姜地勢複雜,即便與下6接壤幾州作亂,朝廷若肯死守素央泊巖,也可苟存於橫斷嶺以北。同理,若要得到胡姜天下,若大軍不能經過橫斷嶺,也終究無法竟全功」。我長大以後,憑借我爹爹的筆記,四入橫斷山脈,方找到月惑潭與橫斷嶺秘道。耗時三年,建起碧影山莊。建莊期間,我有大半時間便在月惑潭邊冥想。」他笑了笑,道,「開頭一年,只要我去了,藍田便要命人守在一旁,因為我一天之中有若干次都會差點溺死於其中。」他看了遲遲一眼,「對,我沒有帶清心珠去。」遲遲頓足:「你這是要做什麼?當真不怕死麼?」趙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方低聲道:「我想,若我能不受月惑之惑,這世間便再也沒有什麼能擾亂我了。」遲遲吃驚已極,心中隱有敬畏之情升起,過了一會才道:「你在那潭中都看到什麼了?」趙靖拿起火鉗將炭盆中炭火撥旺,一邊道:「不提也罷。若能在月惑潭邊收斂心神,自此以後生死也只是等閒。」遲遲淡淡接口:「生死等閒,卻不同於可將富貴功名視為浮雲,對麼?」趙靖一怔,抬眼於遲遲四目相接,一時無語,只聽見炭盆中火炭辟里啪啦的聲響。
過了許久,趙靖沉聲道:「有些事情你並不明白。世俗之事你不找它它卻會來纏你,不如索性徹底沉入世俗,方是快刀斬亂麻。」遲遲將手中一葫蘆酒飲乾,抹嘴笑道:「別用那些身不由己的借口敷衍於我。」趙靖墨黑的眼中如閃電劃過,那跟遲遲飲酒之後大呼過癮的神色一樣,他仰頭哈哈大笑:「的確不算身不由己。遲遲,你不知道貪戀紅塵睥睨天下快意生死的滋味多麼痛快,並不亞於你杯中酒,掌中劍,腳底風。」遲遲手中冰影綃絲一卷,又拉過一個葫蘆來,又是一卷,將一個酒杯送到趙靖手中,替他斟滿:「我用葫蘆你用杯子,你可佔了大便宜了。」趙靖莞爾,杯子與她葫蘆一碰,手再一翻,一杯酒火辣辣的下肚,正有些頭暈,聽見遲遲清脆的聲音極緩極穩的道:「你,是不是想要這天下?」趙靖悚然而驚,猛地睜眼與她對視,見她眸子清澈如秋潭,連流雲的影子都沒有一絲,酒意乍起,拍劍斷然道:「沒錯。」
遲遲毫不詫異,把手中空了的葫蘆一扔,再捲過一個來。趙靖正想勸她,卻見她雙頰如火,長眉入鬢,嘴角上挑,雖是病中,並不見纏綿柔弱之態,不知是酒的緣故,還是自己這兩個字的緣故,激得她眼角眉梢儘是剛烈英颯。酒氣蒸騰,炭火正旺,趙靖突覺腰畔異動,低沉有聲。原來兩人雖處陋室,方才言語之間已越過千重山萬重水,世間百態在眼前迅疾而過,有大生之狂喜沸騰,有大死之寂滅虛空。心中氣象萬千,喚醒了疾劍靈性,慨然而嘯。趙靖早有醉意,此刻大笑道:「它若不出鞘,今日我怕是不得安生。」說著挽劍而起,推門而出。
此刻雪又下得更大,如鵝毛般飄飄灑灑。院中積雪已經及膝,在他劍鋒過處如潮水般被劈開。雪下得越大,劍光越盛,灼灼逼眼,不可直視。劍勢如長河一瀉千里,摧枯拉朽,所過之處群峰屏息注目,飛鳥倉惶入雲。天際有雷聲滾滾,腳下地動山搖。
歌聲驟然而起,雖是少女清越之聲,卻慷慨沉鬱。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太玄經?
夜幕降臨。家家戶戶歡聲笑語,鞭炮聲震耳欲聾,人間煙火之氣盛到極處。趙靖手中疾劍劃開月光雪光,沖雲而上,龍吟聲綿延不絕,許久,在遲遲以為它真的已經化龍而去之時,寒光一閃,(禁止)院中大石,只餘劍柄嗡然而鳴,久久不停。
趙靖轉頭笑道:「好曲,好詩,與此劍意渾然天成。」停了停卻又道:「然而遲遲你知道,我卻不能事了拂衣,我也並非俠客。」他立於院中,有淵停嶽峙之度,話語落地有聲,卻是他決不猶疑牢牢掌控的命運。
遲遲好像沒有聽見,披衣來到簷下,將最後一葫蘆酒灑在地上,抬頭嫣然一笑:「如此良辰美景,卻當灑酒以祭逝者。」
趙靖定定的看著她,剛喚了一聲遲遲就被她截斷道:「我不能,也不會做另一個紅若。」他也不去擦落在眉睫的雪,只朗聲道:「我有把握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生在你身上。我會一輩子守護你的周全。」
遲遲輕輕的笑了,搖著頭凝視他:「你還是不明白,若要旁人給予的周全並不是我要的周全。咱們不要再說了。同你這樣飲酒,我的確很開心。但是人這一生,最不能長久的便是開心。我現在開心一分,日後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傷心就是十分。我累了,你且回去,多謝你陪我守年夜。」她轉過身去,步履輕如雪花,木門在她身後緩緩合上。
趙靖還想再說什麼,卻有一人匆匆奔到院外,低聲道:「將軍,有要事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