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飲雪暖(三)
    (三)破月冷虹劍靈動無雙,絲絲入扣,柔媚輕靈又不失潑辣剛勁。趙靖暗讚一個好字。這劍法越來越有遲遲個性,比之一年前不知進步幾許。人劍合一,破綻愈少。

    遲遲深諳趙靖武功,是以並不著急硬攻,只以無雙步法吸引趙靖掌勢,一面穩健自保,一面瞅準了機會毫不猶疑,往往有神來之筆攜雷霆之勢電光之厲,竟逼得趙靖後退一步。

    趙靖許久不曾與人交手,興致大起,長嘯一聲,打疊起百般精神,雙掌動作反而慢了下來,凝重沉穩,以不變應萬變克制遲遲冷虹劍。掌風過處,似有磁鐵吸動,帶動長劍。遲遲卻不驚慌,左手冰影綃絲悄然出手,無聲無息捲住趙靖右手拇指。趙靖微笑,手肘一沉,揉身而上,將冰影綃絲往遲遲劍鋒上送去。遲遲一驚,乍然鬆手,勝負立分。

    趙靖拊掌淡然道:「我一直想知道,你那柄劍厲害,還是你的冰影綃絲厲害。現在終於知道了。」

    遲遲握緊雙拳立在雪中,卻朗聲笑道:「一年之前我可以攻你三招,如今是二十招。將來總有一天,你是我手下敗將。」

    趙靖看過去,見她只穿了件裌襖,髒得幾乎不辨顏色,腳上靴子也慘不忍睹。頭只打做兩根粗粗的辮子垂在胸口,下巴更尖,眼睛更大,整個人瘦了不止一圈,分明是奔波之後的憔悴。可是雙頰因為打鬥紅撲撲的,濃而長的眉愈顯颯爽,這樣一身可怕的打扮絲毫沒有減損她的容色。純白世界之中她皎然而立,濃墨重彩,飛揚跋扈,叫人不能將視線移開。

    「你來晚了。」趙靖沉聲道。

    遲遲卻是自得:「我已經去過悠州,然後來找你算帳,怎會算晚?」

    趙靖一凜:「你到過悠州了?」

    遲遲嘴角一挑,唇色明艷鮮紅,竟有肅殺醇烈的劍意酒勁,在獵獵寒風中綻放:「是。」

    趙靖先是一驚,隨即想到,遲遲自悠州趕來,即便她輕功天下無雙,也需一個多月。而這一個多月自己沒有收到悠王遇襲的消息,想來她並無因為紅若的事而做下傻事。這麼一想,看向遲遲的眼光也頗有讚賞之意,然後道:「你親自通知他,也好。」他目光漸漸柔和,似在看一個小孩子:「不過你要他如何自處?哀傷憑弔,還是一怒之下毀婚翻臉?」

    遲遲仰天長笑:「你為的是他,還是為了你的悠王?」話音未落,又是一招攻上。趙靖不料她竟喜怒無常到這個地步,幾乎沒有避開,肩上劃破極長的一道口子。

    劍光如雪,比雪更盛,紛紛卷卷,綿綿密密。只聽遲遲厲聲道:「姓趙的,你背信棄義,其心可誅。」

    趙靖眼中精光閃過,低喝一聲:「你說什麼?」

    「還想狡辯?」唰的一聲,冷虹劍堪堪擦過他的耳際。趙靖只一味閃躲,並不反攻,但是遲遲步法極快,簡直是以己之短對人之長,眼見就漸漸落了下風。

    「我確實不明白。」他雖然狼狽,語氣卻是淡然。

    遲遲見他眉宇間山長水闊磊落分明,竟一時有點攻不下去。可是想到舊事,愈冷笑,逼得更緊:「王大人死了,你終於得償所願了。」

    卻聽叮的一聲,一柄長劍擋在趙靖身前。持劍女子一臉怒色,正是藍田。

    遲遲見她來了,收了劍負於身後,嘴角掛著一絲淺笑,驕傲異常。

    「退開。」趙靖冷喝道。

    藍田卻不聽,更一步擋在他前面,劍尖指向遲遲。

    趙靖微怒,一拂袖,藍田被一股大力推開,腳步踉蹌。

    遲遲見了,只是冷笑:「別做戲了。是她為你出手的吧?」

    藍田聽了這話,霍然抬頭。她屢次敗於遲遲手中,見面神情都是淡然倨傲,此刻卻是滿臉悲憤,還夾雜不屑:「我殺了他?我若要殺他,你們還有機會將他救走麼?」

    遲遲見她眸中似有淚光,也遲疑起來,可是想到這些人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心腸又硬了起來:「正是因為他逃了出去,你們擔心他洩漏機密,所以更要殺他。就算你自己不想,」她頓了頓,瞟了趙靖一眼,「他要你動手,我就不信你敢逆了他的意思。」

    「她的確不會。」趙靖接口,平靜的望著她,「你若想知道真相,就好好的坐下來,喝點熱茶,吃點東西,讓她慢慢講。」

    遲遲斜睨他:「喝你的茶,吃你的東西?」語調諷刺。

    趙靖微笑:「你大概還不知道,王大人死了之後,華大人也沒有回錦安。莫非你不想知道為什麼?」

    遲遲大驚:「你說什麼?少賣關子,快說!」她一時激憤,手中冰影綃絲抽在旁邊樹上,立刻抽出一道深深的痕跡,枝頭的雪塊砰砰落地。

    趙靖聽她氣息略有紊亂,頰上紅暈太過,猜她疲倦,卻無法說服她好好坐下來,只得無奈暗歎,對藍田道:「說給她聽,生了什麼事。」

    藍田默然半晌,方緩緩道:「你們離開碧影山莊之後,我命人追查你們的下落。聽說你走了,我就親自出馬,一路跟著他們幾個。」

    「你跟著他們,難道是安了好心?還想狡辯!」遲遲冷冷道。

    藍田卻看她一眼,黑玉似的眸子裡似有萬千心事,欲訴還休。遲遲一驚,乍然想起紅若來,胸口如重石擊過,痛不可當。

    藍田繼續幽幽道:「他們與一名男子會合之後,著了便裝。華大人到底謹慎,見悠州兵馬進駐松城,擔心自投羅網,所以繞開松城前往湫關。」

    「劉福劉大人當時在湫關坐鎮,輔助悠州兵馬,接到密報,立刻親自到城外迎接兩位大人,當晚設宴款待。華大人小心,叮囑勿洩露兩人行蹤,卻不知道正巧給人鑽了空子。若是他早早造了聲勢,天下人都知道王大人回來了,只怕不會到今日地步。」

    遲遲聽著,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在狂跳,卻又不敢相信,只聽藍萬籟俱寂,只有藍田的聲音低而沉痛,如盤旋在樹梢的風。

    「那日晚宴自是談笑風生。我看了許久,放下心來。我明白,這麼跟著他又有什麼意思。我乃一教之主,上有將軍,下有千名教眾,如此苦苦癡纏一人,叫人知道真要笑掉大牙。就算我是自由之身,他性格倔強,早就言明與我不相為謀,又怎會,怎會動一絲半點的心意。」她神情似笑非笑,遲遲心中竟然難受:「想不到她竟癡情若此」。

    「待晚宴散了,我自行離去。行到一半,突然又不捨得。湫關是我能送的最遠之地,過了那夜,只怕相會再無期限。我左思右想,既然已經放任自己多時,不如索性再跟他一晚。」

    「我回轉到湫關,見他屋內燈還未滅,靠近去看,聽見人聲,於是偷偷捅破窗戶紙看進去。只見劉福正在屋內和他對飲,兩人聊的,自是天下局勢。他倒是守信,未將我碧影山莊之事洩漏,只是殷殷提出許多建議。劉福不知,我卻聽的明白,他已不擔心三州能否收復,所有佈局都是針對三州收復之後如何讓悠州兵馬撤出。我心裡既惱怒,卻又說不出的開心,他始終不是平常人。但那劉福卻聽得心不在焉。他也看了出來,只得不再多說,兩人只是悶頭飲酒。」

    「過了一會,他手中酒杯突然落地,摔的粉碎。我大驚,湊過去一看,見他面色蒼白,正捂著胸口,瞪著劉福。那劉福微微一歎,道『王大人,這原怨不得我。是朝廷不想留你。我接到的,是聖上的親筆手諭。』他臉上神情先是驚怒憤懣,一聽這話,居然平靜下來。我破窗而入,抱住他,反手用劍將劉福釘在牆上。他見到我,第一句話居然還是『莫要傷害朝廷命官。』」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藍田微笑,淚水無聲無息湧出,滴在雪地上瞬間成冰。

    「這邊廂動靜早已驚動了跟著華大人的那名使刀男子,他們喚他做帶刀的,他破門而入,見到我,流火刀出手。我沒了劍,心中又是萬念俱灰,沒有抵擋,溫熱的血立刻噴了我一頭一臉,卻不覺得疼。我低頭一看,流火刀竟然,竟然卸下他一條手臂來,原來是他伸手替我擋了這一刀。」

    藍田已經背轉了身子,遲遲看不見她的表情,也不敢看,更不敢去想當時的情景,只怕一想整個胸口就要爆炸,於是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只是嘶啞的幾個音節。趙靖上前,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她打了個哆嗦,卻未躲開。

    「我什麼都記不真切了,只知道他抬起剩下那隻手替我擦眼淚,仍笑道『我反正要死了,一條手臂不算什麼。』這句話象火砰的點著了我,我清醒過來,從懷裡掏出止血藥,解毒藥,反正所有我帶在身邊的藥都拿出來了。我餵他吃了我所有的解毒藥,又替他包紮傷口。那個帶刀好像想要上前幫忙,被我推開。這時好像華大人也衝了進來,我卻瞧不見,抱起他就往外衝,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一定可以救他的,當日他中了亂雲之毒我也救活了他的。」

    她微微的笑起來,一手捂著胸口道:「我是碧影教教主啊,神通廣大。碧影教成立近十年,這天下不知多少事由我暗中操控。當事人都以為是命運使然,卻不知我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是那一個晚上,我那樣飛快的,不停的跑啊跑,竟然找不到一家醫館。滿湫關的人死了麼?怎麼可以沒有一間醫館出現?或者,是我無能,是我蠢笨,我居然,在那個時候,找不到一間醫館。」

    那個夜晚的藍田,絕望的在鱗次櫛比的屋舍間奔跑。夜風呼呼的刮過耳邊,長街盡頭,她頹然跪下,膝蓋被撞得血肉模糊,卻已沒有知覺。

    「他在我懷裡越來越冷,我幾乎已經聽不見他的呼吸。突然間,他猛然握住我的手,喊了一聲『櫻姑娘』就再也沒了聲息。」

    「我記得他躺在我懷裡的表情。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閉上。那夜月光特別好,他臉上每個紋路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嘴角上還有笑容,好像見了故人那樣。可是縱然開心得像個孩子,他臉上的風塵之色也無法掩蓋。我注意到,他的鬢已經白了。我想,他的心血已經耗盡了罷。我終究還是沒有救得了他,終究還是沒有。」藍田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整個人跪倒在雪地裡,無聲的捂著臉龐。

    遲遲立在那裡,許久之後才推開趙靖,緩緩搖頭:「你們是騙我的罷,對不對?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她聲音嘶啞,一面吼著,一面用劍劈向趙靖。

    她劍法極亂,毫無章法,卻凶狠凌厲,竟似要與趙靖同歸於盡。

    藍田緩緩抬頭,眼中閃過狠厲之色,獰笑數聲,多日以來壓抑的情緒終如火山岩漿噴。她一躍而起,提劍衝了上去,無視趙靖存在,挺劍就與遲遲相鬥,劍身相碰,震的她虎口麻,嘴裡卻仍出高亢而尖利的笑聲:「你滿意了?你揭了我的傷疤以後就高興了?我這個樣子,你還說我騙你。你這個死丫頭,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我詛咒你,今天我就殺了你,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趙靖這次並未阻攔她,反而退到一邊,默默的看著兩女。遲遲雙目赤紅,神情猙獰,而藍田臉上的淚如決堤一般瘋狂湧下卻不自知。兩人都是高手,使出來的劍法卻慘不忍睹。本來二女走的都是輕盈靈動的路子,這下卻都是狠而重的招數,也不管能不能傷到對方或者護住自己,好像用力將劍斬下去才可洩心頭痛楚鬱積。

    他靜看半晌,長歎一聲,上前幾步,插於兩人中間,手掌一錯,一邊卸了藍田的劍,一邊在遲遲頸後一劈,將她擊昏,接入懷中。

    藍田臉上淚痕狼藉,也顧不得尊卑了,喘著粗氣道:「這個蠻不講理的丫頭,你還要護著她?」趙靖眸色一沉,分明不予。

    藍田這才覺得說錯了話,一時間不知如何圓場,卻聽趙靖淡淡道:「你也累了。」話音未落,眼前也是一黑。

    趙靖抱著遲遲,將藍田負在背上送回房間,方折返自己的屋子,將遲遲置於床上,低頭凝視她的臉龐,見她眉間隱隱有黑氣,不免一驚。細細再看,現她肩上有傷。

    原來遲遲在蔭桐城之外暈了過去,醒來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仍舊找到了趙靖。她這番不顧死活的打鬥,傷得更重,毒入肺腑。趙靖一搭脈便知不妙,思忖片刻,拍了拍手,命人進來按他所說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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