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飲雪暖(二)
    (二)敲山傍晚。金州蔭桐。

    天已經黑了。刺史府擺了宴席,出兵收復三州的統帥秦必卻未坐在主位之上。正中坐的,是一個高大男子,穿了玄色衫子。他左手是6秉,右手是秦必。他含笑舉了酒杯:「今夜月光不錯,月下賞雪飲酒,真乃人生一大樂事。」席間眾人舉了酒杯,一飲而盡。

    秦必笑道:「靖將軍倒好興致。挑得我這粗人也文雅起來了。」眾人轟然大笑。趙靖挑眉失笑。如此寒暄了幾個來回,趙靖方淡淡的道:「這雪雖然停了,看樣子還會再下。金州這樣的地方,幾百年不下大雪,剛開始百姓覺得新奇,後面就知道苦處了。屋舍,交通,糧食,這些事情都不可大意。尤其城郊那些房子,怕是經不住再下一場雪。」6秉飲了口酒,笑道:「將軍放心,我已經命人留心了去。」趙靖滿意的點頭,又道:「天氣寒冷,官金就不用淘了。」6秉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私人淘金卻禁不住,前天過柳角河,還見有大戶趕人下水。」趙靖皺眉:「這要鬧出人命的。」秦必不以為然:「到底是私人的事情,我們也沒道理插手。」趙靖掃他一眼,放緩了語調微笑道:「如今的金州,可是經不起再亂了。百姓杯弓蛇影,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受不得。」他頓了頓,又道:「從前白一川不懂體恤,咱們豈可跟他一樣?秦將軍,不如明日就以你的名義了告示,不准趕人下水淘金。」他雖是商量的語氣,那話裡的意思卻是不容反駁的。秦必點頭,強笑道:「還是將軍想的周到。」

    一時席間氣氛沉悶。在座的都是領兵打仗之人,聽到這些治理地方的瑣事已經極不耐煩,又見秦必吃了憋,更是不敢吭氣也懶得吭氣。

    6秉詫異的看了趙靖一眼。他與趙靖相識多年,知道他最體恤軍心,尤其是這些手下的將領,今日倒一反常態,幾乎是有些故意的破壞了氣氛。

    趙靖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以示安撫,然後方緩道:「等天暖點,蔭桐城外那大片地也該動工了。」秦必手下第一愛將胡博詫異:「那麼大的地方用來做什麼?」趙靖道:「你們不是抱怨了許久,這城裡住得太擠?」胡博恍然:「將軍你終於想到我們了。到了這蔭桐城一個月,實在是憋悶。我手下的兄弟可都已經怨聲載道了。」趙靖不動聲色的哦了一聲,過了半晌方道:「這麼說,他們怨什麼?」胡博愣頭愣腦的接口道:「6軍師不體諒大傢伙兒,不讓人出去,整天憋在後面的軍營裡,可不是……」話還未說完,秦必已經冷冷的打斷他:「你胡說什麼呢?」胡博一直在秦必帳下,不曉得輕重,猶自道:「我說的是事實。」

    卻見趙靖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眼神卻是冰冷的:「原來我悠州軍隊,也有人私下散佈謠言,詆毀上頭,置疑軍令的。」秦必乃悠王外甥,平日是嬌縱慣了的,此刻也有些心虛,道:「他喝多了酒,胡亂說話。」趙靖一笑:「行軍打仗,吃不得苦,算什麼士兵?」胡博頭腦一熱,大聲道:「可如今也不是打仗。我這幫兄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再苦再累也不怕,如今好容易贏了,就不能享兩天福?」

    趙靖哈哈大笑,眾人忐忑,直捏著一把汗。果然,他的笑聲突然中斷,眼神如刀鋒一般令人不可逼視,話語卻仍是極緩慢的:「也是。我雖然在此,到底也不是你們正經的統帥,我說的話,原做不得數。」秦必嚇出一身冷汗,忙離了席,單膝跪下:「將軍。」眾人也大驚,跟著離席下跪。胡博卻仍梗著個頸子,極不服氣的。

    趙靖緩緩自懷裡掏出一塊玉牌來,露齒一笑道:「不過呢,悠王賜我這塊將軍令,意思就是,這悠州一兵一卒,哪怕離悠州十萬八千里,怎麼處置也得由我說了算。」他撫著玉牌,聲調平和:「來人,將胡博帶下去,罰一百軍杖。」這下連6秉都嚇了一跳,忙跪了下來:「將軍息怒。胡將軍說的有理,原是我疏忽了,讓弟兄們受了委屈。」趙靖挑眉:「這麼說,該叫蔭桐百姓蓋了廟伺候你們這幫大爺?」6秉砰的叩下頭去:「將軍,若要懲罰胡將軍,6秉願帶胡將軍受著一百軍杖。」趙靖瞪著他,見眾人也不斷叩,連胡博都嚇白了臉,溜下了桌,低頭跪在那裡,默然半晌方道:「起來吧。這軍棍先免了。以後若有再犯,決不饒恕。你們起來罷。」

    胡博又愧又惱。秦必也是灰頭土臉,心下不免暗自思忖,趙靖歷來也有些忌憚自己,何故今日借題揮,讓自己下不來台。卻聽趙靖語氣已經恢復,竟有些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其實我也知道,這樣長久下去不是辦法。所以找了工匠在城外搭建軍營。過些時候,留精銳營在城中即可。」秦必一愣:「我也跟出去麼?」趙靖含笑看著他:「將軍出征半年有餘,也辛苦了,以後且在城外操練兵馬,其它雜事就留給6先生好了。」一面說著,一面將手中玉牌遞給6秉:「6先生暫且代我包管罷。」

    秦必這才恍然大悟,兜了這麼大圈子,敢情是先給自己下馬威,然後將自己趕出去,不准插手金州治理之事。6秉手裡有了他的將軍令,自然可以節制悠州兵馬,倒比自己還高上了一頭。

    那邊6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倒有些踟躇。趙靖看著眾人臉色,微微一笑,起身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心中不服氣,對不對?」他緩緩踱過眾人,長歎道:「這金州是個聚寶盆,要守住它可不容易。」眾趙靖淡淡道:「要守住這金州,民心極是重要。咱們既然有這個能力,何不讓金州百姓瞧瞧咱們的手段?等這裡治理得順暢了,就算朝廷想要趕我們走,恐怕老百姓也不答應。」他踱到秦必面前,舉起酒杯,定定的看進他眼睛裡去:「但是,最要緊的責任,卻在將軍肩上。」秦必一怔,下意識的起身,也舉起酒杯,聽他繼續道:「將軍這一路,有勇有謀,勝不驕敗不餒,方為我悠州神攻下三州。如此鐵一般的軍隊,趙靖自是放心。將來鎮守金州連州梧州的重擔,全在將軍一人。趙靖在此先行謝過。」說著竟深深一揖,方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秦必自他話中想到遠景,如若悠州不肯撤兵,自然與朝廷免不了對抗。悠州和金州一南一北將錦安夾在中間,自己如果守住了金州和周圍兩州,將來偉業成就自然不會少了自己一份。想到這裡,他雄心頓起,而素來高高在上的趙靖竟也對自己行禮,將這三州分明是托付與己,一時間熱血上湧,渾然忘了方纔的不滿,朗聲大笑,將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

    席間氣氛乍然火熱起來。眾人熱血翻湧豪情頓的當口,6秉對上趙靖如冰一般平靜的眼眸,心下一陣感觸,在無他人察覺的情況下,微笑著輕輕衝他舉了舉杯。趙靖只是一笑。

    趙靖如今身份,已經遠非悠州兵馬大將軍,三年之前就已執掌悠州一半政事,兵權也由秦必等人6續接手。所以此次平定金州,若他執掌帥印,錦安必定憂懼猜忌。秦必領兵也是勝算在握。只是悠王思來想去,平亂之後金州事態才是最為微妙,非趙靖之威名與謀略不能成事。所以秘遣趙靖隨軍來到金州。

    若不是此行事關重大,他決不願意如此擺佈秦必於鼓掌之間,畢竟對方身份不同,將來悠王得知,心裡多少也會有些不痛快。可是若是自己不設下這一局,6秉難以服眾,而秦必嬌縱貪婪,若插手金州事務,不知又要捅出多大的簍子來,悠王日後也會怪到自己頭上。

    他千里迢迢匿名而來,處理這爛攤子,進退兩難,心中不免略有鬱積。

    月光如水,靜靜的灑在雪地上,整個世界晶瑩剔透,如琉璃堆砌而成。池塘冰面上隱有水流的空隙,搖曳著月色,和著梅香沁人心脾。他頓住腳步,望著此情此景,竟不由的想起一個人來。若她此時在此,巧笑嫣然,不知會為此景色增添多少情致。她本人也是這般剔透的一個人兒,如雪如風,如雲如水。那麼,這天地之間竟處處是她了。

    趙靖這麼想著,不由自主的微笑,眉卻立刻微皺,眸色一暗,反身出掌,遏制住來人凌厲的攻勢。劍鋒劃破夜色,激越有聲,暗影如虹,銳不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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