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雪已經停了。傍晚天空晴朗,山陵在碧藍的天下勾出起伏嶙峋的輪廓,潔白的雪閃耀著光芒。墨黑的樹枝上壓了沉沉的雪,腳步一驚動,就簌簌的落下來。來人被細小的雪粉鑽進鼻子,打了個噴嚏,懊惱的揉了揉鼻子,挑簾鑽進客棧。
客棧裡擠滿了人。紅通通的爐火燒得極旺,濃烈肉香和酒香瀰漫在空氣當中,來人的肚子不爭氣的咕咕叫出了聲,那聲音極大,連店老闆都轉過頭來看,只見那人裹在厚厚的棉襖裡,頭上戴了頂巨大的毛茸茸的帽子,看不清楚樣子,不由笑道:「餓了吧?快過來坐。」那人見眾人好笑的看著自己,臉也一紅,仍坐了過去,將帽子一把抓下來扔在桌上。眾人只覺眼前一亮,這穿著粗棉襖踏著髒雪靴的竟是一個少女,容顏雪白,烏瞳漆黑,頭隨便梳成兩根辮子搭在胸前。見眾人瞪著她,少女大方的回望過去,神態悠然從容,絲毫不見尋常女子之扭捏作態。
店老闆失了會神,見身邊的小二站在那裡呆呆的只望住少女,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的在他頭上打了爆栗:「還不快去招呼。」那小二倏的紅了臉,低著頭走了過去。少女抬頭道:「給我切兩斤牛肉,上一盤油(又鳥),炒兩個小菜。」小二一時聽得愣住,過會小心翼翼的道:「姑娘可是約了朋友?」少女一笑:「我一個人吃。」小二咋舌不已,忙到廚房吩咐了去。
少女真是餓狠了,那些菜飯到頭來也吃了個七七八八,也不顧旁人驚異而好笑的眼神。結帳之後,要了間房,抓起那頂大帽子,跟著小二上得樓去。
這間客棧雖然偏僻,但是臨湖而建,既可遙遙望見對面城中繁華景象,又面對湖光山色一片寧靜。少女進了屋,推窗望著外面景致,一時心潮起伏。
猶記當年湖上煙火盛。
那一夜,她便在對岸技壓群雄,奪得蹴鞠之冠。那一夜還生了許多許多事,那些她不願意回想,但是卻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情。
此處正是陰州柔木。
遲遲自悠州回來,路上經過此地,終究是忍不住,到了城郊投宿。
酒足飯飽之後,困意襲來。遲遲命小二送了熱水,沐浴一番,到床上靜靜的躺著。明明是倦意甚重,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一閉上眼,就彷彿看見趙易那張臉,面如死灰:「你,你說什麼?」
冰涼的淚水無聲的滑落。她本不該親口通知他這個消息,可是又不得不這麼做。她聽見自己說:「姐姐思念你極苦,又感了風寒,竟一病不起。她歷來心思極重,鬱結在心,沒想到,竟然熬不過這一關。」
直到此刻,遲遲也不後悔對趙易撒了謊。任誰都不會忍心告訴趙易,紅若是因為有了他的骨肉才死去。何況紅若之死本身疑點重重,最奇怪的,就是紅若一死,追風堡就欲置自己於死地。遲遲在悠王府潛伏數日,聽到悠王偶爾提及紅若,面色不予,只道:「這叫我怎麼跟易兒說?新婚大喜的,卻出了喪事,真真不吉利。」遲遲偷偷自屋簷看下去,見悠王年紀不過四十歲左右,面貌清俊秀美,看上去一點也不似心狠手辣之輩,但是說到紅若之死神情間那股不耐和輕描淡寫又恰恰符合了遲遲對他的想像。遲遲心中對此人憎惡到極點,可是卻隱約覺得,紅若之死和眼前這人並無直接聯繫。她心底早有個念頭,越想越心驚,越想越心寒,卻不敢對任何人說,更不敢對趙易提起。
「易哥哥,你的傷心怕是一輩子都沒法痊癒了。」黑夜之中遲遲喃喃自語,「唉,我既盼你永遠不忘記姐姐,又希望你不要一直悲傷下去。那個明霜小姐,看來跟悠王倒不是一路的,溫柔賢惠,對你也是一片深情。啊,呸,我怎麼竟然還說起她的好話來了。」想到這裡,遲遲心中矛盾至極,又是恨,又是惱,又是哀慟。再想起從前在這柔木城中遇到的人與事,不由懊悔自討苦吃。
那夜她迷迷糊糊睡了去。第二天起身晚了,暗自懊惱,忙收拾了東西要早早趕去與父親會合。下得樓去,卻覺異樣,只見樓下坐了**位客人,加上小二和店老闆,各個面容哀戚,空氣中竟有種肅穆之意。
遲遲正自揣測,卻聽有人道:「聖諭下來了。先前為了怕軍心不穩,所以喪事秘而不。如今金州已然收復,著天下為王大人舉哀。此乃胡姜史無前例之舉。可惜啊可惜,這麼好的……「遲遲腳下一個趔趄,連忙轉身問道:「王大人,是哪個王大人?」旁邊店老闆歎了一聲:「還能有哪個王大人?臨危授命,前往梧州與叛軍談判的王復王大人啊。」
遲遲立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許久之後才顫聲道:「他,他怎麼死的?」「據說屍在連州湫關附近現,原來大人在梧州一站中倖存,卻到了湫關附近,被殘餘小股叛軍謀害。」眾人沉痛歎息。
遲遲卻想:被叛軍謀害?有楚容帶刀在側,又有華鍛如此心思細密之人,豈會到了湫關附近還殘餘叛軍被殺了的?如果他遇害了,為何又未傳出華鍛的消息?
頭頂如一個一個炸雷劈下來,竟分不出胸口那感覺是痛還是恨還是擔憂恐懼。小二自她下來一直瞅著她,眼見她傷心欲絕,容顏蒼白,生怕她就此暈倒,忙伸手去扶,手還未觸到她衣角,她已霍然轉身,如旋風一般衝了出去。
新月如鉤。少女獨自騎馬遊蕩。無人踏過的冰雪隱約映著黯淡月色,放眼望去,四周俱是荒涼。遠處有光亮起,少女不由自主的朝著那個方向而去,卻是破敗村落半塌的屋簷下升起的一堆火,旁邊圍了一群人,衣裳襤褸,容色憔悴,泰半已經東歪西倒的睡去,醒著的人也不過默默注視火光,聽木柴被火燒得辟啪輕響。
遲遲知道這些人都是背井離鄉的旅人,恐怕都如自己一般不知該往哪裡而去。這一路行來耳聞目睹,天下三十一州竟有半數以上不太平,大大小小的叛亂此起彼伏。當年百姓驚懼,害怕金州叛軍翻過橫斷山脈攻來,中原血流成河生靈塗炭,卻沒想到噩夢在金州叛亂平定之後成為現實。
遲遲疾馳縱行近月餘,方稍解心中沉痛淒苦,此刻一鬆懈下來,頓感心力交瘁,委實不願意再獨自呆著,所以栓了馬,挑了個人多的地方抱膝坐下,萬千念頭湧上心頭,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旁邊一農家女子見了,低聲道:「姑娘,莫要歎氣了。大冬天的,過來靠火坐坐。」遲遲抬頭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她此刻方能靜下心來將事情細細想過:「普天之下,誰會殺了王大人呢?除了趙靖再沒別人。我本打算暫時放過他,看來還是不得不去找他問個清楚明白。可是,他不在悠州,碧影山莊又無跡可尋,他那日曾暗示過在悠州大軍之中,此處離金州蔭桐已然不遠,我就過去碰碰運氣罷。」其實她這多日來反覆思索,已想到趙靖必在蔭桐,所以下意識往此地行來,不過是到此時方能有條有理的盤算。想到此處,她不免疑惑:「他執掌悠州兵馬,為何鬼鬼祟祟到橫斷山脈去?我明白了,定是擔心不能一舉攻下金州,所以他才是那個真正調兵遣將的人。可是為何他又不光明正大的做了統帥而去,卻將黑羽軍都留在了悠州呢?」
遲遲一時摸不著頭腦,想著想著竟困意襲來,終究是累了,合上雙眼就要睡去。卻覺頰上一涼,心中迷糊想道:「哎呀,又下雪了。」此念一轉既過,冰影綃絲從指尖迸出,捲住來人劍鋒,仰身翻起。定睛一看,只見方纔那農家女子長劍在手,她前後左右十餘人等皆有兵刃,也不顧躺著坐著的那些無辜男女老幼,逕自攻來,腳底一片雪亮鋒芒,密不透風的封住她落下之處,分明知她輕功了得,所以不讓她落地踏足。她冷冷一笑,電光火石之間冰影綃絲拉住屋簷一角,人借勢盪開,冷虹劍也已抽到手中,凌空下擊,幾抹流麗暈虹之後,有數人哀叫,額頭上鮮血淋漓。
有百姓被生生踏醒,正要哭喊,竟被一腳踢開,撞在牆壁之上,暈了過去。如此幾下,整間屋子搖搖欲墜,冰影綃絲纏住的屋簷也往下一沉。遲遲厲聲道:「快往外逃。」手上不敢用勁,生怕自己加屋頂坍塌,只得足尖在刀刃上一點,飛了出去,右腳著地之處一陣刺痛,原來靴子終被那人削破。
那十餘人等見她飛了出來,自然跟著躍出,將遲遲團團圍住,那農家女子喝道:「莫叫她跑了。」遲遲功夫本就以輕靈見長,無法於之硬碰硬,方才腳又受了傷,加上多日奔波,一時被逼得手忙腳亂。卻聽轟隆一聲,方纔那間屋舍竟然倒塌,有數名婦孺不及逃脫,被壓在下面,哀號之聲傳來,遲遲不免分神,肩上挨了一刀,鮮血汩汩湧出,頭暈目眩。
縱然已覺不支,她也能感到這群人雖然心狠手辣,卻並不攻向她的要害,心中一動:「原來他們不想要我的命,分明是生擒我才有好處。」於是狠狠的咬了自己舌頭一下,以防自己當真暈過去,打法愈不要命,那群人果然畏手畏腳,卻聽得一陣馬蹄聲,竟是自己那坐騎因柱子斷開而脫困。一人一馬在這些日子相處間已有情誼,遲遲見了它,精神一振,而那馬兒也向她奔來。
這群人如何會讓遲遲上了馬,左側男子一刀砍去,被遲遲一劍擋住,那馬兒極為聰明,長嘯一聲,繞得遠了,不敢近前。那農家女子冷笑連連,手中長劍朝著馬兒脫手而出,迅疾無匹。遲遲一聲清嘯,冰影綃絲捲住長劍,人跟著飛了出去,順手一晃,眾人只見陣中突然又多了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少女,驚駭莫名,一時竟忘了動手,待回過神來,遲遲已借飛劍之力上了馬背,朗聲大笑,拍了拍手,那少女立時化做薄紙一張,而遲遲已經去得遠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又開始飄雪。細密的雪花落在伏在馬鞍上的少女身上,少女一動不動。那馬兒似覺察不妥,停住了疾馳,緩緩行走。少女指尖微動,隱約有了意識,肩上傷口倒不覺得痛,只有懷中不知什麼越來越香,蓋住那血腥之氣,撲鼻而來,漸漸令她神志清明。她睜開眼睛,往旁邊一看,現那馬兒馱著自己走在曲折山道上,窄窄山道一側乃是懸崖,下面江水咆哮奔騰,若是跌下去定然粉身碎骨。她嚇了一跳,勉力按著馬鞍坐了起來,卻覺左手毫無知覺。低下頭去,見鮮血在棉襖上凍成了冰,卻是黑如墨般的顏色,心下頓然明白:這幫無恥之徒,竟然在刀上喂毒。」不過這幫人原本就不打算要她的性命,所以這毒性並不猛烈。遲遲心想:「這毒藥定然慢慢作,便於他們折磨於我。卻不知他們是什麼來頭。要麼是那小皇帝的人,要麼是那些貪圖我爹爹寶藏的人。咦?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在那裡?無悟已經不在錦安,那必定不是觀影琉璃珠啦。」想到此節,她不由怔住,「我一直恨他出賣了我,難道真的不是他麼?」
極苦極苦的,如黃連一般的味道從心底滲到嘴裡,而其中,竟又隱隱透著些甘甜。好像在一片漆黑間摸索已至絕望,突然有火光一閃的感覺。遲遲輕輕的歎了口氣,右手按在懷中,那香氣愈濃烈,她伸手入懷,取出那清心珠,突然苦笑。馬兒已經翻到山頂,前方莊嚴城池已然可見,城外田野阡陌縱橫,若干河流在晨曦中閃著金色光芒,與潔白的雪輝映,她終於到了傳說中的黃金之城,金州蔭桐。仍是支撐不住,少女再度倒在馬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