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行草深(十二)
    (十二)餘音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一庭的落葉被雨水浸軟,耷拉在階前,花盆邊和青磚上。

    陳祝川看了看陰暗的天色,歎了口氣:「這個天氣下葬,真真是……」陳家二公子陳鐵站在一旁,接口道:「今日未必能下葬。」陳祝川眉頭微皺,更深的歎息:「駱姑娘還在那裡?」陳鐵點頭:「也不哭,就抱著蕭姑娘的屍體一直坐著,不許旁人去碰。」陳祝川苦笑:「她如此反應,不知易公子將來知道了,又會怎樣。」陳鐵沉吟:「這卻難說。他畢竟剛有了新婦,縱是難受,也不至於悲痛過度。」陳祝川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他的脾氣。他看著大大咧咧,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性子激烈倔強。」陳鐵忙說:「蕭先生的信裡說了,悠王得到了消息,下了死令,若是有人膽敢通知殿下,殺無赦。」陳祝川哦了一聲,神情中有些疲倦,半晌才道:「這又能瞞多久?」陳鐵不敢出聲,卻聽陳祝川又道:「蕭先生的信裡還說什麼了?」陳鐵自袖中掏出信來,陳祝川接過,匆匆看畢,眉頭鎖得更深。

    陳鐵見他猶豫,咳嗽一聲道:「爹,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純屬意外,紅若的孩子無論如何留不得,可誰知道她身子這麼弱……」陳祝川眉頭一跳,顯然被戳到了痛處,喃喃道:「是我害了她。」

    陳鐵硬下心繼續道:「可是蕭先生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咱們部署多年,總不能壞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陳祝川默然,許久之後淡淡一笑:「你放心,爹不會不明事理。我已經叫你大哥去佈置了,蕭姑娘一入土就動手。弓箭手都已經埋伏妥當。」

    過了不多久,陳家大公子陳堅匆匆走進來,也不多話,只是點了點頭。陳祝川負手又看看天色:「差不多了。我親自去勸勸駱姑娘。」想了想又停下腳步,「我叫你們看緊他們,沒有差錯罷。」陳堅垂手道:「爹你放心,從昨天晚上起我就叫他們守住那屋子,連個蒼蠅都逃不出去。駱老爺的房間也是一樣。」陳鐵已經撐了傘,陳祝川舉步前行。

    紅若的屋門緊閉。陳祝川敲門,無人應聲,他朗聲道:「駱姑娘,已經三日了。還是讓蕭姑娘入土為安罷。」等了半晌,依舊沒有動靜。他皺眉,旁邊已經有家丁湊上來:「駱姑娘哭了一宿,想來是累了。早上他們進去送飯,見她趴在床邊睡著,都不敢驚醒她。」陳祝川頓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揚聲道:「駱姑娘,我進來了。」說著推門而入。

    簾幕低垂,紅若挑了素淨的淡紫與淺白,在此刻顯得格外慘淡。隱約可見床邊有個少女抱住個人靠在床邊。秋風穿過屋子,吹的簾子啪啪亂響,陳祝川長歎:「駱姑娘,你這樣抱著蕭姑娘不吃不喝,也不讓她下葬,蕭姑娘在天之靈情何以堪?」遲遲還是不動。陳祝川無奈,挑簾而入。眼前情景讓他愣在當地,只覺一陣胸悶氣短,過了片刻才勉強定住心神,厲聲喝道:「你們可真會辦事。」

    陳堅已經搶進來,瞧見室內光景也是張大了嘴愣在那裡:屋裡哪裡還有遲遲?紅若的屍也不見了,躺在那裡的,居然是追風堡裡的兩個小丫鬟。他瞠目結舌:「不,不可能。守得如此嚴密,她幾時帶著屍體逃出去的?這兩個丫鬟是在廚房做事,又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陳祝川冷笑一聲:「還不快去駱老爺的屋裡看看。」兩人趕過去,果然已經人去樓空。

    陳堅駭異:「想不到這駱家父女竟有此手段。」陳祝川不怒反笑:「這位駱姑娘,放著好好的貴妃不做,從錦安逃出來,連皇帝都抓不到她,又怎是常人?原是我疏忽了。」陳堅懊惱:「我見她悲傷如此,沒想到叫人到屋裡看著她。我這就派人去追。」陳祝川擺擺手:「算了,事已如此。」陳堅愕然,喚了一聲:「爹。」陳祝川嘴角往下耷拉著,皺紋極深,顯得既蒼老又悲傷:「我陳祝川一生光明磊落,老來卻害死了一個無辜女子。也罷,也罷,放過他們。追風堡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必再為難他們,讓紅若九泉之下安息吧。」

    火焰燒得極高,映亮少女的眼。她站得筆直,眼淚已經流乾,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已經是深秋了,秋風蕭瑟,捲起大片大片的落葉在她的裙角翻飛。而天空卻是明淨幽藍的,一輪月亮在雨後顯得分外皎潔瑩潤。

    終於只剩灰燼。少女小心翼翼的捧起瓷壇。再傾國傾城的女子,最後也不過是一抔潔白的灰。瓷面冰涼,如被秋霜浸透。過去也已經死亡,與她同埋,冷寂無聲。只有遲遲的眼睛沸騰著情緒,如火山如汛潮。駱何的手撫過她的長:「該走了。」遲遲抬眼:「爹,我們去哪裡?」駱何微笑:「你爹故交也算滿天下,不會沒有地方去。」

    遲遲卻站立不動:「爹,我不甘心。」駱何一怔,旋即低歎:「傻孩子,何苦如此執著?」遲遲突然大聲吼了出來:「我是不甘心。因為紅若不甘心,我就更加不甘心。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總有人要擺佈別人的生命?又為什麼他們總是成功?」她的眼淚迸出來,用手背用力擦去,「爹,我要一個答案。」

    駱何凝視女兒。秀麗的臉頰上還有些嬰兒肥,因為倔強生氣而鼓鼓的。再早幾年,這種神情只會出現在她闖禍之後不肯好好挨打時,或是想要偷懶不練功同自己拌嘴時。倏忽間,她就開始用同樣的神情來質疑人世間一個極大的命題,眉金州邊境,軍帳密密麻麻,火光如星河般耀眼。大地如墨,天幕低垂,旌旗獵獵。

    最南端角落一座不起眼的軍帳前,有人匆匆下馬,一身墨色戰袍,衣角有暗金花紋閃動。他匆匆進入帳中,對伏案審視地圖的高大男子跪下:「將軍。」趙靖抬頭,含笑伸手虛扶了一下:「起來吧。你來晚了。」

    那人起身,深吸了一口氣方道:「我出城之時,盤查甚嚴。」趙靖不動聲色,只直視對方。那人向前一步:「生了些事情,王爺不欲張揚走漏消息,對進城和出城的人都要盤查。我沒帶令符,有些麻煩。後來打聽了一下,原也不是什麼大事,是易公子的紅顏知己最近得了病突然死了。」

    趙靖一愣:「王爺也太緊張了。」

    那人應道:「聽說原本要納為妾室的,在大婚之時卻這麼個消息,王爺不想他失態做出什麼蠢事,所以……」

    趙靖淡然道:「大婚?趙易還是帶罪之身,談得上什麼大婚?可惜了明霜。這納妾之事我卻沒有聽說。」

    「將軍最近忙於收復金州之事,這等瑣事我叫他們不必轉述。聽聞易殿下原本也不願來平陽成婚,他與那女子情深義重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王爺橫插進去,允諾納那女子為妾,方答應的。這節骨眼上卻死了,王爺既嫌不吉利,又擔心他一時衝動,讓明霜小姐下不來台。」

    趙靖沉吟:「這麼說來,趙易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了?難怪王爺為難。」

    那人卻道:「王爺下了決心要慢慢套出他的話來,竟是半分都不肯得罪他。」

    趙靖目光如電,掃了那人一眼,那人嚇了一跳,知道自己不該妄議悠王是非,忙低下頭去。

    趙靖想了片刻,方道:「那女子倒也可憐。」

    那人接口:「說起來,也是王爺的舊識。」

    趙靖霍然起身,險些帶翻案幾:「莫非是她?」

    那人點頭:「正是蕭姑娘。」說完之後許久沒聽見動靜,小心翼翼的抬起頭來。

    趙靖立在那裡,高大的身影遮住大半燈火,瞧不清楚表情。過了好一會,他才低沉開口:「準備蠟燭焚香。」那人愕然:「將軍想要祭奠?」趙靖揮手:「快去。」那人不敢怠慢,立刻退出。

    趙靖緩緩坐下,閉上眼睛。火旁煎藥時擦上藥膏時一低頭的溫柔,水榭聽簫她跌入懷中的旖旎,午後送粥的細緻羞澀,夜宴酒後的傾訴衷腸,甚至那大膽的一吻,彷彿還在昨日,當然還有真相揭露時她絕望痛楚的表情,每一段回憶裡她都美得驚心動魄,盛開如天境之花。縱然他的心另有所屬,也曾有驚為天人的剎那。

    「就這樣死了?」他喃喃道。這樣美的女子,竟然沒有顛倒眾生禍國殃民,就這樣寂然死在一個牧場。他苦笑:「遲遲,遲遲,你要傷心成什麼樣子?」

    他突然想起什麼,拍了拍手,藍田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沉聲道:「你快去追風堡。蕭紅若死了,他們不會放過遲遲。」藍田撇了撇嘴角:「將軍你也是關心則亂。人都死了這麼多天,悠州都接到消息,要下手早就已經下手,這時去又怎麼來得及?」趙靖一愣,失笑點頭:「沒錯。」然而眼中那抹緊張的神情卻仍舊無法遮掩,藍田歎氣:「我叫人去打聽打聽吧。不過駱姑娘那麼狡猾機靈的一個人,哪有這麼容易就送了性命。」趙靖不語,負手看她,她訕訕的低頭:「我馬上命人去找。」

    過了片刻,趙靖方道:「這件事對她一定打擊甚大,重創之下,我只擔心她亂了陣腳著了道。不過駱前輩在她身邊,想來不會出什麼大事。你說的對,你這會趕去也沒有意義,你叫他們去探聽一下即可。」他的臉上顯現奇怪的神情,既焦慮又溫和,還帶著些深思的表情,末了他才用極平靜的語調道:「如果她逃脫了,過不了多久,一定會再出現在你我面前。」

    (行草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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