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了兩日就是立秋。窗外院中樹冠蔥翠,當中是揉碎了的金色月光,細密耀眼的起伏,香到極處反不真。遲遲評道:「這桂花雖是尋常,遠不比錦安爭秋時隆重,卻也可以聊解思鄉之苦。」
紅若正對鏡梳妝,特意挑了最明艷的胭脂,襯著素淨細膩的肌膚,直如霞光流轉。她順手挑了一隻碧玉釵子,抿嘴一笑,接口道:「你總說錦安這樣好那樣好,存心饞我,罰你親自下廚,做桂花糕給我吃。」遲遲替她簪上,一面嘻嘻笑道:「除非你想吃桂花坨,桂花饅頭,桂花大餅,總之桂花糕是吃不到的。」說著後退兩步端詳紅若,見她容妝精緻,衣裳卻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碧色紗裙,式也是極簡單,漆黑間不過一支釵子,愈讓人不捨得把目光從她臉龐上移開,不由喃喃歎道:「我原不知道,素到極處是這個樣子。」紅若一笑,盈盈起身:「今日立秋,堡主設宴款待悠州來的貴賓,我出場張羅,總不能太隆重,喧賓奪主。」她氣度安詳沉穩,遲遲心折,拉著她的手道:「我和爹就在後面院子賞月賞花喝酒,你無須掛念我們。只管做好你的事情就是了。」紅若淡淡一笑:「做的好也未必是功。不過也罷,易哥哥覺得開心就好。」遲遲癟嘴:「易哥哥長易哥哥短,」說著打了哆嗦,「當真是嫁出去的女兒……」話音未落,紅若已經笑著上來撓她的癢癢。
那日晚宴極為成功。菜色豐盛精緻,席間燈籠擺放巧妙,分不出是月光還是燭光,明亮柔和,恰如桂花香氣,令人醺然欲醉,又只是薄醉,不致失了賞心悅目的情致。米政連聲讚歎,趙易微笑,情不自禁的看向紅若。紅若卻低頭謙道:「大人過獎了。我素聞悠州平陽景物極佳,一步一景,悠菜亦是天下一絕。大人連日奔波勞頓,我這家常菜才討了巧去。」米政撚鬚微笑:「蕭姑娘蘭心慧質,單單這宴席擺設就非常人能佈置出來,更不用說猜中老夫心事,每菜必合口味,就算在平陽,老夫也未必有此待遇。」紅若一笑,皓腕輕抬敬酒:「飲食享樂這等小事怎會放在大人心中。這杯酒,就祝大人得展平生抱負。」米政仰頭哈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顯然這番話說得他極為滿意。然而滿意是滿意,心中憂慮更甚。
此次到追風堡,他早已知道趙易與一女子糾纏之事,卻再沒想到這女子是蕭紅若。初見之下極為愕然,卻只不動聲色的任人介紹。那紅若何其聰明,一舉一動都順著他的心意,當作兩人從未認識。越是這樣,米政倒越覺得心頭不安。
「男子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何況易公子何等身份,必定不會只有明霜小姐一人。不過這紅若美得不似凡人,所謂紅顏禍水,就是此等女子。將來易公子專寵,置明霜小姐於何地?」再想到紅若與趙靖舊年糾纏,愈不悅。
這晚紅若出場,大方清朗,在他眼中越覺此女心機深沉,想到她曾經處心積慮算計馬原展現的那份狠勁與堅忍,放到平陽城中不知又要掀起多少風波。
他面上笑著,眼中精光一閃即逝,仍落入旁邊蕭南鷹眼中,心頭咯登一聲。紅若相貌太美,他原就擔心,此刻也能把米政的心思猜個七七八八,眼瞧著紅若進退有度大方雍容,蕭南鷹臉色反而沉了下來。米政含笑瞥他一眼,他神情不變,眼神中卻有隱約笑意。米政心頭一寬,轉過頭去。
回到房中,紅若睡不著,心下總覺得有些不對,有說不出哪裡不對。卻聽到窗欞上喀喇一聲輕響,她推開窗,見趙易懶洋洋的斜靠在樹下,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不由臉一紅,低聲道:「這麼晚不睡?做飛賊麼?」趙易立刻接口:「我這個飛賊專偷人的心。」紅若頓足:「你現在可什麼當真學的油腔滑調。」趙易低笑,手在窗台上一撐,躍進屋來,雙臂只一合,就將紅若纖細的身體攏在懷中,在她耳邊低聲道:「我捨不得你。」這五個字重重擊在紅若心中,她怔怔的把臉靠在趙易胸前,半晌才流下淚來。
一切條件已經談妥,米政與蕭南鷹約定十日之後上路。紅若反而鎮定,列了單子,叫下人細細準備一應用品,連趙易愛喝的茶都沒忘記。她自己則整日在房中替趙易縫製衣服。「悠州在北方,冬天可不知要比這裡冷上多少。」她低著頭微笑,姿勢婉轉溫柔,趙易自身後抱住她,將下巴放在她肩上:「你自己呢?再過三個月我就叫他們來接你,剛好是冬天,你身子又不好,要多縫些衣裳。」紅若停下手中針線,出了片刻神,才輕輕笑道:「你走了之後我有的是時間,操這麼多心做什麼?」
趙易陪了她許久,見她屋裡堆滿了各式物品,心中有所感觸,鬆開雙手坐在一邊,頭枕在手臂上,看著窗外天際。紅若側頭,見他神色中有少見的肅穆,不由柔聲問:「怎麼啦?」趙易微微一笑:「我堂堂一個大好男兒,竟好像要嫁到悠州去似的。」紅若正色道:「你怎可如此想?你去找自己的叔叔,同親人團聚,有什麼不對?」趙易挑眉:「當今皇帝也是我的親人,我怎不同他團聚?」
紅若將手放在他肩上:「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本色,你莫要想太多。」趙易伸了個懶腰,長長的腿交疊起來,回頭看著紅若:「放心,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既做了這許多犧牲,自不會讓無謂小節困擾於我。」紅若見他說的篤定,心中反而惴惴,也不說話,只是用深黑的眸子定定的瞧住他。趙易將她攬到身邊,在她間一吻,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
趙易離開之前那夜,下了第一場秋雨。紅若夜間受了風寒,竟未曾起身送行。待到中午時分仍未起床,躺在床上聽雨滴有節奏的敲打樹葉和窗台。遲遲悄無聲息的進來,坐在床邊,也不吭氣。紅若轉頭一笑:「我沒事。」遲遲仍是沉默。紅若納罕:「我以為你是來勸說我的。」
遲遲方抬頭:「你做什麼事情都一定有你的理由。你既已經下定了決心,我就不再勸你。你若覺得值得,我只替你高興,你若是傷心想反悔了,還是那句話,我替你殺到平陽去,任它龍潭虎**我也把趙易給搶回來。」
紅若聽她清脆的聲音裡有種斬釘截鐵的純真,一時怔住,許久之後才覺,頰邊濕了一大片。遲遲伸手來擦,她反握住遲遲的手,將臉埋下,滾燙的淚灼在遲遲掌心。只聽她低聲斷斷續續的道:「我總覺得自己無怨無悔,可是到他走的這一刻,我才知道我很難受。我,我沒有力氣去面對他走的樣子,我怕自己會不捨得放手。」遲遲心下大痛,俯身抱住她:「我知道,我都明白。」「他走的好麼?」紅若低聲問。「很好。易哥哥走的時候,不苟言笑,同往日大不相同,喜怒都看不出來,已經,已經像個殿下的樣子了。」紅若聽見這話,卻又心酸:「他沒見到我,難道不失望麼?」遲遲低聲哄道:「傻紅若。他自然知道你為什麼不去送他。他是男子,自當體諒於你,若是露在臉上,倒叫米大人看了去,小瞧了他,也對你不利。」
紅若抬頭:「還有三個月才能再見到他。」神色淒楚茫然,像個無助的孩子,再不是那個遲遲熟悉的紅若。遲遲撫著她的頭,不敢多說。紅若卻鎮定下來,自嘲的一笑:「也是,他新婚燕爾,一兩個月就娶妾室,置悠王的面子於何地。」
想開了這一層,紅若再不傷悲。在心裡細細盤算了一番,也有了計較,人也安詳起來,若無其事的行事,開始給自己添置冬裝,又忙著刺繡。遲遲不解:「你素來不喜這些太過招搖的衣裳,又何必繡如此隆重的圖樣?」紅若打量那湖藍的裙幅,上面的百鳥已經繡了大半,栩栩如生,繡工之精細絕妙,連自己都不由讚歎。她的指尖撫過冰涼的緞面:「這個不是給我的。是給明霜小姐,不,趙夫人的。」她自己都沒有料到,說出這個稱謂,心頭除了淡淡悲涼,並無不甘與痛心。遲遲卻紅了眼眶,立刻轉過頭去:「你何必……」「不知不覺已是半夜,紅若推開窗,院子裡空無一人,再沒有那個少年漫不經心的靠在樹上望著自己,冰涼的針從手邊滑落,她無力的靠在窗邊。
遲遲也醒了,坐起身來看著月光下她的剪影。
中亭地白樹棲鴉,冷霜無聲濕桂花。形容的,原來正是此刻情景。
遲遲極低的歎了口氣,拿了件披風走過去:「你最近一直說身子乏,不舒服,怎的還吹風?」紅若笑道:「不礙事。我已經喝過藥了。」遲遲道:「你要是這麼不愛惜自己,身子垮了,可怎麼去見易哥哥。好歹兩個月都過去了,你莫非想功虧一簣。」紅若笑道:「你教訓的是。」說著正要轉身,腳下卻是一軟,遲遲伸手扶住她,跌足抱怨:「瞧瞧,才說著。」一面將她攙到床上躺下,又替她脫了鞋。忽覺掌心溫熱,抬起手藉著月光一看,倒沒有立刻魂飛魄散,只覺得寒意從心底慢慢的滲出來,散到四肢百骸去。
折騰了整整一宿。陳祝川焦急的在屋外踱步,那大夫走出來,不敢看他,只是低著頭走近了:「莫說那胎兒,就是蕭姑娘自己,只怕也是不成了。」晴空裡乍然劈下一個響雷來,陳祝川一把抓住大夫,句的問:「你確定?」大夫嚇得手抖腳軟,再說不出半句話來。駱何在旁邊咳嗽一聲,他方鬆開了手,面上儘是苦笑:「我,我如何同他交代?」駱何臉上悲憫苦痛之色更深,走了兩步,立在窗下。
他耳力極好,聽見紅若的聲音低低傳來:「遲遲,你怪不怪我,沒有告訴你我已經有了孩子?」遲遲似在哽咽,卻仍用歡快的語調答道:「我怎會怪你?我知道,你想給我一個驚喜。」紅若幽幽歎氣:「不是。我還未成親有了孩子,到底也不是件體面的事情。」遲遲沉默片刻,方柔聲道:「體面很重要麼?就算你做了再驚世駭俗的事情,也休想和我相比。我比你更加的不聽話,不懂體面為何物。」悉悉梭梭的聲音響起,好像是紅若掙扎著要坐起來:「大夫怎麼說?我流了這麼多血,這孩子沒事麼?」聲音輕輕顫抖著,裡面有太多軟弱的期盼與自欺。遲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笑道:「當然沒事。易哥哥的孩子,跟他一般強壯。」駱何再也聽不下去,轉身走了幾步,坐在院中,垂望著自己的雙手,想到十多年前舊事,愈覺悲涼。
紅若聽了遲遲的話放下心來,乖巧的靠在她懷中,忽然想起什麼,拉著遲遲的手道:「我突然好像唱曲,卻沒有力氣。」遲遲問:「你想唱什麼,我幫你唱好了。」紅若臉上綻放一個飄忽而美麗的微笑:「你記得娘愛的那只曲子麼?」遲遲聽見自己心中喀喇數聲,再無力挽狂瀾的堅定,只是那樣兵敗如山倒的碎裂,碎裂成千片萬片。嘴上卻已經不由自主的輕輕唱起:「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紅若的身體在她懷中輕輕顫抖,她停下來,紅若卻焦急的抓住她:「一直唱下去,莫要停。我和你說著話,你只管唱給我聽。」
遲遲微笑,大聲應道:「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紅若輕輕的道:「怎麼好像就到冬天了,竟已經這樣冷了。冷得我都快看不清楚。」遲遲將她抱的更緊,歌聲卻未停止。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那歎息自身體最底處出,無奈到極處,反而有種釋然。紅若微微的笑:「我卻不甘心啊。我什麼都準備好了,我願意委屈了,為什麼,還是老天還是不放過我。」
淚珠終於傾瀉下來。紅若努力的伸手替遲遲去擦:「好妹妹,別哭。既然我這輩子,注定不能得到完整的一個心愛之人,這樣收梢倒也不壞。」她的艷色在晨光中驚人的顯現出來,眸子也如深潭一般流轉生光。
「我還想再見他一面。我從未怪過他,真的。」
遲遲低下頭,那句話想問卻問不出口,只是看著她:「你想見誰?趙靖,還是趙易?」
紅若合上眼睛:「遲遲,你允諾我,無論如何都要聽從自己的心意,不管多不可思議,也要讓自己幸福。」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歌聲終於漸漸低了下去。遲遲把臉貼在紅若冰冷的頰上:「姐姐,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