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行草深(八)
    (八)雲見臨淵閣依峭壁而建,一面是萬丈深淵,一面對著雲緬花海。閣前有流水映照天光雲影。

    趙靖立於窗前,白雲只在前方數丈之內,伸手可及,風入襟懷,滿盈於袖。

    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隨即聽到藍田喚:「將軍。」他並未回頭,只是笑了笑:「回來了?」

    藍田跪下:「將軍,昨日我按照你的指點,果然找到他們,只不過……」

    「只不過又給他們逃脫了。」趙靖毫不詫異,接口道,轉身將藍田攙起,「藍田,你是碧影教主,這碧影山莊之內以你為尊。我不過是個客人,你不必如此。莫要讓你的下屬見到。」

    藍田慚愧,立於一旁。趙靖坐下,看著她溫言道:「之前我不過提醒你他們可能在何處,並無意插手你碧影教之事。所以你如何行事,並不需向我稟報。」

    藍田大急:「將軍,他們逃脫我不是故意隱瞞,我只是,只是……」

    趙靖一笑:「你只是想依自己的判斷將他們捉到。你一日一夜未歸,我就已經猜到了。」

    藍田紅了臉:「可惜,他們竟如此狡猾,我又著了他們的道。」

    趙靖歎息:「藍田,我早已說過,王復乃人中龍鳳,不可大意。能冒險潛入碧影山莊救他的,也定非常人。我在此靜候,只是想知道你平安與否。你為人果斷堅忍,確實擔得起碧影教主的身份,但是你太過爭強好勝,不懂屈伸,將來總是要吃虧的。此事雖然失敗,也算是個教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藍田低頭,心下感佩,過了半晌又道:「他們跟我提條件。」於是將華鍛如何要挾自己詳細說了一番。

    趙靖看她神色,微微一笑:「莫非你覺得,我不會答應?」他起身負手,再次望著窗外浮雲,「這碧影山莊所在隱蔽,就算他們回頭再找也是難上加難,何況此莊易守難攻,又早挖下退路,我並不擔心。你是一教之主,再沒有什麼比你的安危更加重要,就算你當場答應了他的條件,我也覺得合情合理。」他轉身走向她,「我看看你的傷口。」

    藍田依言伸出手來,趙靖頷:「你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且下去好好休息,命人將他們送出去。王復這樣的人,以君子自居,定不會反悔。」

    藍田點頭,遲疑了片刻方道:「將軍,這四人中有一人想要見你,我已將她帶來。」

    趙靖雖然詫異,仍含笑道:「那麼,請這位客人進來。」藍田退下,趙靖不由往門外瞧去。門外一株雲緬花開得正盛,香氣撲鼻,只見突然露出碧綠裙擺的一角,鮮翠欲滴,隨即看見一個少女踏著花瓣輕盈行來,滿樹繁華盡皆失色。

    趙靖再也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遲遲,一時默然,只是靜靜看著她走近,在自己面前站住。廳內蔭涼,長風穿廳而過,灑在地上的樹影也不住搖曳。遲遲烏黑的間不知何時落了一片花瓣,趙靖不由伸手替她摘下。遲遲並未躲開,仰頭看著他,沉靜從容,只有微抿的嘴角邊仍帶著一點稚氣與倔強。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靖低沉的聲音響起:「你有沒有受傷?」遲遲一笑:「放心,那位藍田姑娘拿我沒奈何。」趙靖不由失笑:「她遇到的是你,算她倒霉。」

    「那你一開始就不該叫她來招惹我。」遲遲淡淡的說,「她既然跟蹤我,我就偏要知道她的底細,破壞她的好事。」

    趙靖知她看似說話負氣,實則搶先解釋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其中原因當然不只是一個少女與碧影教賭氣,她既有心隱瞞,他亦不便勉強,只是微笑:「她們跟著你,並不想傷害你。」

    遲遲挑了挑眉:「哦,想不到你神通廣大,居然能夠指使碧影教的人。」

    趙靖怎會容她套自己的話,只是微笑負手凝視於她。遲遲也知此法必不奏效,不免自嘲的一笑,卻不知自己嫣然婉轉,嫵媚至極。趙靖暗自心驚,不過數月未見,遲遲已經長大了。

    遲遲咳嗽一聲:「既然碧影教對你死心塌地,想來你也不會拿碧影教主的性命冒險。她中的毒,是我駱家獨門自創,無法可解。」

    趙靖哦了一聲,平和的問:「你為何覺得我會犧牲她的性命呢?」

    遲遲眼中露出譏誚之意:「靖將軍,若我沒有記錯,你的手下胡博在松城是如何的果斷,懂得取捨。為了守住松城,置萬千百姓安危於不顧,其心腸之硬,令人欽佩。聽命於你的碧影教破壞和談,引戰事,更是心狠手辣。」

    趙靖望進她黑沉如潭的眼眸,他很想告訴她,自負如己,已經不屑於用弱小性命來做鋪墊。胡博乃秦必手下,秦必名義上在自己帳下,但他貴為悠王外甥,自己又如何能夠完全節制於他。他也想告訴她,胡肖全生性貪婪殘忍,和談時早已意識到朝廷軟弱可欺,即便和談成功,將來也決不會善罷甘休,自己所作的不過是加快了這個過程。他更想告訴她,世事如棋局,太多時候,人如棋子,身不由己。

    然而這些話說給面前這樣純粹乾淨的少女,卻是一種褻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道:「的確,我從沒說過自己是個好人。」

    「但是我們提出的條件也不算不合理。你不答應,白白損失了一員大將。」遲遲頓了一頓,又道,「我允諾你,不會將你與碧影教的瓜葛告訴任何人。」

    趙靖一怔,隨即嘴邊泛起不易察覺的微笑。她終於也學會同自己周旋。趙靖與碧影教之關係,乃是極大的機密,除了悠王和碧影教極少數幾個之外並無人知,遲遲的確點到了他的要**。疾劍就在手邊,只要龍吟聲起,劍光過處,這個秘密就不會有洩漏的危險。她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話音剛落就往後掠出數丈。

    趙靖微微苦笑:「好,我答允你。」

    遲遲不欲多言,點了點頭就要走,卻聽他道:「那日懸崖邊,你果然在偷聽,是不是?」

    遲遲收住腳步,警惕的回頭看著他:「你那時知道是我?」

    「沒有,我現在才想到。當時已經被你騙過,以為是野兔的響動。」

    遲遲略抬起下巴與他對視:「你想說什麼?你已經知道了趙易的下落?」

    「你都聽見了。」

    「你以為我會信?你這麼說,不過是想我趕回去,反而替你帶路。」

    趙靖笑著搖頭:「你果然長大了。不過,我沒有必要騙你。我不過想同你說,悠州的人已經到了追風堡。」見遲遲色變,立刻補充道,「追風堡主是個通情達理之人,趙易公子也明白事理,所以雙方交談甚歡,不過是有些事宜仍需交涉,所以拖到現在。趙易離開了追風堡,相比駱前輩和蕭姑娘也不會在那裡久留,你或許該趕回去。」

    遲遲心頭一片混亂。她再也沒有想到趙靖如此輕易的得知趙易在追風堡的下落,那麼駱何和紅若是否安全呢?悠王手下是否對趙易用強?她心裡有千百個疑問,恨不得立刻飛到追風堡去。到了此時,她也無須掩飾,只是刷的抽出冷虹劍,劍尖指向趙靖:「若是他們有什麼閃失,我必定不會饒過你。」趙靖未及答話,只見七彩紅霓如夢般劃過,遲遲已經消失不見。

    山道間一輛馬車駛來。這輛馬車極其古怪,車身蒙著黑布,沒有窗,連本該是車門的地方也被一副黑布罩住。而趕車的,居然是個女子。馬車之後跟著十餘騎,亦清一色為女子。

    車子驟然停住。架車的女子跳下來,用長劍將罩在車門的黑布挑開:「到了。」

    最先跳下車的是一名少女。乍然從黑乎乎的車廂裡跳出來,陽光刺眼,她不由伸手罩在額頭上,眼淚還是不受控制的流下來,嘴角卻綻放笑容:「大哥,我們終於到了。」

    駕車女子冷漠的瞪她一眼,她何等精靈,往懷裡一掏,仍出個藥瓶來駕車女子正是那日被遲遲淘氣塗了藥的翠紋,聞言霍然轉頭:「原來是你搞鬼。」遲遲扮了個鬼臉:「還不回去,解藥送晚了,你們教主一命嗚呼可不怨我。」翠紋心中恨極,又無可奈何,突然凌空躍起,將馬上一名少女扔下來,也不顧那少女如何,一揮手喝道:「快走。」那少女差點跌傷,也不敢多說,解下馬車上的一匹馬,打馬追了上去。一行人瞬間走得無影無蹤。

    遲遲身後的年輕男子露出微笑:「你何必惹她?」遲遲轉頭,吐了吐舌頭:「反正她們已經恨死我,不怕再多一條罪名。」說話間眼光一掃,不由歡呼:「大哥,我們來過這裡。」

    華鍛四下一看,前面正是當日自己同遲遲曾經歇息過的茶寮。想不到一個月之後竟又被碧影教的人扔在這裡。而茶寮之內,居然同那日一般,擠滿了人,好像當日眾人倉惶離去的場景並不曾出現。

    遲遲與華鍛詫異的對視一眼。四人坐在茶寮外偏僻之處,帶刀買了茶,拿了茶杯放在石上斟上。王復,華鍛和遲遲側耳細聽,眾人言辭之間儘是歡欣鼓舞,原來泊巖已經收復。

    只聽一把大嗓門道:「到底是悠州的軍隊厲害。那橫斷嶺秘道,據稱為上古神人修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竟生生被他們水火夾攻用計攻破,叛軍死了好幾萬。想來金州也不日可被拿下。」眾人連聲讚歎。

    遲遲卻想:「這場好戲自編自演,有什麼稀奇?那個胡肖全也當真活該,白白做了棋子,如今他哪裡鬥得過悠州軍馬,只可惜了那些無辜死去的人。」一想到趙靖在這齣戲裡舉足輕重,她一陣心煩欲嘔。再抬頭臉凝重的王復,若無其事的華鍛,兩人神情與周圍氣氛大不相符,顯然卻是想到許多別的事情。她不免又想:「個人之力到底仍是渺茫。我們千辛萬苦救出王大人,卻也再改變不了局勢。現在心裡最難受的,只怕是王大人自己。」

    她這樣想著,眼神裡露出少女特有的純真柔和與不忍。王復似有感應,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顯是安慰。

    「朝廷這次可謂損失慘重。」有人突然壓低了聲音,「損失十萬兵馬不說,連賑災的欽差大臣也在亂軍之中失蹤。」

    「聽說破城之時,泊巖守將曾經將華大人拚死送出,想不到仍舊沒了消息,可惜啊可惜。」

    另一人嗤了一聲:「若不是華太師力主和談延誤戰機,如何會連泊巖也被叛軍攻下。」

    華鍛聽在耳內不以為意,王復深黑的眼眸裡卻有憤怒的光芒一閃而過。「怕只怕前門驅狼後門進虎。」他用極低的聲音隱忍道。

    華鍛抿了口茶,不以為意的看著他:「你也擔心的太多了。事已至此,還能如何?說起來悠王也真真了得。當日悠州是何等荒涼之地,如今繁華甚於錦安一帶。這天下若是到了他手中……」華鍛突然住嘴不說,眉梢是一種清淺的冷和譏諷。

    王復眉頭一跳,眼神乍然銳利,直直的看向華鍛:「公子。」這是舊年稱呼,當日他們還在華府,甚至可以稱得上朋友。但是之後,他一心要有所抱負,兩人志向不同,終究漸行漸遠。

    華鍛聽他這樣叫自己,挑了挑嘴角:「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過呢,」他吹著茶,懶洋洋的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個官職,和談又失敗了,很多事想來你插不上手,又何必勞心勞力?」

    遲遲聽著,不由低喚一聲:「大哥。」華鍛不顧王復臉色,正色道:「遲遲,你信不信命的?」遲遲一愣,隨即搖頭。

    華鍛卻突然微笑,好像清晨一縷陽光突然照耀到冰川上那樣燦爛晶瑩,讓人目眩神移:「我卻相信。」他看向王復,「就好比我同你。你想做的事情,唯有我的身份地位加上你的心思能力才能完成,可惜我仍舊是我,你仍舊是你。我無心,你無力,這就是命,無可奈何,卻偏偏要忍受。」他語氣輕快,然而遲遲卻覺察到後面的深深悲涼,方纔的責怪之心瞬間消失,她只是憐惜的看看華鍛,又看看王復,垂下頭去。

    王復坐在那裡,華鍛的話聽在耳內五味雜陳。其實這些話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從來不願意承認罷了。他自有許多道理可以義正言辭的駁斥華鍛,可是經過這許多人事之後,那些慷慨激昂的話語竟一句也吐不出。這個剎那,他忽然有種想要浪跡天涯不問世事的衝動。可是,那個可以攜手的人在哪裡?他的天下,他所恪守的君臣之份,最終要由他與她的幸福來成全。

    他緩步踱開,遲遲看著他的背影,不由歎了口氣,想到自己就要離去,心下一陣不捨:「大哥和王大人都很是煩惱,可是我卻幫不了他們,還要撒手就走。」

    天色漸漸暗了。遠處竟然有裊裊炊煙升起,竟有些戰前的樣子了。

    遲遲起身,輕輕的道:「大哥,我要找我爹爹去了。」

    華鍛並不意外,點了點頭:「我也想著,再不能留你。」他們的視線未曾相觸,他甚至略偏過身子,然而彼此都似乎可以看到對方的神情。他淡漠而鎮定,只有眼眸裡有火光,不知是燒傷了自己還是別人。她倔強而脆弱,分明有眼淚要滴下來,卻仍笑著。

    帶刀不知什麼時候也走開了。遲遲低下頭:「大哥,我不放心你。有些話,我一定要跟你說。」

    華鍛點頭:「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記著。」

    「大哥,碧影教神通廣大,卻找不到亂雲的解藥。而你在錦安的那位小候爺朋友,卻有辦法。你有沒有想過他怎麼會……」

    「遲遲。」他打斷她,「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飲鴆止渴。」

    她呆在原地,這四個字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孤獨,痛苦和掙扎。他身邊有那麼多的人,為了那一點微弱的溫暖,他卻選擇忽略可能的危險和傷害。到了這個時候遲遲才知道,他的多疑謹慎縝密才是弱點,將他與世間阻隔。而他自己也深深明瞭,所以有時亦會委曲求全。

    「你快走吧。天黑了路難行。」華鍛催促她,卻始終沒有看她一眼。遲遲的淚水終於跌落,華鍛不由想道:「比翼鳥流下眼淚的時候怕是要比這痛上千倍,所以才會凝結成晶。但是有聚就有散,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大哥,我走了,你自己保重。」遲遲終於下定決心起身。他重遇她那日,正是初夏,雖然只是她袖中紙人所化,他也無可克制的喜悅。倏忽就是夏末,倏忽就是別離,從此山長水遠,或許只有夢中可以相見。

    看著遲遲的背影越來越小,華鍛極輕的歎了一口氣。胸口那滴比翼鳥的眼淚灼燙如沸。他會記得她的冰影綃絲,他會記得她的冷虹劍,天大地大,來去如風,夭矯如虹的是她,而飲鴆止渴的,卻只有他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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