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行草深(七)
    (七)毒脅藍田背靠著山壁望著天空。山壁上青苔濕冷,貼在背上極不舒服,可是她實在疲倦,竟不願意挪動一下(禁止)子。

    再過兩個時辰,就到華鍛與碧影教主相約的期限。連續十個時辰的趕路,又受了傷,遲遲蜷成小小的一團,靠在華鍛身邊。這樣精靈古怪警醒的女孩子,終於沉沉睡去,皎然如玉的頰邊還有淚水。華鍛撫了撫她的頭,也終於靠著石頭合上了眼睛。這樣疲倦的情況之下,再逃也是枉然。

    藍田羨慕的看著兩人,再看看不遠處抱著刀似乎也睡著的帶刀,輕輕的歎了口氣。

    「你也歇一歇吧。」溫和的聲音自後面傳來。藍田轉過頭,王復正微笑的凝視她。這個面容沉靜的男子分明也是倦極,腰板卻仍挺得筆直。他自然不比華鍛風流蘊藉溫文瀟灑,卻讓她覺得心頭一跳,微微的別過臉去:「你怎麼不問,我為何要出手救你們?」

    王復微笑:「你自己當時也受了傷。」

    藍田臉色黯然:「大師姐不許我穿著月紗衣,躲不過這碧熒的襲擊。我身上有解藥,她大概只是想懲罰我,讓我吃點苦頭。但是這碧熒號稱碧影教第一毒物,被蟄一下,痛徹心扉,不再有氣力去拿解藥,沒有親自試過的人不知道。」

    王復見她一雙黑亮的眼睛裡分明還更多的痛苦回憶,瘦削的肩膀輕輕顫抖,心下憐惜,語氣更見溫和:「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一下。」他頓了頓,苦笑一聲,「估計這下,你要跟我們一起逃跑了。」

    藍田聽見逃跑兩個字,猛地抬起頭打了個哆嗦,彷彿聽見了世間最可怕的事情。她用雙手捧住額頭:「我不要逃跑。你們,你們無非是想我帶你們走出去罷了。」她厲聲道,眼眸裡燃燒著火焰。

    王復歎了一口氣:「你要留在這裡我也總不能強迫你走。我們一行傷的傷病的病,如何還有力氣脅迫你?可是,你那位大師姐瞧見你救了我們,只怕不會放過你。」

    藍田的臉色瞬間轉灰,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沒錯。碧影教對背叛之人懲罰最重。」她喃喃自語著望著前方,好像在回憶什麼,突然摀住嘴哭了出來:「三年前,我大姐想要離開,她們便是放出這碧熒。她,她不是被毒死,她是生生疼死的。」她淒厲的低嚎一聲,將臉深深埋在手掌裡。

    王復恍然,難怪這女子一路以來對自己一行頗為同情。他並不善於勸慰女子,所以只是默然坐在一邊。藍田淚眼婆娑的抬起頭,與他視線相碰,想不到這樣倔強剛硬的一個男子,也有這樣充滿瞭解與痛惜的眼神,眼淚更是不住的簌簌落下。

    哭著哭著,終於體力不支,昏昏沉沉的睡去。模糊中,有雙溫柔的手替自己擦去額上的汗水:「這個姑娘當真可憐。」原來是遲遲小憩片刻之後已然醒來。

    華鍛看著藍田狼狽的靠在那裡,淡然道:「將她喚醒罷。沒有她,咱們可逃不出去。」遲遲猶疑:「我看她再無力氣行走。」華鍛搖頭:「你讓她留在這裡也是等死。」王復看向華鍛,觸到他冰冷的目光,不由長歎:「也罷,逃命要緊。遲遲,你剛受了傷,還是我來扶著這位姑娘罷。」他的手異樣堅定,托在藍田臂上,藍田睜開眼睛,感激的看他一眼。

    碧影山莊當日由高人設計,周圍山峰之間似處處無路,又處處有路,錯蹤曲折,若非藍田帶路,華鍛等人決無可能找到出路。遲遲體力漸漸恢復,笑嘻嘻的上前挽住藍田:「姑娘,多謝你啦。」藍田淡淡的抽開手:「我也是為了我自己。」遲遲一笑,不以為意。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遲遲側耳細聽,道:「似是有人追來。」藍田皺眉,有些焦急的看了看王復,王復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道:「不如我們找個隱蔽的地方藏身。這裡道路眾多,又不是唯一一條出山的路,碧影教為了追我們,不得不分散人力。我們躲起來,若是動手,以逸待勞,攻其不備,也多了兩成勝算。」

    藍田心下稍安,帶著幾人來到半山腰處幾塊岩石之間。遲遲出手佈置一番,躲進來笑道:「她們若不逐寸逐寸的搜索,只怕難以找到我們。這碧影山莊大了,對我們不利,對碧影教的人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藍田不由看她一眼,眼神中又是驚訝又是佩服,過了半晌方道:「姑娘你本事了得,就算沒有我藍田相助,想來也能平安走出去。」遲遲一曬:「藍田姐姐,我們如今已是體力透支,拖久了就算碧影教不殺我們,自己也要累死餓死。若有你帶路,我們可以盡早出去,說到底,我們仍是要謝謝你。」

    藍田見她年紀小小,說話進退有度,甚有大將之風,一時不免自慚形穢,默然低頭。

    「來啦。」遲遲低聲道,小心的自岩石間縫隙往外看去,赫然見到翠紋帶著十多名女子正匆匆趕來。這些女子呈扇形分散開來,眼神銳利的不斷掃視四周。最右那名少女離遲遲等人藏身之處不過十丈距離,遲遲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脂粉的味道,心怦怦亂跳。那少女目光掃過遲遲窺視的縫隙,遲遲不由喉頭一緊,見她眼神並不停留,方覺心安。等她走遠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才對華鍛眨了眨眼。

    藍田躲在她身後,雖然有王復扶住她,仍覺得膝頭陣陣軟,冷汗流了一背。她在碧影教多日,自然知道碧影教手段殘酷狠辣,若被現後果不堪設想。待翠紋等人走得遠了,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掙扎著爬起來:「快走。咱們從那邊離開。」

    正午時分,幾人來到一個極窄的山谷,僅容一人可過。從這一邊看,只覺得道路幽深曲折,在炎夏正午也讓人覺得寒意逼來。藍田鬆了一口氣:「過了這一線天,就快走出去了。」說著,一雙碧清妙目看向王復,神情中頗有淒傷之意。遲遲在一旁看著,心下不忍。想她獨自一人,背叛了碧影教,這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處,正與自己情形相仿,不免在心中思忖:「怎樣安置了這位藍田姑娘呢?看她這樣子,分明對王大人一見傾心,只是王大人心裡似乎另有他人,這可如何是好?」正胡思亂想之間,突然聽到一聲悶哼,她轉過頭去,見華鍛臉色蒼白,摀住被碧熒蟄傷的傷口,痛的彎下了身子。

    遲遲大驚,和帶刀同時伸手扶住他,急道:「大哥,大哥你怎樣了?」華鍛牽了牽嘴角,似想安慰她說沒事,卻只出沙啞的幾個音節。遲遲又驚又駭:「藍田姐姐,你快過來看看我大哥,是不是他的毒還沒解?」

    藍田一怔:「可是我卻沒事啊。」王復略微皺眉:「他沒習過武,連日奔波勞累,只怕卻是有反覆。」藍田忙從懷中掏出藥瓶走過去,再取出一粒解藥:「這是最後一粒啦。我帶的不多,若是這顆仍無效力,那可如何是好?」說話聲音顫抖惶急。華鍛痛的厲害,迫不及待伸手自她掌中取藥,男子灼熱的體溫傳來,她臉上一紅,匆忙縮手,卻覺掌心一痛,低頭一看,只見雪白的掌心間一個小小的傷口,似被針尖所刺,鮮血並未流出,傷口呈黑色,心念方動,就覺半支手臂已經麻了。

    藍田不可置信的抬頭看著華鍛,對方已經站直了身子正微笑著看著她:「教主,這下你可真的中毒了。」

    「你說什麼?什麼教主?」

    華鍛哈哈一笑,站起身來:「這個遊戲很好玩罷?你惱我們幾次作弄,所以寧可使出苦肉計也要跟在我們身邊,尋個法子慢慢的折磨我們。若是我們被捉回碧影教,可沒有這麼有趣對不對?」他看了看那山谷:「要是我們真過去了,只怕現在已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遲遲先是一愣,手卻已不自覺的抽出劍擋在華鍛與藍田之間。她雖不明白華鍛用意,但是她全心信任於他,自然下意識的提防藍田。

    藍田怔在那裡,過了半晌才淒苦一笑:「你的意思是,我就是碧影教主?」她對著華鍛說話,眼睛卻只看向王復。然而王復的眸子平靜,看不出正在想什麼,她不覺流下眼淚:「你們都不信我麼?」

    華鍛凝視她:「教主,你也會流淚麼?」一面說著指著遲遲,「你們碧影教曾經派人四處尋找過遲遲,然而追蹤我們的人見到她卻毫不驚奇也無舉動。當時我就想,只有碧影教主下令她們才會如此罷。可是之前遲遲一直戴著面具,碧影教主並未見過她的樣子,所以我猜,碧影教主就在前來追蹤我們的人當中。那個凶神惡煞的大師姐可沒這個平心靜氣深藏不露的能耐,所有人看似聽命於她,其實等待另一個人的指令。」

    他笑了笑,接著又道:「不知為何,我總有種你一定會親自前來的預感,所以我猜我使的計策可瞞不了你。當時你一定估算到我們會在原地守株待兔,所以跟著唯一一隊搜尋出山之路的人馬即可,若我們足夠聰明走對了路,那就正中你的下懷。我本來還有些懷疑自己判斷錯誤,可是當時那個大師姐被遲遲激怒拔劍之時,你居然開口勸阻,我就覺得自己所料不差。你口口聲聲說碧影教等級分明刑罰殘酷,那位大師姐被你搶白之後卻又為何並無任何舉動。」

    藍田默默聽著他的話語,到此時突然一笑,整個人驟然變了,恢復那種高高在上的神態,驕矜而冷漠的注視著華鍛:「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你這人竟如此多疑細心,不怕冤枉了好人麼?」華鍛哈哈一笑:「教主,我與你也算相處許久了,你的眼神我可熟悉得緊呢。」藍田眼中刀光一閃,譏誚的一笑:「候大夫你真有本事。」華鍛漫不經心的道:「別人的眼光我可分辨不出來,可是你看王復的眼光卻瞞不了我。」

    藍田的臉驟然漲的通紅,殺意更濃:「你胡說八道什麼?」華鍛眨了眨眼,笑而不答,王復極輕的歎了口氣,而遲遲也恍然大悟:「這位教主自己不覺得,現在想來,她看王大人的眼神當真情深至極。說來也怪,她明明是他的對頭,這幾月相處,竟然情根深種,真是奇妙。」

    藍田到底是一教之主,很快冷靜下來,不再惱怒尷尬,反而微笑道:「候大夫,你既然認出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你以為你能要挾得了我麼?」說著劍光一閃,毫不猶疑的往自己手臂斬落,卻聽叮的一聲,不知什麼物事擊在自己劍尖之上,一卷一繞,生生將她的長劍絞斷未幾截。她動了真氣,毒素在體內運行,被遲遲這一阻截,再無力道,竟後退幾步靠在樹上,冰冷的眼眸望向前方,嘴角掛著冷笑。

    「教主,你也知道,若不帶著我們,這位遲遲姑娘一定能出去。我既然敢進這碧影山莊,外面一定有人接應。左右是個死,我定會讓她獨自逃出,到時候朝廷的大軍到了,我不信不把你這碧影山莊給掃蕩乾淨。」華鍛斜睨著她,微笑著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後又道:「不如我們做個交易。我們幾個放心的讓你蒙住眼睛,按照來時的方式將我們送出去。到時我們將解藥給你的下屬,我們也不會知道你碧影山莊究竟在哪裡,豈不是兩全其美?」

    藍田冷笑一聲:「我為何要信你們?」「你不信我,但是你定會信王大人罷?他歷來一諾千金。」華鍛淡然道,語氣間有不易察覺的諷刺。王復皺眉,也只得接口道:「我允諾你,我們既出去了,一定將解藥給你,也終生不對任何人透露碧影山莊的訊息。」

    藍田仰頭哈哈大笑:「人都要死,早死晚死並無分別。我可不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貴為一教之主,卻死在我這個不懂武功的人手裡,難道不覺得遺憾麼?」華鍛想了想,伸手擦臉,卸去面上裝扮,露出臉來:「這下你認得我了。不想將來對付我麼?」藍田瞪他半晌,哈的一笑:「想不到欽差大人親自到來,我碧影山莊真是蓬蓽生輝呢。」話語中充滿怨毒與憤慨。

    華鍛知她鬥志已被重新燃起,也不再多話,只是靜待她做決定。藍田沉默下來,思忖半晌,似是想起了什麼,幽幽道:「你以為我肯答應你的條件就可以了麼?」她的聲音裡洩漏少許憂慮,遲遲心中一動,上前一步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帶我去見他,我親自同他交涉。」

    藍田一怔,隨即冷笑:「我為什麼要讓你見他?只因為他牽掛你,我們碧影教就要浪費這許多人力物力來找你。可是你呢,」她有意無意的瞟了華鍛一眼,「真是逍遙快活啊。」

    遲遲幾時被人如此羞辱過,大怒之下冷虹劍刷的出鞘。藍田卻殊不害怕,只是與她對視。一時間無數舊日情景流過心頭,遲遲突然洩氣,將劍插了回去,深吸一口氣道:「既是如此,他定不會原諒你用碧熒來對付我。此事就此揭過不提,你帶我去見他好不好?」她抬頭望著藍田,神情懇切真摯。藍田也注視著她,還是個少女呢,提起趙靖眉宇間有些憤怒有些委屈,連日奔波也見憔悴之色,然而仍舊美得如清晨帶露的雲緬花。藍田追隨趙靖已久,心底已當他是父兄,此刻也不免後悔自己下手太狠,幾乎殺了遲遲。她默然片刻,抬頭大聲道:「我帶這位姑娘去見一個人,見完之後自有分曉。」

    華鍛已知碧影教背後必有人與遲遲甚有關聯,所以並不驚訝,只是擔憂的看著她。遲遲衝他一笑,又調皮的揚了揚眉梢,做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輕鬆樣子,他卻更加肯定的知道,以遲遲的倔強,無論自己同不同意,她一定會冒險前去。那種有心無力的疲倦感再次襲來,他退後一步:「你們去罷。我們在這裡等你們。」藍田自懷中掏出一塊玉牌,遞給王復:「若是我教中人到來,出示這塊玉牌,她們不會為難你們。」說著再也不看眾人一眼,一步一步緩慢的朝前走去。遲遲快步跟上,遞給她一顆丸藥:「先服下去,可以暫時壓製毒性。」她冷哼一聲,劈手奪過,送入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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