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行草深(九)
    (九)絲蘿追風堡天下聞名。

    良駒追風。

    座落在橫斷山嶺落凰峰地勢和緩的北坡下,面對著大片大片的草場,追風堡以牧馬為生。胡姜皇朝多年戰馬都產自追風堡,這裡歷來與朝廷關係密切。

    紅若坐在樹下,陽光流金的碎片在她衣角跳躍。她低著頭縫衣服,已經將近時辰沒有抬過頭。院子那邊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她似乎聽到耳熟的笑聲,猛地抬頭,方覺後頸僵硬得疼痛,她伸手去揉,眼前突然一黑,一雙手蒙在她的眼睛上。她先是嚇了一跳,但感覺到那雙手不大,掌心肌膚柔嫩卻有薄薄的繭在指尖。再也沒有人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紅若無限欣喜的喚:「遲遲。」順勢轉身,摟住身後的少女,笑做一團。

    駱何在不遠處微笑注視她們。幾個月不見,兩個少女都有明顯的變化。遲遲笑盈盈的端詳紅若,現她的臉色不再蒼白,反而有種流光溢彩的生動,眼底仍有揮之不去的憂傷,嘴角卻是自內心的笑容。紅若也打量遲遲,肌膚呈現極淡的棕色,分明是曬多了太陽。一雙瞳眸更深,臉上多了些許堅毅的神情,年紀好似長大了幾歲。

    紅若拉著遲遲的手:「我以為你還要過段時間才肯回來。」遲遲眨眨眼睛,似有些委屈:「我有這樣貪玩麼?」紅若笑著搖頭:「伯伯說啦,你要是出去,一定會遇到許多預想不到的事情。多歷練歷練也是好的。就像,」她側頭想了想道,「像天上的鷹一樣,總是要飛,飛得越高越遠,就越有可能遇到電閃雷鳴,卻不會停下。」

    遲遲呆了一呆,看向父親。駱何含笑站在那裡,頭卻已經白了一半。她心頭一酸,摟著紅若的脖子,撅著嘴嘟囔道:「我才不要做什麼鷹。我要永遠陪著你們。」

    追風堡風平浪靜,並無遲遲預想的恐慌。

    「悠王的人來過幾次了,我看堡主很是沉著,胸有成竹。」紅若端上茶,斟給駱何與遲遲,一面說著。

    遲遲皺眉,猛喝一口茶,燙得厲害,她立刻吐在地上,見駱何臉色似有些嚴厲,更加頑皮,用手背大大咧咧擦嘴,還學那些江湖漢子掀著衣角對著嘴巴扇風。果然一個爆栗敲到頭上,痛得她齜牙咧嘴,卻哈哈笑著:「頭痛就忘了舌頭痛了。」駱何又好氣又好笑,紅若卻邊笑著去幫她揉額角。

    駱何問:「你怎麼知道悠王的人找到了這裡。」遲遲老實答道:「我又遇到趙靖。」偷眼去看紅若,紅若仿似未聞,她放下心來。

    駱何點頭:「難怪。遲遲你也無須操這麼多心,趙易公子畢竟是悠王的侄子,悠王定會善待於他。」

    遲遲立刻接口道:「可是爹你說過,宮裡的事可沒有什麼骨肉之情。」

    駱何板起臉來:「小丫頭又胡說八道。如今追風堡一切安好,你莫非想生事端不成?」他嘴上教訓著,心裡有些話卻不好直說。這一月的情況他都瞧在眼內,這追風堡主陳祝川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收留趙易,一定早就有了打算。雙方相談甚歡,不似早些時候遲遲和自己擔憂的那樣。陳祝川做事老練,分明是早就打算好了當趙易奇貨可居。這原也怨不得他,悠王漸漸勢大,將來的事誰都看不清楚,早留條後路也是好的。反正此事也已經洩漏,他不如將計就計遂了悠王的願,用身家性命來維護舊主那原是說書人的故事。這件事情,就連當日捨命救下趙易的蕭南鷹也並不反對。駱何卻不覺得奇怪,這些人如藏在布袋裡的錐子一般,總是想等待最好的時機露出鋒芒,也總不能讓趙易在這追風堡內牧馬一生。

    遲遲被教訓了兩句,也覺得自己見了爹爹和紅若以後小孩子脾氣作,未免莽撞,連忙岔過話題去,盡揀著路上好玩的事情說來。

    追風堡主甚是好客,知道遲遲來了,命人來請三人赴宴。駱何坦蕩蕩的應了,遲遲卻趴在他耳邊低聲道:「爹,咱們知道的事情多了,這堡主會不會……?」她沒有說話,卻用手在頸邊做了個一拉的動作。駱何見她學了好多粗魯男子的手勢,狠狠的瞪她一眼,方道:「若有這個心思,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遲遲心思較從前曲折,他卻不知是喜是憂,雖然板著臉,看向女兒的眼神卻甚是憐惜。

    紅若挽著遲遲的手前行。突然聽到院中有馬蹄聲。遲遲瞪大了眼睛。這追風堡雖是牧馬聞名,但是居住的這亭台樓閣都是江南的式樣,精緻婉約,怎會有人在這裡騎馬?偏頭去看紅若,見她微微的低了頭,嘴角含著笑意,長長的睫毛在玉一般的頰上投下陰影,不免更添疑惑。

    只是片刻,那人已經騎著馬衝過來,一個漂亮的翻身落下地來,哈哈笑道:「這一定是駱姑娘啦。」一面說著,卻沒忘了先向駱何行禮。遲遲這才看清楚眼前的男子,濃眉大眼,膚色深棕,笑容如陽光般燦爛,眉宇間儘是少年人的爽朗大方。紅若已經微笑著道:「是啊。遲遲是我妹妹,你可不能這樣魯莽,嚇壞了她。」遲遲暗自皺眉,紅若說話太過斯文古板,以自己的性子,又有什麼能嚇壞了自己。卻瞧見她盈盈眼波,心中登時恍然,這兩人關係定非尋常,紅若才會這樣不自覺的管著這人。

    紅若對遲遲介紹道:「這個就是易哥哥。我們從小就認識啦,後來分開了幾年。我回來之後他還是一般照顧於我。」遲遲瞪大眼睛,她心裡不只一次設想過趙易的樣子,只覺得他一定鬱鬱寡歡,行事待人有幾分華鍛的意思,卻再也沒有想到他會是這般的性子。那邊趙易已經笑道:「那我也叫你遲遲,我既是紅若的哥哥,你也就是我的妹妹。」遲遲回頭看看駱何,駱何慈和的望著兩人,遲遲這才明白,自己和駱何不怕陳祝川,唯一擔心的是紅若,但是以趙易對紅若的態度,自然不必擔心陳祝川要使什麼詭計。

    陳祝川已經五十多歲,精神矍鑠,說話聲如洪鐘。陳家共有三子,最幼那個也已成家,留在堡中打理事物。三人話都不多,席間只聽見陳祝川高談闊論。趙易性子大大咧咧,一面埋頭苦吃,聽見有趣的事情也不忘抬頭插話。不到片刻遲遲就現他好動又隨和,與紅若截然相反。

    當日救下趙易的蕭家家臣蕭南鷹也在座。遲遲卻不喜歡他,只覺此人臉色陰沉,似有無限心事。遲遲暗自思忖:「幸好趙易一點也不像他,否則豈非無趣之極。」趙易見遲遲一雙大眼睛不住的瞟蕭南鷹,瞟一眼咀嚼食物就愈用力,顯得腮幫子鼓鼓的,不由衝她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遲遲噗哧一笑,用手肘頂了頂紅若,悄悄衝她翹了翹拇指,意思是此人不錯,紅若臉頰微紅,白她一眼,自顧吃飯。

    那夜月明星稀。遲遲坐在屋頂上,扔了塊小石子下去。紅若正四處找她不著,被這聲響嚇了一跳,抬起頭,好氣又好笑的道:「你爬那麼高,小心摔著。」遲遲皺皺鼻子:「我會摔到?我六歲那年就可以爬樹了。」一面用冰影綃絲捲住紅若的腰:「上來,我偷了酒,咱們喝兩杯。」

    紅若只覺自己騰雲駕霧般的就坐到了屋頂。望下看去,亭台樓閣之後是大片的牧場。長草隨風起伏宛如波浪,草尖上是月色抹的霜。明月在遠處山崗的缺椏處灑下清輝。

    「原來在這麼高,看到的景物果然不相同。」紅若幽幽歎到,下巴擱在膝蓋上。

    遲遲遞酒給她,笑問:「敢不敢喝?」紅若莞爾,喝了一大口:「和你在一起,我有什麼不敢的?」

    遲遲也自飲一口,索性在屋頂上躺下來,好風入懷,酒香陣陣,十分愜意。過了半晌她才道:「其實高處可能太冷,莫說是你,就是我也受不住。」

    紅若聽她話中有話,不由偏頭凝視她。遲遲卻一笑:「不過,橫看成嶺側成峰。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咱們總得好好看看。」

    紅若聽她說的不倫不類十分拗口,不由笑道:「才幾個月不見,你說話的樣子都變了。」

    遲遲心滿意足的閉上眼睛:「人哪有不會變的?世間萬事萬物若不變化才叫無趣。」

    紅若聽了,默然半晌:「我明白。你在寬慰我。」

    遲遲一個翻身坐起來,摟住她:「紅若,我是真的為你高興。我看這個趙易哥哥是個不錯的人。他待你很好,因此也對你的家人好。」

    紅若淡淡一笑:「我在這追風堡住了這幾個月,把生的事情細細想了一遍。我從前就是想不透,一絲半點也不肯委屈了自己。這麼要強的個性,卻沒有個人可以依靠,更覺辛苦。如今遇到這麼好的人,難道我還避開麼?從今往後,我只願絲蘿托喬木,把事情都交給他也就罷了。」她神情中有微微苦澀,但那種篤定堅忍卻又回到了柔木郡守府裡做當家大小姐時的樣子。

    遲遲握著她的手:「紅若,咱們都是沒有娘親的孩子。見你有了好歸宿,我真是開心。只不過,將來你想必要去悠州的,我要見你可就難了。」

    紅若微笑:「傻丫頭,千山萬水於你不過是等閒罷了,這會倒沒來由的犯愁。他若是去悠州,我自然也跟著去。我已經倦了蹉跎歲月,既認準這個人,就再不反悔。」

    姐妹絮絮說著話,突然聽見簫聲悠悠響起。遲遲凝神細聽,那簫聲光風霽月,開闊清朗,與眼前景色恰為應和。

    遲遲微笑:「是不是他?」紅若含笑點頭。遲遲拉了她的手:「我送你去找他。」紅若來不及反對,已被她抱著跳到地上。兩人低聲笑著,穿過花叢,順著簫聲而去。

    溪流之畔,趙易敞著衣襟隨意的半靠在樹上,褲管捲得高高的,分明剛才貪捷徑而涉水。見到紅若與遲遲,明亮的眼睛蘊滿笑意,吹的曲子也充滿了不盡的欣喜之意。紅若聽著,不由走過去,立在他身邊,被他心中開朗喜悅感染。

    遲遲瞧著月光下立著的兩人,一曲子就能說盡心事,言語也是多餘,她心中又歡喜又是慨歎。

    一曲既畢,遲遲轉身要溜,卻聽趙易說:「遲遲,過來幫幫我,咱們給你紅若姐姐做燈籠玩可好?」遲遲只得過去。趙易指了指地上放置的燈籠,各式各樣,應有盡有。蓮花的,金魚的,鴛鴦的,白兔的,做工精緻已極。遲遲訝異,蹲下來細看,一面問:「誰做的?」趙易洋洋得意:「自然是我。」

    遲遲見這些燈籠還有些特殊之處,裡面並無放置蠟燭的地方,反而在開口處有片薄紗遮著,不由詫異:「這燈籠怎麼亮?」趙易一笑,指著對面樹林裡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道:「咱們去捉了螢火蟲放進來。」

    遲遲跳起來,連連擺手:「我可不去。」

    紅若噗哧一聲笑了,趙易一愣,也哈哈大笑:「你姐姐總說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來怕這小蟲子。」遲遲懊惱頓足:「你不知道,有人會用螢火蟲欺侮人的。」

    紅若忙問:「怎麼回事?」趙易也擼起袖子大聲道:「有人敢欺負紅若的妹子麼?我去教訓他。」這下遲遲撐不住笑出聲,紅若方放下心來,瞪趙易一眼:「說風就是雨。」遲遲接口道:「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是我自己膽小,被人捉弄過。」趙易點頭:「那好,下次再見到這個人,你跟我們說,我們給你做主。」

    紅若微笑:「遲遲才不用人給她做主呢。」趙易撓撓頭:「嗯,也是。那我去捉螢火蟲啦。遲遲你陪著紅若,若有蟲子啊野兔啊不要讓她嚇到。」遲遲笑彎了腰:「知道,知道,你快去吧。」

    接下來數日遲遲彷彿又回到在錦安的日子,整日跟著趙易和紅若騎馬打獵捉魚摸蝦。紅若最是文靜,時常只是站在一邊觀看,但是眼角眉梢均是笑意,較從前開朗許多,惹得趙易總不專心,頻頻回頭,好幾次差點用魚叉叉了自己的腳。

    又過兩日,悠王的特使再次來到追風堡。遲遲正陪著駱何下棋,自亭中往下一看,只覺那人背影極為熟悉,將棋子隨意一放,趴在欄杆上向下張望:「爹,你瞧那是誰?」駱何坐在那裡:「下棋就下棋,豈可心有旁騖?」遲遲不情不願的走回來,駱何已然抬頭:「你已經輸了。」遲遲低頭一看,幾乎要哭出來:「爹,你真賴皮,我剛才是隨便放的。」駱何凝視她:「你總該知道,這棋子落了棋盤,就再不能悔。」遲遲怔怔坐下,聽駱何又道:「那人,是曾跟著靖將軍的米政米大人。」

    遲遲啊了一聲,埋怨道:「爹你還不是分心了。」駱何撚鬚微笑:「你想跟爹比麼?再過二十年罷。」遲遲癟嘴。駱何卻突然歎氣:「你去陪陪紅若。我總有點擔心。」遲遲抓著他的手:「擔心什麼?」駱何拍拍她的手背:「但願是我多慮。你快去。」

    紅若正在納鞋底,遲遲湊過臉去笑:「這麼大的鞋子,肯定不是給我的啦。」紅若被她嚇了一跳,狠狠的白她一眼:「你不是去下棋麼?又安靜不下來被駱伯伯數落吧?」遲遲皺皺鼻子,不以為意。

    過了一會,一個丫鬟進來,欲言又止。紅若放下針線,溫言道:「出什麼事了?不要緊,慢慢說。「那小丫鬟幾乎要哭出來,立刻跪下:」我聽前面的人說,今日有個十分顯貴的大官來給易公子提親,陳堡主和蕭老爺都已經答允了。」

    天色突然暗下來,周圍的人紛紛在說話,那些嘈雜的聲音落到紅若耳內,只是毫無意義的音符。她覺得呼吸被壓制在喉嚨口,困難得幾近疼痛。彷彿置身於荒無人煙的山谷,她只有她自己,地面開始坍塌,她無能為力,只能墜落到無盡的深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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