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行草深(六)
    (六)月惑傍晚的時候,微風自山的那邊吹來,隱約還能聞見雲緬花的香味。不時有涓涓細流自草叢中流淌過腳邊。偶爾抬頭,看見雲朵拂過的巨大山崖映著夕陽閃著金光。山嶺在藍得接近透明的天空下延伸到目光不能及處,不知不覺間,半枚月亮已經如冰雕一般懸在樹梢。

    遲遲走在最前面,裙幅如水漾似輕擺,乍眼看去好像在草尖上行走。她腳步雖然輕盈,情緒卻略微沮喪。自從進入這個碧影山莊,她的行動一再受制。大意之下先是因為絲線差點暴露行蹤,現在又差點被碧影教布下的陣和障眼術所迷惑。雖然根據翠紋一行的行止,她最終找到了出山的路,到底不是自己的功勞,不免越想越愀然不樂。

    「原來天下無雙的飛賊真的不好做。」她隨手抽了根樹枝在指尖轉動,細細的牙齒咬住嘴唇,曬得紅透的臉頰上梨渦因為不時的咬牙切齒而若隱若現。「若是爹在身邊就好了,我這幾個月,除了學習分身術之外,竟一點長進都沒有。」她想念駱何粗糙的大掌在她頭頂摩梭的溫暖,想念他嚴厲但是不失疼愛的眼神,甚至想念他彎起手指給自己腦門一個爆栗的感覺。想著想著,嘴巴一扁,又迅的抽了抽鼻子:「遲遲啊,過幾個月你就是十七啦。現下可不是懊惱哭泣的時候。你要好好想想,怎麼帶著大哥和王大人平安逃出去是真。」想到此處,她心念一動,眉梢上挑,梨渦更深。

    華鍛在她身後半步之處,看見她表情不斷的變換,惱怒的,擔憂的,無奈的,突然又變成喜悅的,只覺一顆心似吹過身邊的風,高高低低的起落盤旋。「她當時想到了什麼辦法呢?」華鍛不是沒有揣測過,可是那句詢問竟始終沒有問出口。因為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那樣緊張的,甚至近乎近情情怯的表情,他竟有些害怕。

    「天要黑了。」王復看看天色,平靜的說了一句。華鍛一驚,沒錯,天若黑了,螢火蟲就會出來。卻見遲遲轉頭嫣然一笑:「大哥,不要擔心。」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華鍛提著的心也落了下來。

    遲遲突然停住腳步:「她們回來了。這下真要狹路相逢了呢。」帶刀立刻上前與她並肩。果然過不了多時,翠紋一行從前方行來,神情正是惱怒,見到四人不免大吃一驚。遲遲嘻嘻一笑:「姑娘,吃過晚飯了麼?」

    翠紋本要呵斥,被她一打岔,竟張口結舌,差點說了句還沒有。遲遲眨了眨眼睛又道:「你們走的好快,居然已經返回了。我和我表哥跟得很辛苦呢。」翠紋立刻意識道幾人是如何找到這條路的,臉登時漲的通紅,眼眸裡寒光一閃,長劍刷的出鞘。身後卻傳來嬌怯的低呼:「大師姐,不可。教主說啦,給他們一日的時間。」遲遲從她肩頭看過去,正是那個叫藍田的少女,臉上指痕還在,神情雖然緊張,語氣卻堅定。

    遲遲暗歎一聲可惜,這個少女雖是好心,卻提醒了翠紋不要貿然出手。她本想激怒翠紋,趁機脅持,如今只好另想它法。

    翠紋卻不見領情,轉頭冷笑一聲:「藍田,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但終究還是將寶劍插了回去。遲遲抿嘴一笑:「這位姑娘說的在理。那麼勞駕,讓我們過路。」冷虹劍不知何時已經在掌中,與帶刀的流火刀一冷一熱護在兩旁。

    翠紋眼珠一轉,竟也答了聲好,側身讓四人並肩通過。待四人走了幾步,方慢悠悠的道:「教主的確答應了給你們一日時間,不過這出山的路只有一條,大家先後走也不出奇。」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跟著四人了。遲遲轉頭做了個鬼臉:「請便。」翠紋見她如此輕鬆,倒緊張起來,想不知這個死丫頭又有什麼鬼花樣,卻沒注意前面遲遲在華鍛掌心劃字:「大哥,我聽從你的教導,虛虛實實,將她們繞的暈暈乎乎的。」華鍛不住含笑點頭。

    被追捕的人在前面好整以暇的慢慢行走,追捕的人只得無可奈何的在後面走。翠紋見遲遲不時與華鍛親密的竊竊私語,更是惱怒。

    遲遲雖然一直哼著小曲,心中卻在飛快的盤算著,要下手只能趁現在,再過一會碧影教的人就會6續跟來。帶刀對付翠紋沒有問題,然而這長草之中處處是陷阱機關,只怕仍要吃虧。翠紋有恃無恐的跟著自己,只怕也是這個緣由。她皺眉側頭看看華鍛,見他眼中有抹深思玩味的神情,登時精神一振,拉拉他的袖子。華鍛抬眼看她,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寫道:「以不變應萬變。」竟要遲遲沉住氣。過了一會又寫:「我要毒針。」遲遲詫異,再厲害的毒針只怕都不能對付這幾個高手,然而她還是飛快的將裹了手帕的毒針送到華鍛袖中。

    天終於黑了下來。山路起起伏伏。璀璨的星子灑滿整個天空,彷彿一抬腳就要跨入銀河去。

    「大哥,你曾經說過,天上也有一座城市。在哪裡?」

    華鍛雖然走的累了,聽遲遲問起,抬頭注視星空,正要微笑做答,卻猛然住口,回頭看看王復,對方也神色微變。

    帝星黯淡,搖搖欲墜。

    正在此時,遲遲驚呼一聲,指著前方,興奮的忘記了自己方纔的問題。華鍛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只見前面皎潔的月光如海洋一般蕩漾,明亮卻不耀眼,輕柔得如同搖籃邊的歌聲,又魅惑妖異得讓人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要走得近了,聽見輕輕的波聲才知道,是片深潭。那水彷彿會吸,吸進月的精華,整個天空都失去了光華。站在這樣空闊又豐盈的月光之潭邊,時光都靜止。

    過了許久,帶刀才想起來問:「路呢?」潭上無船無索,要翠紋抱著手,冷笑著站在他們身後。

    華鍛走到潭邊,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波光裡搖晃。遲遲也湊過來站在旁邊,手指輕輕一捻,竟有燭火在她手邊綻放,猝不及防的,映亮她最明媚天真的笑顏,只是她深黑的眼眸中又有些捉摸不定的淒傷,引誘他去探詢。他不由伸出手去。

    王復也站在潭邊,突然下起漫天的雪,仔細看,才現是櫻樹的花,深深淺淺的紅落下,漣漪不住盪開。少女站在那裡,美到極處的容顏盛開,嬌艷欲滴。「我們走吧,帶我去天涯海角。」她羞澀而大膽的呼喚他。「好。」他應著,踏前一步。

    冰影綃絲在這個時候疾射而出,捲住兩人腰部,遲遲輕斥:「又使妖法。」兩人猛地驚醒,現自己險些跌落水中。翠紋大笑:「若是心中沒有**,這月惑潭又怎能引誘他們?」遲遲神色冷厲:「人若沒有**,怎能稱之為人?你們又為何要蒙住眼睛?」原來碧影教一干女子眼上不知何時已經蒙上半透明的黑紗。

    翠紋輕輕一哼,卻不答話,只是心中駭異:「那個使刀的傢伙靠的不夠近,自然不被蠱惑,卻不知道這個女孩子為什麼毫無反應?」遲遲自己心中也是詫異:「為什麼?為什麼這月惑潭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身上莫非有什麼是他們沒有的?」她用力回想著,突然心中一動,摸出一顆紅色的可愛珠子,塞到華鍛手中:「大哥,你再站近點去試試。」華鍛依言走近,只見波光依舊蕩漾,卻再也不見幻影。

    遲遲後退數步,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真的是這顆清心珠的作用。」蒼河之上,擲出之後到底又用冰影綃絲將它捲回。

    「你騙我,說這珠子是尋常之物。你騙我。」她喃喃自語,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

    那一邊,華鍛的心不斷下沉。遲遲的淚光映著月華分外晶瑩,他心裡卻有隱隱憂懼。

    遲遲已經擦去眼淚,拿回清心珠,將自己的絲巾撕開,扔給華鍛,王復和帶刀:「蒙上眼睛。」一面說著,用冰影綃絲將三人的手繫上,「跟著我走。」一手拉著冰影綃絲走在最前面,繞潭而行。

    行到一處她停住,回頭道:「大哥,前面是水面,不過你不要擔心,只管跟著我朝前就好。」

    翠紋愣在那裡,見遲遲毫不猶疑的踏上水面,竟在一潭清輝上緩緩行走,不由臉色大變:「她居然看出來了。」原來那水面之上有冰海最深處貝殼所搭建的路,透明如空氣,又善於吸收月光,雖是靜止,但是在內光華流轉,讓人錯覺為湖水搖曳。連她這等高手都無法察覺其中差別,卻不知遲遲目力竟好到這個程度。

    「夜已經深了,應該有螢火蟲出來了吧。」翠紋忽然笑了,抬手去拂額頭的絲。

    「可是……」藍田用很小的聲音質疑。翠紋這次不再著惱:「我不過是放我的螢火蟲,又沒有叫你們動手,可不算違背了教主的意思。」她想了想,又笑道,「你這麼好心,不如就派你上去放螢火蟲吧,也不用穿月紗衣了。」說著手輕輕一提,將藍田扔到水面上去。

    遲遲在波光裡行進。眼見著不止月色落在人間,滿天的星斗也似乎落了下來,美麗到極處。那一顆顆星子還會移動,極快的逼近,她冷笑一聲,將右手送到冷虹劍邊一劃,血花濺開,袖中八個紙人一起跳出,各自手持一把長劍,將四人圍在中央。她自己則手持冷虹劍,一片清冽劍光與月光融和。

    藍田怔在那裡,看見八個一模一樣的少女隨著站在中央的遲遲姿勢舞動,越來越快,劍光如電如虹,織成密網,漸漸看不清劍網中的人影,只見那星光被劍鋒不住斬落,跌入水中和貝殼鋪就的路面之上,迅熄滅。劍網緩緩後退,她隱約瞧見那少女臉色愈蒼白,然而眼神比劍尖還要鋒利,那點嬌憨嫵媚已經消失。

    她驚佩之餘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不提防之間,一點星火撞過來,她待要閃避,已然不及,肩頭一痛,呼出了聲。與此同時,劍網中也傳來一聲悶哼。這劍網再密,終究也擋不住鋪天蓋地的螢火蟲,一個小小的空隙已經有碧熒鑽入。

    那種痛排山倒海而來,模糊的意識之中,藍田掙扎著用手一攪,月光之水飛濺起來,立刻撲滅了幾點星光。她疼到哭不出聲,只覺得骨髓被攪動,心臟被一寸寸凌遲,再也看不見什麼。

    遲遲已經放下劍,瘋狂的潑著水,渾身已經濕透都未覺。原來只有月光才能撲滅星光,可惜她知道的太晚了。待一切歸於平靜,紙人已被水打濕,散成一片片,她吐出幾口鮮血。帶刀蒙著眼,狂一般舞動他的流火刀,此刻聽見沒有了聲息,就要伸手去摘眼上絲巾,卻聽遲遲厲喝道:「不要摘。已經於事無補。」她一面說著,一面將藍田用冰影綃絲捲過來扔到他懷裡:「抱著她往後筆直走。」

    遲遲撲上去,看著華鍛努力的微笑,然而掌心鮮血滴落,分明是痛到極處,自己掐破了手掌,心如刀絞。王復反而伸手扶住她:「遲遲,我們先往前走,離開這片潭水。」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王復一咬牙背起華鍛,跟著帶刀手上的冰影綃絲往前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遲遲用極低的聲音道:「可以摘下絲巾了。」王復一把扯下,看著氣若游絲簌簌抖低聲呻吟的華鍛,心沉到了最低。他太瞭解華鍛,如果不是太痛,絕不會這般失態,尤其是在心愛的女子面前。而帶刀懷中的女子痛得不住翻滾,淚珠與汗水如瀑而下。

    遲遲虛弱得幾乎看不清眼前景物,仍然掙扎著上前去那女子懷裡摸索。手指觸到一個冰涼的物事,她扣住那女子的手腕:「是不是解藥?」女子迷糊中點了點頭,她將那瓶子取出,再沒有力氣,手一鬆,瓶子跌落。帶刀接住,掏出一粒解藥飛快喂到那女子嘴裡,卻不敢抬眼看華鍛,生怕自己克制不住,而眼眶已經紅了。

    過了片刻,藍田的呻吟聲漸低,帶刀這才放心的再掏出一粒解藥遞給王復,由他餵給華鍛。

    第一縷曙光照射在前方的山壁之上。一天終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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