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行草深(五)
    (五)御風縱然遲遲曾經登上高逾千尺的定風塔,也曾在懸崖邊疾馳,但是此時此刻的情景仍然令她震驚。豁然下跌的時候,層疊綿延的山巒無限開闊的展現在眼前,蒼茫林間萬鳥飛過,獵獵山風牽引她的身體,寬而長的衣袖飛揚彷彿新生出翅膀,瀑布晶瑩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七彩光芒,在腳前飛濺,似足下踏虹。她清嘯一聲,用力反握住華鍛的手:「大哥,我們都飛起來啦。」

    就在她說話的剎那,砰的一聲,船底一震,兩側彈出巨大雙翼,翼尖有鉤,船身停止了下墜,反而平穩的順著風往前滑去。這景象著實驚人,四人同時屏住呼吸,華鍛喃喃道:「我們真的飛起來了。」要過半晌才能現,群山中有兩條粗大的繩索相連,舉目望不到頭,只看見隱入山林翠色之間,而繩索的一頭就在這瀑布之頂。在那些礁石之後隱藏著兩個巨大圓盤緩緩絞動著繩索。船底設計巧妙,一凌空就彈出雙翼,翼尖的鉤子扣住繩索將船身固定,由圓盤帶動前行。

    「真真鬼斧神工。也不知這碧影教如何有這般人力物力,才能完成如此工程。」王復慨歎。遲遲想起趙靖,不免思忖:「以悠州的實力在這群山中拉上繩索,大概也非難事。」她並不願意告訴華鍛王復這件事,引起兩人憂慮。「怕什麼呢,大哥明知一天逃不出去,也只要求一天的時間。車到山前必有路,就算趙靖親自追來了,也一定有辦法對付他。」想到對付二字,遲遲心頭一陣難受。

    行了約摸一個時辰,船兒方在谷底停住。遲遲第一個躍出去,歡呼道:「不枉我們來這裡一次。」她將面具往空中一拋,仰頭大笑。華鍛自是微笑用目光跟隨她的身影,王復也在心裡想:「這個少女絕非常人。容貌美麗倒在其次,性格真是大膽爽朗,尋常女子拍馬也及不上。」不由望了望華鍛,心下頗為安慰。

    華鍛轉過臉來,神色恢復以往的冷漠,平靜的道:「又沒有路了。」太陽已經升高,山間泥土已被曬乾,雜草灌木之中再無痕跡可尋。明晃晃的陽光當頭射下,華鍛額上已起了薄薄的汗。

    王復沉吟:「這山間必有隱秘之路,只是一時之間難以找到。你我的狀況差強人意,恐怕不能耐久爬山逃跑。」

    華鍛嘴角微微上挑:「放心,這碧影教主一定會送人來替我們帶路。」

    遲遲在一旁接口問道:「何以見得呢?」

    華鍛道:「她哪裡會放任我們逃跑?追蹤的人一定就快趕來。你說,她們經過此地的時候會先往哪裡搜尋我們呢?」

    遲遲鼓掌:「沒錯。咱們偷偷躲在一旁看著她們往哪裡去。不過大哥,這個主意你不是第一次用了,只怕她們會有防備。」

    華鍛修長的眉舒展開來,眼眸中蘊含笑意:「那麼我就賭這個自負的碧影教主還會著了我的道。」

    遲遲神色間有不易察覺的憂慮,聲音仍然歡快如山澗溪水:「萬一她去請教先前指點她的那人呢?」

    「她這個人驕傲的緊,一次失手定然憤憤。這一次一定會盡全力用自己的辦法找到我們,扳回一城。」華鍛說著,攤了攤手,「遲遲姑娘,也算你倒霉,遇到了兩個文弱書生,只好用這個不得已的法子。萬一那個指點她的人再次出面,咱們可逃不過去了。」

    王復在一旁看著,心中暗自納罕,眼前的華鍛,哪裡是從前那個清貴高傲的公子。

    似乎很久以前就有人對他說過:「若是你遇到一個人,一個恰好的人,莫說命運就此奇峰突起,哪怕連根深蒂固的性子也會改變,你不再認得自己。」一個少女立在紛飛的花樹下,緩慢憂愁的轉過臉來,嘴角是微笑的,頰上卻淚珠瑩然。

    王復怔怔的後退一步,臉色愈蒼白。遲遲不知他突然想起什麼,只是被嚇了一跳:「王大人。」

    華鍛皺眉:「遲遲,我們在樹蔭下等你,你去四周瞧瞧,找個隱秘的地方藏身。」他說話口吻中帶著命令的味道,立刻又覺歉然,但見遲遲毫不在意笑盈盈的點頭,同風一般掠了出去,心疼只餘更增憐惜。

    待遲遲去遠了,華鍛才轉向王復,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那苧文十分重要麼?碧影教如此看重。」王復略皺了皺眉:「碧影教主給我的,只是片言隻語。上面只寫了十餘個字,」這些天來他反覆揣摩,早就記得滾瓜爛熟,「定世之珠蒙塵,得世之珠現世。」

    天氣極為晴朗,不知怎的,卻好像有悶雷隱隱滾過天際。華鍛的指甲扣入掌心,面上卻不變:「這話著實古怪。」王復不知他為何語氣陰沉,只是自顧自的分析道:「一定還有更為重要的下文,要麼是她們曾經打算以後再讓我慢慢翻譯,要麼她們根本沒有得到下文。碧影教野心不小,只盼是後者。」

    野心不小。華鍛仔細的玩味著這句話,倏的笑了出來。眉間那點疲倦的嘲諷與他那樣好看燦爛的笑容形成了鮮明對比。王復早就見怪不怪,繼續道:「當日我在素央見到胡肖全,此人雖凶殘暴戾,倒也不是個有勇無謀之輩。他以烏合之眾對抗廖雲二十萬精兵,又有橫斷嶺阻隔,無法深入胡姜腹地,而朝廷當日所提條件優厚。他審時度勢,我有九分把握他要答應朝廷的條件。然而簽約前夜,我得到密報,說有一女子私下探訪於他。胡肖全好色成性,對方又只是一個孤身女子,我不以為意。卻不知簽約之時,他竟帶了那個女子來,臉上神氣也突然跋扈。」

    王複眼前彷彿出現那抹靈動纖細的碧色影子,安靜的站在胡肖全身後,臉上蒙著厚厚的紗,只看見一雙眼睛有著狐狸般的笑意。他猛然心驚,胡肖全已經拔出佩刀,斬於案上,生生將鋪著協議的石板砍為兩段。自是一場血戰,胡肖全有那女子保護,朝廷的百名高手拚死也無法近他的身,只得撤退。眼看著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王復反而靜下心來,一開始的憤慨驚怒只化作一腔無奈與歉然。血色與熊熊大火之間他淡定從容的立在那裡,死亡不過咫尺,卻不料,那女子突然縱身而起,如同大鵬,準確的在人群之中將他拉起。他在空中正午的陽光直直射在前面的水流上,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原來,這橫斷嶺秘道,真是這碧影教主告知胡肖全的。而廖雲之死,想來她們也脫不了干係。」華鍛平靜的說。

    「什麼?」王復猛地站起來,逼視著他,「莫非叛軍已經……」

    「沒錯,叛軍已經攻下泊巖。」華鍛滿不在乎的掏出絲巾擦汗。王復愣在那裡,過了半晌才道:「她們殺了廖雲?好渾的一鍋水,她們這麼用力攪,又能得到什麼?其實,你不該犯險來救我。」他頹然坐下,彷彿瞬間老了十歲。

    華鍛用眼角瞟他一眼,淡淡的說:「你本來就只剩了半條命,現在再這個樣子,存心不想活著出去麼?」

    王復背對著他,不答一辭。

    他又冷笑一聲:「我千里迢迢從錦安趕來救你,你要是還想尋死,至少跟我回到錦安,見了華櫻再說。」

    王復身軀微震,仍不轉頭。華鍛有些焦躁的站起來:「你死不死我不關心。不過你死了我們還是要帶著你的屍體出去,危險更大,你就要當我們三個的命不是命麼?還有,你要是死了,華櫻不會活下去。你欠她已經夠多,到了現在,」他頓住,猛的揪著王復的脖領將他拉過來,「你還想繼續欠下去麼?」他漆黑的眸子裡燃燒一團狠鷙的火焰,王復避開眼,不讓他看到自己的情緒波動:「我自然會盡力逃出去。」華鍛這才冷笑鬆了手,一轉眼,迎上遲遲笑意盈盈的眼睛,分明是取笑兩人不合時宜的爭吵。

    華鍛訕訕的別過頭:「這麼快?」遲遲微笑:「可不是麼?我要是不回來,你猜猜誰最可憐。」她笑嘻嘻的看了臉已經漲得通紅的帶刀一眼,「自然是帶刀大人啦。他幫誰都不好,只好自裁。」

    王復和華鍛被她一逗,都不由失笑。王復雖然心情沉痛,到底按捺下情緒,微笑著起身:「讓姑娘見笑了。」遲遲拍拍手:「我找到了好地方,咱們去歇歇吧。這山裡還有果子,你們吃幾顆解解乏。」

    遲遲在山腰處找到個樹洞。這幾個月的奔波歷練,她因地制宜的偽裝術自是又進步許多。華鍛與王復的呼吸聲難掩,她就挑了風口,旁邊還有小溪。站在外面,她得意洋洋的看著自己的傑作,自言自語道:「就是我自己,也很難現呢。」說話間聽到響動,她立刻掠了下去,躲在一棵大樹上往下瞧,赫然見到那日被自己捉弄過的翠葉四姝正帶著十餘名女子前來。遲遲用心記下她們所來方向,努力側耳細聽。

    當先那女子正是那日被她抹了藥粉的翠葉四姝之翠紋。她低頭觀察地上痕跡,冷笑兩聲:「真是遮掩得高明呢。」遲遲心道:「廢話。也不想想你遇到的是誰?」

    翠紋思忖半晌,吩咐道:「小秀,你帶人往東邊石卷峰去搜。翠明你帶人往西邊梧桐澗。翠萼你退回去守住回山莊的要道。你們幾個,跟我朝前去。」遲遲見小秀,翠明與翠萼領命而行,在山間穿行,明明無路的地方不知道怎麼就過去了,而好像可以走的地方卻小心翼翼的避過,不由暗自心驚:「這碧影山莊果然處處透著古怪。」

    翠紋並不急著行動,見她們都走了,方微微一笑,對身後幾名女子道:「我要你們帶著螢火蟲,可有帶上?」幾人點了點頭。最末那名女子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被翠紋凌厲的眼風一掃,又忙低頭。翠紋走過去,放緩聲音道:「藍田,你想說什麼?」那名叫藍田的女子怯怯的抬頭:「教主說過,不可輕易放出螢火蟲。」話音未落,一記響亮的耳光已經啪的打在她臉上,翠紋冷笑:「不需你來指揮我該做什麼。這四人罪大惡極,該讓他們嘗嘗碧熒的滋味。」藍田挨了打,臉上登時腫得老高,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遲遲駭然:「小小螢火蟲有這麼可怕麼?」見這幾人在一塊巨大岩石邊不知怎的一繞就消失不見,心下更是忐忑,連忙回到樹洞。

    「大哥,如此說來,共有三條路可走,咱們跟著哪一隊呢?」遲遲描述了當時情景,焦急的問。

    華鍛靜靜的思索了一會道:「當然是跟著螢火蟲走。」見遲遲不解,他解釋道,「你說她為什麼要不惜動用碧熒?聽那女子的話,這碧熒相當可怕,又不可隨意使用,她仍然一意孤行。若我們走了死路,她一定幸災樂禍冷眼旁觀,只有找到了生路,她才會決定折磨我們。」

    遲遲打了個激靈,不禁又問:「這樣說來,就算我們走對了路也要遇到那螢火蟲。」她沉吟片刻,向是下定什麼決心,猛然道,「大哥,你們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她轉身欲走,卻被華鍛握住手腕。

    華鍛深深注視她:「遲遲,到了這一步,我們只有往前走不可退後。我不知你要想什麼法子,但是如果是個好辦法,你一定一開始就做了,不會等到現在。原本就是我疏忽,我從未料到,一個碧影教會有這許多凶險。但是此時我們也只有見招拆招。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還沒見到那螢火蟲是什麼,怎能先行怕了?」

    遲遲望著他。私心裡,她總覺得,他是需要保護的那個,直到此刻她才驚覺,這個漂亮的少年並不需要自己的保護,或者說,他的心比她還要堅強。遲遲低頭一笑:「可不是麼?那好,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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