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流雲亂(十二)
    (十二)

    沒有一絲的風,蟬聲單調的迴響在靜止的空氣中,與背上手臂那種又濕又粘的感覺一樣揮之不去。

    茶寮擠滿了人,扶老攜幼的比比皆是,坐不下就站在簷下陰涼處大口大口的捧著茶喝。這樣的天氣,多說一句話都覺吃力。

    突然驚叫聲傳來:「有人暈倒了。」眾人連忙往過去,只見那邊樹蔭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茶寮邊上本來坐了個大夫,年紀甚輕,聽見叫嚷,轉頭一看,立刻起身過去。蹲下去仔細觀察那男子臉色,又把了把脈,方道:「不礙事,中了暑氣而已。」說著自懷中掏出一瓶藥,取出一枚藥丸,塞到那人嘴裡。那大夫身後有兩名跟班,其中一個遞了茶水過去,大夫一手托起那男子頭部,將水送入那人口中。不一會,那男子就醒轉過來,眼神仍是懵懂,氣息也急促,大夫將他的頭靠在樹上,溫言道:「休息一會就沒事了。」

    眾人見他藥丸果有奇效,開始另眼相看。方才見到這位大夫,年紀輕輕,神情中微有倨傲,還有兩個隨從和一個不知是何身份的少年跟在一側,陣仗不小,眾人心中不免暗自嘀咕,此刻見他似乎還甚有本事,倒覺得這陣仗也是理所當然。

    大夫救治之時,那少年沒有跟過去,咕咚咕咚喝了三大碗茶才抬頭。那大夫走回來,少年清脆的叫了聲「表哥。」然後咕咕偷笑,壓低了嗓子對那大夫道:「想不到你還真能治人。」他臉色黝黑,聲音粗嘎,然而那樣一雙眼睛,不是遲遲是誰?

    華鍛亦低聲回答道:「我粗通醫術,這點小毛病能難得倒我?何況,別的我不在行,對付暑氣可是極有一手。那人運氣好,他吃下的藥丸乃是太醫開給我的隨身常帶之藥。」遲遲想起華鍛的毛病,不由道:「你自己呢?會不會受不了?」華鍛擦了把汗,微微一笑:「還好。如今逃命要緊,竟想不起怕熱來了。」遲遲伸手摸他脈搏,輕輕皺眉:「你可不要硬撐。」

    正說話間,聽見有人正跟人聊天道:「幸好我走得巧,我下午離開泊巖,晚上叛軍就圍城。如今想起,當真後怕。」另一人道:「老兄你運氣確實不錯。我聽說泊巖城內萬名百姓,死了好幾千呢。」遲遲的手微微一顫,不由更加專注的轉頭細聽。

    「唉,想不到泊巖如此不堪一擊,不到兩日就被攻陷。」

    「素央大軍都頂不住,泊巖又如何能守?我聽說,廖雲廖將軍神秘遇刺,素央軍心大亂,城中嘩變,叛軍一夜之間就悄悄佔了城。」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你說的,可是朝廷二十萬大軍統帥廖雲廖將軍?」

    「可不正是他。咱們得快點趕路,早早達到松城,否則叛軍追來如何是好?」

    眾人驚惶,顧不得疲勞與酷暑,紛紛起身,片刻間便走得乾乾淨淨。連那茶寮的老闆都蒼白了臉,忙著到後面收拾東西去。

    遲遲與華鍛坐在那裡,眼睜睜看著眾人面如土色的離去,各自感慨。

    「廖雲既死,不知朝廷會派誰來平亂。」華鍛沉吟,「寇青粗率魯莽,段堅志大才疏,劉英剛愎自負,都不是良將。屈海風一死,胡姜再無名將,只除了……」

    遲遲聽他提起屈海風,只覺耳熟,又聽他話沒講完,想也不想就問道:「只除了什麼?」

    華鍛一笑繼續說道:「只除了趙靖。此人將才不在屈海風之下。可惜他身在悠州,只聽命於悠王一人。」他停下來,「遲遲,不要這樣猛喝水,當心嗆到。」遲遲勉強一笑,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既是胡姜之民,為什麼只聽命於悠王一人呢?」華鍛沉默,過了半晌方道:「先皇送當年還是皇子的悠王前往悠州之時,曾經明諭,除非悠州謀反,否則陛下自己也不可干涉悠州事務,朝廷也不得向悠州徵稅。」

    遲遲點頭:「先皇果然很疼愛這個皇子。」華鍛低頭喝茶,然後才緩緩道:「很多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當時的悠州,貧瘠寒冷,又有花蘇國虎視耽耽,豈可同今日之悠州相比。」他轉了個話題道,「無論如何,金州之亂不是一時可以平息。方纔那人說的有理,我們快快趕路罷。」

    四人上了馬,一路狂奔,天黑之後尋了一處樹林休息。華鍛雖然堅忍,但是這般勞累奔波卻是生平未遇,到得後來,連韁繩都握不緊。遲遲用手帕浸了水替他覆在額上,柔聲道:「你忍忍就好了。」迷迷糊糊中華鍛睜眼,看見繁星滿天,璀璨如水,恍若夢境,而身下沙土堅硬,硌得背生疼,真是對比極之強搖R輝輪々K珨佇ぐ颸N氯嵯韁凶鏊鹵骨砭躲鶭潾x臥篳|嵋O薪袢眨康閉媸鞘朗鹵浠f縉寰鄭牙^稍ァ狻?

    「你在想什麼呢?」注意到華鍛眼中眸色變幻,遲遲問。

    「人這一生,千頭萬緒,種種因由不經意間埋下。我當年頑皮之時哪想到會為了那一時興起而引今日逃亡?可見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雖然詭譎,但是細想下來無一不是因果關係環環相扣。」

    遲遲抱膝而坐,含笑道:「是嗎?我可不這麼覺得。一切事情都同你個性有關。你若同表面上這樣冷淡狠心就好,至少如今可以撒手不管。你若一直情深義重呢,早就還了王復之情,不必此時冒這個大險。」這些想法,不知道在她心裡流轉過多少次,此刻大聲說出來,極為暢快。

    華鍛聽聞一怔,失笑搖頭:「但是個性難道不是由你所遭遇的事情逐漸雕琢出來的麼?所謂性格,不過是因果之間的紐帶罷了。」

    兩人各持己見,一時竟無法說服對方,互相瞪了片刻,鼻中聞到一股奇香,均是一笑。原來帶刀楚容生了火打了兩隻野雞烤熟,香氣撲鼻,引人食指大動。

    遲遲伸手一拉,將華鍛拽起來,一邊笑道:「我不客氣了。你若還磨磨蹭蹭,我就連你那份也吃掉。」華鍛道:「你要真能吃掉我就服了你。」

    說笑間,遲遲拿了一隻野雞,撕成兩半遞給華鍛。華鍛做事一向講究,這麼油膩膩的一時竟接不過手來。遲遲噗哧一笑,用絲帕包住:「華大人,請吃雞。」這下連帶刀楚容都低頭莞爾。

    華鍛吃了東西,精神略好。月光下他盤膝而坐,俊秀的容顏如玉雕一般,黑寶石一般的眼只看著遲遲。遲遲心頭一跳,突然展顏道:「華大人,你記得那天我說要同結拜,被你斷然拒絕。」華鍛一愣,默默揣摩遲遲的意思,只聽她清脆悅耳的聲音在耳邊迴響:「現在我再提一次,不知你肯不肯答應呢?」

    華鍛垂下眼睛,月色在前方溪流上碎成光華流影,在眼前跳動,似乎夜間霧氣已經浮起,令人覺得置身幻境。少女明明就在身邊,卻如那月光一般捉摸不定,伸手去握只是成空。他定了定神,抬眼看她:「好,你我今日就結拜為兄妹吧。」

    遲遲微笑:「你膽子倒大,答應得倒乾脆。你知道我的身份,若被別人知道你同我結拜,可是了不得的災禍。」

    華鍛心中君臣之份素淡,更不用提此刻傷心中自棄的情緒翻湧,當下不動聲色的回應道:「你不嫌棄我,我還有什麼可怕的。」

    遲遲聽他猶記得當日扮作候至時自己罵他的話,不知為何,心下一軟,就要收回這個提議,卻仍硬著心腸先跪下去,一面笑盈盈的喚他:「大哥。」華鍛起身,一挽衣襟跪在她旁邊,恢復從前那種淡然:「遲遲,今日起你就是我華鍛的妹妹。我一定會愛護你照顧你。」他說話自是大方得體,卻讓人覺察不到一絲暖意。

    帶刀看著兩人背影,見華鍛將背挺得筆直,甚至有點僵硬,心下微微一歎。

    兩人結拜既畢,遲遲跳將起來,瞧見對面岸邊樹上結了纍纍的野桃,袖中冰影綃絲射出,在空中輕盈蕩起,姿勢眩目曼妙,眨眼間手中就是一個果子:「大哥,給你。,盡在」華鍛禁不住她殷切的目光,伸手接過,不由想起那日遲遲淘氣報復自己,騙自己吃下香烈果,情不自禁的微笑。遲遲顯然也想起了此事,略有些忸怩。華鍛咬了一口,那野桃竟出奇的甜美多汁,只是順喉而下的卻是苦澀。

    四人在篝火邊對付了一宿,次日一早就啟程。,行了兩日,終於到達松城前方山嶺,剛到山腰,突覺腳下隱隱震動。不多時,只見前方山谷中塵土飛揚,馬蹄聲如密雷般滾過。華鍛與遲遲對視一眼,心中均是驚疑。只見那騎隊鋪天蓋地湧入松城,聲勢浩大,軍容雄壯,清一色黑色戰甲閃動暗銀光芒,當先幾人襟上繡著銀色飛鷹,颯爽磊落至極。隊伍當中一面大旗迎風呼啦拉的招展,正中一個大大的「悠」字直欲逼出旗面。

    華鍛思忖片刻,突然仰天大笑:「妙,妙極。國庫空虛,糧草難繼,兵力不足,卻不能向悠州伸手要錢,索性直接由叔王出兵,幫助侄兒平定叛亂。這招實在精彩,卻不知誰人說服了皇上。」他少有如此狂放之態,言辭間不知是睥睨還是嘲諷。而遲遲默然立在一旁,風入襟懷,鼓蕩不止。放眼望去,山嶺綿綿不絕,蔥蔥鬱郁,正是一片錦繡江山。風聲與馬蹄聲迅湮沒她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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