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屠龍
自從泊巖破城的消息傳來,松城便愁雲慘淡,處處風聲鶴唳。華鍛的失蹤更是雪上加霜。悠州三千先鋒騎兵星夜進駐,緊張氣氛才稍稍緩解。此次領兵的,乃是悠王外甥秦必帳下的胡博,傳聞他力大無窮,勇猛過人,又頗有智謀,松城百姓信心大增。胡博為人謹慎,生恐叛軍奸細趁亂進入松城,所以派人嚴守城門,仔細盤查,竟然狠心將金,賀兩州口音的百姓拒之門外。百姓呼號聲不絕,終不能打動胡博鐵石心腸,只得繞過松城,繼續北行。
華鍛不喜被人反覆盤查,又見松城人滿為患,索性隨眾北上,卻命楚容混入城中打探碧影教的消息。遲遲雖然牽掛駱何與紅若,終是決定陪他一程。
那一日傍晚,三人抵達蒼河。殘陽如血,映在對岸陡峭的懸崖之上。河面寬闊平緩,被照得金紅一片。放眼望去,無數逃難的百姓正緩緩朝蒼河上游進,有白蒼蒼的老人,有呀呀學語的孩童,神情出奇相似,竟是沉默而忍耐。
遲遲將馬匹送給一家六口馱行李,自己跳到華鍛的馬上,坐在他身後:「表哥,我很輕,我們共乘一匹馬應該不礙事。」馬兒走得不快,遲遲溫暖芳香的呼吸吹在華鍛頸後,這格外漫長難耐的一日也彷彿有了一絲輕鬆。
夜晚就在河邊露宿。偶爾傳來孩童的哭喊聲,想是夜裡受了驚。蒼河水輕拍岸邊,星空淨朗,銀河清晰可見,天地空闊,惹人幽思。流言不知怎的開始悄悄蔓延,說是前方木犀谷一帶瘟疫爆,到了清晨幾乎人人皆知,對著火堆的灰燼呆,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這場夢魘如此之長,好似沒有醒來的時候。
有人自前方折返,帶來消息,說木犀谷口有位少年僧人,熬了大鍋的草藥分與眾人,又手持胡姜第一聖物觀影琉璃珠,珠中清靈之氣與草藥相和,可以保人平安經過瘟疫流行的村落。
眾人此時,只要有一線希望都會奮不顧身,所以中午時分,人群又開始移動。遲遲自聽到這個消息就一直沉默,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江水。華鍛亦思索了許久,對她說:「遲遲,你離開你爹這麼久,他一定牽掛,不如你我就此分手。」遲遲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我才不會這麼沒意氣。你這樣的身子骨都能熬過的話,我當然也沒問題。」說著起身舒展雙臂,長長的吐了口氣,又笑瞇瞇的摸了摸馬的鼻子,「馬兒啊,又要辛苦你了。」她躍上馬背,將手遞給華鍛:「大哥,上來,這次我來騎馬。」
風聲呼呼吹過耳邊,人群不斷被甩在身後,岸邊樹木的影子飛快連成一線。華鍛坐於飛馳的馬兒背上,不由伸手扣緊遲遲的腰。遲遲清脆的笑聲迴響在風裡:「大哥,你怕不怕?你從來沒有騎過這樣快的馬罷?」
到得木犀谷口,她猛地收住韁繩,凝視前方白色的影子。華鍛亦向前看去,只見無悟一襲雪白的僧袍已經沾滿了塵土。他低眉斂目,一手攪動身邊那口熱氣騰騰的大鍋,一手握著一顆珠子。天氣酷熱,他又立於火邊,卻沒有流一滴汗水,衣袂無風自動。百姓見了,自然心悅誠服,放心飲下鍋中藥水。
馬兒不耐的挪動著步子,遲遲恍若不覺,只是握著韁繩,越來越緊,彷彿要把韁繩嵌入自己掌心。突然有人驚呼一聲,指著天空道:「快看。」眾人一起望天,只見天上不知何時扯起了雲絮,密密綿綿,又不斷變幻。乍亂的流雲之中,紅色的煙霧正慢慢擴散,就要蔽住天日。而伴隨著遠遠傳來的奇異低沉的聲音,腳下大地竟然開始緩緩震動。
氤氳的霧氣中無悟抬頭,觀影琉璃珠開始轉動,出淡淡的光芒。眾人齊聲驚呼歎服。遲遲卻只瞥了一眼。她見過的觀影琉璃珠不是這樣,那顆珠子仿似有生命一般,流轉七彩光暈,而現在的觀影琉璃珠,只出淡白無力的光,好像氣若游絲的病人。她的心微沉,不由有些憂慮。而那珠子中開始浮現一團黑影,掙扎扭曲著要出來,無悟手指輕捻,定睛看去,終於微微色變,袍袖一展,收起觀影琉璃珠,縱身衝著東南方而去。
遲遲毫不猶疑,轉頭對帶刀說:「你在這裡保護表哥,我去去就來。」話音未落,人已經去得遠了。
她很快就追上了無悟,卻沒有跟上去,只在他身後五十尺的距離跟隨。越往前行紅霧越濃重,夾雜著一股惡臭。終於來到一片巨大的沼澤,泥水在不住翻滾沸騰,而紅色煙霧瀰漫,遠處景物極難辨別。
隱約中,遲遲望見沼澤裡有個巨大的頭顱正在轉動,每轉動一次,地面就生震動。似乎聞到了來人的氣味,那頭顱升了上來,龐大的身軀也露出泥水,笨重的往岸邊游來。遲遲終於看清那頭顱的模樣,不由失聲喃喃道:「龍?」
無悟已經覺察到身後有人,立刻接口:「不是龍。是一條只修煉成一半龍的蛇。」遲遲順著他的手指往前看去,瞧見那龍蛇醜陋可怕的青色身軀已經完全浮出泥水,不停捲動,沒有後爪,確實是蛇的身子,不由訝異無悟沉聲答道:「定世之珠蒙塵,蟄伏的妖孽逐一醒來,蠢蠢欲動。」
「定世之珠?」遲遲訝異,卻來不及多想,就聽見頭頂如炸雷一般傳來驚人吼叫,腥臭之氣撲面而來,卻是那龍蛇當頭咬下。
「小心。退開。」無悟大喝一聲,用左手掌力將她送到一旁,右手揮出,就要擊在那龍蛇的下顎上。那龍蛇雖然身軀龐大,倒也靈敏,略一側頭,避開這一掌,又張開大嘴撲過來。無悟雙掌交替拍出,掌風凌厲,只聽喀喇一聲,一塊大石裹帶著泥漿砸落在地上,地面震動的愈厲害。遲遲抬頭看見那龍蛇模樣有些古怪,方明白是那大石是被無悟劈落的牙齒。
龍蛇吃痛,狂吼一聲,脖子下的鱗片刷的張開,片片大如斗笠,邊緣鋒利,若被劃到一下只怕要立時斃命。而它的爪子高高舉起,帶起大塊泥漿砸來。無悟振臂高聲唸了一聲佛號,泥漿被反震回去,啪的蒙住了龍蛇的右眼。然而無悟肩上已被龍蛇利爪擦了一下,雖然他躲避極快,傷口也深可見骨。
遲遲心頭大怒,知道方纔若不是無悟顧及身後的自己,怕自己被泥漿砸中,決不會挨了這一下。她又恨又氣,恨的是那龍蛇凶殘,氣的是無悟不論何時何地都一派仁慈心腸,絲毫不顧自身安危。她清嘯一聲,冷虹劍在污濁的空氣中激出一道亮彩,身子已經高高躍起,見那龍蛇張嘴向自己咬來,也不驚慌,竟然踩在它粗大的鬍鬚之上,順勢一滑,冷虹劍**龍蛇右眼。
然而方才遮住龍蛇右眼的泥太厚,這一刺竟未刺中,反將泥塊剝落。那龍蛇猛力甩頭,要把遲遲甩下來,左爪也抓向遲遲。猛烈晃動中遲遲到底站不住,只得翻身落下,匆忙之中瞅準兩片鱗片之間的縫隙,用劍一劃,龍蛇頸邊登時噴出青色的血來。
龍蛇連續受傷,已知敵人強勁,也不再貿然進攻,只在原地不斷噴著粗重的鼻息。遲遲握劍而立,不敢奔過去查看無悟傷勢,只是關注的凝視著他。無悟已經撕下衣襟紮住傷口,平靜的站起來,與她對視。
千萬人中,這兩人的目光都是獨一無二,彼此絕對不會認錯。她的濃烈如火,光芒跳動,他的潤涼如水,深不可測。他有片刻的遲疑,又立刻低下眼去,唸了一聲佛號。他的聲音有奇異的穿透力,柔和沉穩,穿過兩人間蒸騰到已經看不清對方的霧氣,刺中她的心房。
遲遲悲從中來,卻覺全身的血液在瞬間被點燃。她仰頭大笑,聲音驚動了那龍蛇,它驚疑不定的看著敵人,終於決定再次進攻。
凌厲的腥風逼來,無悟長身而起,落在遲遲身邊:「我對付它的爪子,你看準機會攻它眼睛。」他的身上有股經久不散的香味,遲遲摀住嘴,幾欲落淚。定風塔上,他親手捻碎的桂花散的香氣在這許多日子之後仍與夢中記憶無二。待要倔強的扭過頭去,卻看見他清澈眼中一閃即過的迷惘。這迷惘激起她血中的悍勇,她朗聲道:「放心,今天就叫這怪物有去無回。」
華鍛站在木犀谷口,聽見遠處傳來陣陣尖利的嘶吼,腳下大地劇烈震動,彷彿就要天崩地裂。百姓哭喊著四處奔跑,不知往何處容身。而他恍若不覺,只是仔細的聆聽著,生怕錯過了一絲訊息。
帶刀擋在他身前,急切道:「公子,我們快些離開。駱姑娘輕功無雙,一定能逃走的。」華鍛微微一笑,即使腳下晃動不可站立,那笑容也鎮定如斯,帶著不可置疑的力量。
轟然一聲巨響之後,一切突然平息下來。天空晴朗無雲,地面安靜無風。華鍛立刻往遲遲去的方向奔去。他心頭並無不安。自己並不能幫忙,當然只得等候。待塵埃落定,他亦有自己的決斷:無論是生是死,他總是跟著她罷了。
不知奔跑了多久,他看見那片沼澤,一頭巨大的怪物伏在地上,還微微喘息著。無悟盤膝坐在它的頭顱邊上,一身白衣已經不辨顏色。華鍛走得近了,才現他雖然受了傷華鍛急切的轉過頭去,見遲遲靠在一塊石頭上,雙眼緊閉,全身上下都是泥漿,難怪他方才一眼沒有找到她。他小心翼翼的將她抱起,見她手腳之上的衣服已經被劃開,露出無數細碎的傷口,當即脫下外袍,將她裹住。
她睜開眼睛,微笑的看著他:「我知道你會來。我沒事。」說著,卻掙扎著轉頭去看無悟。
喘息聲終於消失,那龍蛇的眼睛黯然無光,眼皮重重合上。無悟默然,袖中觀影琉璃珠緩緩升起,勉強出柔和的光芒,灑在龍蛇的頭頂,卻沒有支撐多久,驟然墜落。
「定世之珠蒙塵,即是得世之珠現世之時。」無悟的聲音帶著悲憫緩緩響起,他本人也已站起,肩頭鮮血滲透滴落,卻仍站得筆直,立於污泥之中,卻似在雲端俯視眾生。
「定世之珠蒙塵,得世之珠現世?」華鍛喃喃的重複著,「這話如此耳熟,卻是在哪裡聽過?」
遲遲卻未覺察到他的異樣。每一次都是這樣,驚鴻一瞥,短暫相逢之後就是別離。但是數月來千山萬水的困頓流離怎會忘記?她倔強驕傲的別過頭,這一次,她不會選擇流淚傷心。
「我還要幫大哥救出王大人;我還要查清那碧影教的底細;我還要保護爹爹和紅若。」她對自己大聲說,淚水在眼眶,終究沒有落下來。
無悟漸行漸遠,華鍛與遲遲各懷心事,誰也沒有聽到他說的最後兩句:「過去種種推演均要重新來過,天涯海角再無束縛你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