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曙光混合著青草的芳香灑到身上,令人感到一種懶洋洋的舒適。林間露珠還未乾透,草尖上仍然濕漉漉的,疲倦的兩個人背靠著樹幹,一句話都不想說,只是抬頭望著漸漸透明起來的藍天。
馬兒飲足了水,打了個大大的響鼻。華鍛看著候至,剛好對方也看著自己,突然間,兩人一起繃不住,笑出了聲。
「你叫什麼名字?」華鍛問。
候至眨了眨眼:「我姓魏名芝,是你的表妹啊。」
華鍛不說話,只是這樣凝視著她,她低下頭去,輕笑著說:「我叫遲遲。」
「遲遲?後至?難怪。」華鍛微笑,然後咳嗽一聲,「可惜了你苦苦收藏的那一大箱子寶物。」
遲遲眼眸中露出狡黠的笑意,華鍛心中一動:「莫非,你已經把它們藏在妥當的地方了?」
遲遲揉揉鼻子:「是啊,將來有機會,我一定會取回來。我駱遲遲怎麼會這麼笨丟了寶物呢?」
華鍛望住她,突然覺得這個大大的酒糟鼻也沒有那麼難看了:「你倒真的未雨綢繆。」
遲遲眼睛望著前方,浮現一絲哀傷:「這個,是有前車之鑒的。我爹曾經……唉,不說了,有什麼可說的。即便我丟了所有的錢財,只要性命還在就永遠有機會,可是泊巖城裡的百姓,只怕再也沒有機會啦。」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到了最後,微有哽咽。
遲遲扮做候至的時候,精靈跳脫,儼然一個少年男子,此時紅了眼圈,終於露出少女多愁善感的一面。華鍛本來對泊巖百姓的命運並無多少感觸,此刻也不由感慨。
遲遲低頭,用手背擦去眼淚,突然大聲道:「糟糕,我餓了。」很爭氣的,她的肚子在這個時候咕咕響了兩聲。
帶刀本來與楚容一起侍立在不遠處,聽見她這麼說,木著一張臉走過來,自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拋到她手邊:「這裡有些乾糧。」說著又轉身對華鍛道,「公子,你餓不餓?」華鍛擺手微笑。帶刀挺直了身板,目不斜視的從遲遲身邊走過去。
遲遲吐了吐舌頭:「他好像不再討厭我了。」
「你在泊巖城頭展露絕技救了他,他雖然不說,心裡一定是感激的。」華鍛為帶刀分說。遲遲偷眼看看帶刀,見他一張黝黑的臉好像真的紅了一些,心中大為得意,打開紙包,大大的咬了口乾糧。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跳將起來:「啊呀,那只鴿子呢?我們險些為它送了命。」
華鍛也猛然想起此事,轉頭對帶刀道:「把信鴿上的竹管給我。」帶刀往懷裡一摸,觸手粘濕,忙掏出來一看,那雪白的信鴿已經血肉模糊,可見方才經歷怎樣一場惡戰。幸好腳上竹管還在,忙解了下來,恭恭敬敬的遞到華鍛手中。
華鍛展開薄薄的紙卷凝神細看,突然臉色微變,目光似乎要將手裡的紙穿透。遲遲很少見過他這個樣子,忍不住問:「怎麼啦?」華鍛將紙卷揉做一團握在手心,然後問:「你聽說過王復王大人麼?」遲遲笑道:「這兩三個月以來,全天下只怕沒人不知道王大人的。」
華鍛點頭:「王復此人,品性高潔,驚才絕艷,可惜,生不逢時,名滿天下之時也是性命攸關之時。」
遲遲看他臉色,揣摩道:「你同他很熟麼?」
「他十七歲時就在華府跟隨我父左右。如今已經十年了。」
「如果華大人器重他,又何來生不逢時一說呢?」
華鍛苦笑:「我父貴為當朝太師,行事卻頗多掣肘,並非外人所見風光。胡姜建朝以來,自我父起,才有左右太師同朝一例。」
遲遲雖不懂政事,卻也對此事隱約有所聽聞,點了點頭:「那麼,這只信鴿又和王大人有什麼關係呢?」
華鍛捋起袖子,左臂之上有條極深的傷疤,一直往上伸去,好像延伸到肩頭:「我少年頑皮,犯下大錯,險些就死了。王復雖是文弱書生,卻不顧性命的救我。雖然我與此人終究有不合之處,可是這番恩德卻不會忘記。我此次前往連州賑災,實際,就是為了尋訪他的下落。」他約略將這一個月來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遲遲輕歎:「想不到你也這樣情深義重。」
華鍛大笑搖頭:「非也。我不過是不喜歡欠人情罷了。」
遲遲不與他辯駁,只道:「你請人查詢亂雲的解毒法子,是不是想冒充大夫混入碧影教?」
華鍛讚許的看她一眼:「沒錯。」眼角餘光掃到帶刀楚容神情,好笑之餘隱有歉疚。
遲遲又問:「那這個朋友說了什麼,叫你這樣吃驚?」
「他告訴我,亂雲乃是禁宮裡最隱秘的毒藥。中毒者飲下之後並不這下輪到遲遲吃驚:「這不是同自殺無異?」
「沒錯。宮裡專門將這種藥賜給死士。不需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藥,哪怕被人制住,也可用意志力自殺。」
遲遲打了寒戰:「這麼說,這件事跟宮裡有關?」她眼波一閃,「難道你懷疑是王大人中了毒?」
華鍛拍拍身上的草葉:「正是。除了他之外,也沒有人這麼傻會真的自殺。」
「王大人一定意圖殉節。可是,如果是這樣,劫持他的人只該高興才對,還救他做什麼?」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唯一的解釋就是王復還有可利用之處,否則他們也不必費這樣大周章,當場一刀殺了他就好。只不過,我思來想去,王復不過一員小官,和談既敗,對朝廷而言早就無用,留著他做什麼呢?」
遲遲大歎:「可惜你沒及時得到亂雲的解藥方子,否則咱們混進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帶刀突然在此時跪下:「公子乃萬金之軀,豈可以身犯險。」
華鍛皺眉,示意他起身:「此乃用計之時,我不混入碧影教,單單你和楚容難道可以?」
帶刀一呆,華鍛又道:「再者,即使我喬裝改扮混入碧影教,你和楚容也可以追隨在側,有何危險可言?」
遲遲笑嘻嘻的在旁補充道:「就算沒有你們兩,還有我哪。」
華鍛輕笑:「我倒忘了問你,你為何故弄玄虛,放出個紙人來。」
遲遲抿嘴微笑:「我自錦安出來,一路跟蹤我的人就不斷,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找上我的。」她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眸中憂傷一閃而過,「於是我就放出□,迷惑他們視線,自己喬裝改扮,躲在一旁,伺機出手。他們就算現那個女孩不是真人,也想不到我就跟在他們後面,只會以為我已經偷偷逃走。這法子好不好?不過我卻沒有想到,居然被碧影教的人纏上了,真傷腦筋啊。」
「你沒有捉住碧影教的人問話?」
「這個碧影教的人可不得了,我剛一制住其中一個,就用另外一人毫不手軟的將她手臂砍下。」她心有餘悸的打了個寒戰,「那種情況之下,我沒有被他們反制就是幸運。所以我只好讓那個紙人繼續行走,等待機會。」一邊說著,一邊瞟了楚容一眼,楚容恍然:「原來那天被我誤認為是碧影教的蒙面高手是她,怪不得聲音似曾相識。」
「如此說來,若我不多管閒事,你已經查到碧影教為何要追蹤你了。」華鍛道。
「你要是肯聽我的話,讓她去做誘餌。加上你兩位侍衛出手,一定可以抓住碧影教的女子。」遲遲說著,卻不惱怒,只把下巴放在膝蓋上不住的笑。
華鍛臉微熱,又問:「你爹爹呢?」
「他受了傷,有可靠之人護送。待我查清碧影教之事,便去與他回合。」
華鍛哦了一聲,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卻不說話。遲遲詫異:「怎麼了?」華鍛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盼望晚些才查出碧影教的底細,只是問:「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呢?」
「你是個做官的,詭計最多,自然是你決定。」
華鍛哭笑不得,不知遲遲從哪裡得到這樣的結論,又辯駁不得,只得沉吟道:「依我看,我們一定要喬裝隱藏行蹤。我這個華大人的頭銜著實礙事。如今之計,先退到松城再說。」
「也好。你就扮做大夫,他們兩個扮做你的跟班,我嘛,就是你的,呃,表弟。」遲遲拍拍手道。
華鍛一笑:「那要倚仗姑娘妙手。」
遲遲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布袋,得意洋洋的道:「你這麼聰明,你同我相處這麼久都沒有認出我,可見我真是妙手無雙。」華鍛喃喃道:「我早該想到是你。一來是不能相信世間有如此精妙的易容之術,二來,」他突然停住,不肯再說下去。那種不敢相信不願相信的心情,大概就是近情情怯罷。
「二來什麼?」遲遲追問著湊過來,華鍛卻自然的轉個話題道:「遲遲,你也要再變個樣子罷。你跟著我這麼久,一定有人識得你。」
遲遲清脆應道:「我自然知道。」
華鍛慢慢的說:「你先去把臉洗了好不好?我想……」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微笑著望著她。她愣在那裡,臉頰逐漸滾燙,迅背過身去,用一條絲巾沾了藥膏抹了幾下,又從溪水裡沾濕絲巾洗了洗臉,轉過來,惡狠狠的道:「我洗完了。你滿意了沒有?」她說話飛快,眼睛不與華鍛視線接觸,分明窘迫的緊了。
晨光映著她的臉,連帶刀楚容見了,都是心中一跳。華鍛不語,過了許久才輕輕的笑出聲:「你站在水裡做什麼?腳都濕了,過來替我易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