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流雲亂(七)
    (七)堅隨

    楚容伏在黑暗裡,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前方。不知為何四周這樣安靜,安靜得他幾乎疑心自己失聰。連細微的風聲都沒有,樹與城牆屋舍的影子一起凝固。

    他已經等待許久。

    如果華鍛估計得沒錯,鎮惡今夜就會聞訊而來。雖然華鍛只對他形容過鎮惡的相貌特徵,他卻知道對方是什麼身份。

    殺一個高手,是件令人興奮的事。但是殺一個大內高手,就需要仔細的考慮後果。

    他的掌心微微冒汗。

    一進薛府,小候爺就給了他十多本冊子:「把所有人的詳細資料都記清楚了。」他不解的抬頭,薛真淡淡的解釋:「裡面記錄的,都是和皇宮朝廷有這樣那樣聯繫的人的資料。你將來總有一天會用得上。」

    果然。

    想起華鍛下令時那種輕描淡寫的態度,他幾乎生出了敬佩之情。如果他出賣華鍛,會有多麼嚴重的後果,華鍛自己有沒有想過呢?又或者,華鍛已經算準了沒有人會相信自己的告?他不敢往下想去。

    他在終年大雪的山脈中學藝,整整二十年。「你的使命,就是為了接近一個人。」師父和薛真都曾經這樣說過。

    薛真更是坦白:「我要你取得他全心的信任。不過,我若把你就這樣送到他身邊,以他的性格,一定反而起疑。我會想個法子,讓他自己看上你。」

    薛真說這話的時候,充滿一種躊躇滿志的味道。他不由問:「他會貿然留我在他身邊?」

    薛真不語,過了許久,才緩緩的說:「其實,他也是個孤獨並且沒有依靠的人啊。」香爐的煙裊裊上升,他無法看清薛真臉上的神情,只記得那一剎那,看見薛真戴著紅寶石戒指的手猛地握緊。

    取得他全心的信任。所以無論他下達什麼樣的命令,他都會盡力去完成。

    樹葉突然晃動了,鳥兒被驚醒,呀的幾聲尖叫,撲扇著翅膀衝上天去。時機一瞬即逝。楚容不加思索的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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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認不認得那顆星?」華鍛好興致的指著北方道。少女跟在他身後,自然是沒有作答。他卻興致極好,繼續說道:「那叫做天樞星。你瞧它南面的那顆,就是王母娘娘呢。你知不知道,天上也有一座城。那是宮牆,那是南門,那是天廚,那是帝車。」

    他一向寡言,近日又頗多煩心之事。卻不知為何今晚看見浩淼的星空,心中似被滌蕩過一般,忍不住對著少女絮絮的說話。

    突然間他停住腳步,看見不遠處樹下坐著一個少年,見到自己立刻笑嘻嘻的跳起來,用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氣喊:「華大人。」一面說著一面跑上來,卻十分乖覺的看著帶刀臉色在離他幾步的地方停住,興高采烈的評論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居然已經是欽差大人了。」正是白天那個少年,想來四下打聽過,找到了華鍛。

    華鍛當做沒有看見,信步走開。少年賭氣一般的道:「我等了你一個晚上呢。風吹得我頭都痛了。」一面說著一面應景似的打了個噴嚏。可是這樣的天氣感風寒確實並無說服力,他立刻又不好意思的笑笑,賴皮的道:「反正我因為等你,身體十分不適。」見對方並無反應,連眼角都沒有瞥向自己的意思,他緊走了幾步追上去,身子突然搖搖欲墜,似乎真的病了。

    帶刀見他黃黃的臉上有著奇異的紅暈,不由道:「公子,此人好像真的染病了。」華鍛漫不經心的瞟他一眼,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拋過去:「拿去看大夫罷。」

    銀子砸在少年腳面上。他也沒喊疼,只是往下跌去。華鍛怕他碰到少女,只得伸手一扶。少年的身體輕得如同羽毛一般,呼吸也如羽毛一般拂在華鍛臉上。華鍛低頭,見他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看自己,又轉頭看著少女,心中突然厭惡,立刻撒手。少年雙腿吃不住力,跌坐在地上,眼睜睜的瞧著華鍛走遠,終於喊了一句:「喂,我叫候至。」喊出去的話空空的,好像沒有傳入任何人耳內。只有少年自己注意到,跟在華鍛後面的少女腳步節奏終於有剎那的紊亂。

    華鍛回到屋內,楚容已經回來。待帶刀下去,他才低聲稟報:「公子,鎮惡已經死了。」華鍛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做的好。」

    楚容卻欲言又止,華鍛飲了兩口茶,方問道:「怎麼了?」

    「我趕到的時候,鎮惡居然已經受傷,他的手下亦是一樣。可是下手之人卻沒有取他們的性命。我想到公子的囑咐,仍是出手將他們殺了。」說話之間,有種慚愧與惱怒的意思。

    華鍛卻沒有注意他的心思,驚愕只餘只是不住的思索著:「居然有人先出手阻截鎮惡,這個躲在暗處的人又是誰?如果是她自己,為何又一直未現身?」

    一切仍舊撲朔迷離。他摒退下人,躺到床上,翻了個身,看著坐在窗前的少女,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緩緩的合上眼,手裡還握著絲線:「算了,明日之事明日再想。」

    兩日之後,所需糧食物資一併運到,泊巖郡守葉忠鬆了一口氣。朝廷積弊,當日金州造反,是戰是和拖了足足數月才有所決定。賀州梧州俱陷之後,兵馬糧草調動亦是不暢。原不指望賑災順利,哪想到來了個華鍛,身份尊貴,手段了得,終是解了燃眉之急。他本來已經做好了嘩變之備,若是泊巖失陷,便要殉國,如今也算死裡逃生,對華鍛愈恭敬起來。

    這日傍晚,華鍛親自到城南監督視察蓋築草棚,施粥,開設義診堂華鍛緊抿著唇,觀察了許久,眼中終於流露一絲滿意之色。他轉過頭去,對身邊的人微微一笑:「站了這麼久你累不累?」那戴著面紗的少女一動不動,他不以為意,伸手過去要握少女的手,少女這下卻是敏捷,反手一拍,堅決的將他的手打回去。他勾起嘴角,這個遊戲已經玩了數日,不知為何,仍覺有趣毫不膩味。

    鎮惡既死,華鍛輕鬆了不少,看著少女的眼光更是柔和,幾乎時時都將絲線握在手裡,帶著她四處行走,不時以逗她為樂。不過少女畢竟是個紙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覺得勞累,華鍛站了許久,天氣又熱,不免疲乏,輕輕一拉手中絲線:「回去罷。」

    正要轉身上轎,卻看見街角排了長隊,心中微覺詫異。義診堂與施粥棚都在這裡,人們為何又聚在別處?他轉頭對佩劍道:「咱們過去看看。」行得近了,看見一面布幡上寫著幾個淋漓的大字:「價錢公道,童叟無欺。」順著長隊往前看去,卻見那個叫做候至的少年坐在一張桌子後面,笑嘻嘻的用一打金葉子換過一個老頭手裡的一把瓷壺。華鍛識貨,一眼就認出這瓷壺乃是百年前出岫曲出品的一套茶具中的一件,雖然只有茶壺,也甚是珍貴。他略一皺眉,吩咐帶刀:「將他帶過來。」

    然而候至也已經瞧見他,不等帶刀過去已經眉開眼笑的跑過來:「華大人,這麼巧。」一邊說著,不由自主的往他身後的少女看去,嘴裡又道,「你放心,我休息了兩日,身體已經好多了。」華鍛不說話,只臉色冷厲的盯著他,他被看得毛,咳嗽了兩聲。

    「你在這裡做什麼?」華鍛負手問道。候至嘻嘻一笑:「我正在收購東西啊。」一面指著一個箱子:「你瞧瞧,我可淘到了不少寶貝。」

    華鍛立刻明白。原來金,賀兩州百姓匆忙逃離,隨身自然帶著最值錢的古董寶物,但是一路顛沛流離,攜帶畢竟不便,這少年便趁機收購,從中謀利。

    「好一個見風使舵惟利是圖的奸商。」帶刀也明白過來,在後面大聲的嘟囔。

    候至眼神猛地變深,正色道:「如此亂世,一個珍貴的古董哪裡比得上金葉子有用?既方便隨身收藏,又可以簡便交易食物藥品。」他冷笑一聲,毫不畏懼的回望著華鍛,「大人錦衣玉食,自然不必擔心這些緊要之事。」接著又道,「你應該也是懂行之人,依你說,我可有乘機壓價?」華鍛默然。

    少年猶自憤怒,抬高了嗓子:「這些百姓千辛萬苦的逃出來,因為胡肖全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一路□擄掠。更重要的是他們覺得朝廷定會收復失地,若仍逗留金,賀兩州,將來說不定要擔上叛民的罪名。哪知道過了一個多月,朝廷竟然節節敗退,這樣下去,還不知要逃多遠,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帶在身邊不過是累贅罷了。」

    這少年詞鋒犀利,已使華鍛暗自納罕,再沒想到他有如此胸襟,華鍛眼中閃過一絲欣賞:「原來此人並不是外表所見這樣猥瑣。」於是頷淡淡道:「若我現你有不軌之舉,定當法辦。」竟再不多言,轉身離去。

    少年愣了一愣,見他就要走遠,突然大聲喊道:「我還沒有請教你身邊那位姑娘的芳名呢。」不待華鍛皺眉,帶刀已經吹鬍子瞪眼睛。候至似乎早就料到,拊掌哈哈大笑。

    回到官驛,華鍛洗了把臉,稍事休息,便欲傳飯,卻有下人來報:「大人,有位姓候的公子求見。」華鍛抬了抬眉毛,對楚容道:「送姑娘進裡屋去。」方傳候至進來。

    候至一入敞廳,聞到飯菜香,不由吸了吸鼻子:「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一副喜笑顏開的神情。帶刀對他怒目而視,他才覺察自己失禮,連忙對華鍛一揖到地:「華大人。」他叫得雖然響亮,語氣裡卻沒有多少謙卑恭敬,倒向招呼自己的老朋友。華鍛已知此人素來油腔滑調輕浮憊懶,也不計較,只是淡淡的道:「你來得倒快。」候至抬起頭,嬉皮笑臉的道:「可不是麼?你走了之後,我突然想到我一個人帶著這麼多珍寶多不安全。正好你是欽差大人,誰都不敢打你的主意,我就跟著你好不好?」

    華鍛低下眼瞼,慢條斯理的吹著茶,對他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並不意外。候至見他久不答話,急道:「華大人。」華鍛此時方抬頭微笑:「當然,不好。」候至聽見前兩個字時正要咧嘴,聽見後兩個字,綻放一半的笑容凝結在臉上,呼吸漸重,瞪著華鍛。華鍛好整以暇的看著他,神情十分放鬆。

    候至咬牙切齒的問:「為什麼不好?」華鍛嘴角挑出一絲不屑,帶刀代為答道:「你以為你是誰?什麼阿貓阿狗要跟著我家大人都可以的麼?」華鍛詫異,偏頭瞟了帶刀一眼,再沒想到他會用上阿貓阿狗這樣的詞,雖然說正是自己心中的意思,但是由帶刀講來,效果著實奇異。再看看候至,果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看便要作。華鍛立即起身:「送客。帶刀,傳晚膳。」

    候至突然幽幽的歎了一口氣:「早知道這樣,我當初何必替你解圍呢?」華鍛聞言轉頭:「你說什麼?」候至看著他:「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看來我指望你自己想起來卻是不可能的了。當日在錦安,有人誣賴你身邊那個黑臉木頭殺人的時候,是誰替你說話來著?」華鍛愕然,思忖了片刻,想到當日錦安城中有人當街設局,要盜去自己袖中地契,正是有個少年揭露那小叫化裝死,人潮洶湧,自己也沒看得清楚,此刻想來,好像那少年確實有個紅紅的酒糟鼻。華鍛雖然素性冷淡,但是一向恩怨分明,於是又坐回去:「哦,原來是你。」

    「怎樣?你該不會拒絕我了吧?」候至期盼的看牢他。華鍛勾了勾嘴角:「你收購這些東西,付了多少金葉子?」候至想來在心裡算過無數次,立刻脫口道:「足足一千片呢。」「好,我出兩千片金葉,買下你手上的貨。你翻了一倍的利,也該知足了。」候至跳起來:「你可真會打如意算盤,我千辛萬苦收了這麼多,一倍的利就想拿去,你做夢呢。」華鍛哂然:「如此亂世,你一個人帶著這麼多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有什麼用呢?」候至呆住。華鍛這幾日心情不錯,所以容忍他許久,此時終於不耐,反而愈不動聲色,只是冷冷拋下一句:「你不可再得寸進尺。」

    候至看著華鍛拂袖而去,就要轉進內堂,只得大叫一聲:「好吧。你保護我十天好不好?我家裡很快就派人來接應我了。」華鍛收住腳步,回頭正好碰上少年似天真又狡黠的眼神,不由閃過一抹深思的神色。候至來歷蹊蹺,整個人好像一眼可以看穿,再仔細想卻又覺得莫測,而他竟要賴定了自己,不知玩的什麼把戲。華鍛思忖片刻,轉頭微笑:「也好,就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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