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劫始
那日華鍛雖然回去得晚,第二天到底掙扎著起來上了早朝,然後順道進宮去。高順親自給他帶路,一邊笑道:「華公子幾日不見,愈清減了,皇上惦記著緊呢。」華鍛微笑:「我先去瞧瞧姐姐,省得她來催,完了之後就過去。聽說皇上新添了只火紅鸚鵡,要不是病著,我早進來看了。」高順眉開眼笑的說:「到底是華公子,最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這幾日,可天天親自餵食呢。」
兩人笑著,遠遠瞧見林花著雨水荇牽風處一人踽踽獨行,衣袍雪白,不似凡塵中人。「那位可是當朝聖僧無悟大師?」華鍛信口問道。高順點頭笑道:「可不是麼?見過他的人都說此人有幾分公子的風采。」華鍛失笑:「你們這馬屁也拍得太狠了點。」高順低頭一味的笑。
到底留上了心,華鍛多看了幾眼,見此人容貌之俊秀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姿態風度都是生平僅見,不由問道:「皇上不留他在宮裡用膳麼?」高順見左右無人,偷偷的趨上前去道:「近日皇上對大師了好幾次脾氣呢。」華鍛一愣:「那是為了什麼?」高順咳了一聲:「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不過大約是為了觀影琉璃珠的事情吧。」華鍛心中一動,卻不再言語。
華櫻正在試新制的胭脂,頰上紅暈如霞,十分嬌美。華鍛見了,放下心:「今日精神不錯。」華櫻微笑:「你前些天托人送來的藥丸甚是有用,我兌著銀槐蜜水喝了,覺得胸口沒那麼悶。」
初荷上了茶,華鍛靠在椅子上,長長的腿一伸,甚是放鬆。瑩秀宮裡總有股暖融融的香味,他幾乎睡著,又突然想起什麼,道:「我聽說定風塔被雷擊之後,觀影琉璃珠竟不再顯靈,可是真的?」華櫻拿了個繃子坐在一邊繡花,聞言輕輕一笑:「你對這些事情倒上心。可不是麼?皇上心情奇糟,因為那位聖僧說,定風塔頂被毀,觀影琉璃珠蒙塵,錦安城外哀鴻遍野,乃是大劫之象。不過,」她一抿嘴,露出一個極淺的梨窩,「觀影琉璃珠真的那麼靈驗麼?金州賀州之事,觀影琉璃珠就沒有測准過。」她搖搖頭,「我卻是不信。」
華鍛直起身子,雙手放於膝蓋之上,鄭而重之的道:「姐姐不可做如此想。人事變遷命數易轉,看似無理可循,但是這無理之中已經暗自蘊含了有理。你我一生,如同天際流星,軌跡早定,只是不知墜落是何時罷了。就像這金州賀州之事,觀影琉璃珠先看到後來的禍事,無悟大師無論提出怎樣的建議,都於事無補,所有用的,興許只是將戰事勉強延後罷了。尋常百姓以為觀影琉璃珠能保胡姜永世平安,卻不知這顆珠子雖有通天之靈,卻無逆天之力,是以加諸怨責,其實是不對的。」
華櫻放下手中的繃子,有些驚奇的看著華鍛:「我卻想不到你這樣信命數。若依你說,就算你我能再回到舊日,重新做一些事情,結果還是如今日這樣?」她略揚了揚頭,眉宇間卻有種清艷的決絕,目光灼灼的逼視著弟弟。
華鍛頷:「正是。你我出生之時,一切已經注定。即便,」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道,「你當日以死相逼,說服了爹爹,也是無用。」
華櫻怔住,坐在那裡回味半晌,竟找不到半分辯駁的依據,一時間黯然神傷,只覺得內心如沸如煎,喃喃道:「你說的沒錯。你知道麼,進宮前夜,我曾經去找過他,求他帶我走,被他拒絕了。以他那樣的品性,就算爹爹不橫加阻撓,他也會毅然放手。「
華鍛從未聽她提過此事,震驚之餘無限後悔懊惱。他原想借觀影琉璃珠一事開導華櫻,卻想不到反而讓她更加傷心,只得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我聽說聖僧要入世應劫,以已肉身吃苦磨難,換回觀影琉璃珠舊貌。不知皇上答不答應呢?」華櫻抬頭勉強一笑:「答應又如何,不答應又如何,這天下已是這個樣子。」
正說話間,初荷突然奔進來,神色慌張:「娘娘。」初荷做事老成穩重,極有規矩,想來是遇到了大事才分寸大亂。她跪了下來,驚惶失措的道:「王大人與叛民談判破裂,叛民前天已經攻至梧州。侍衛隊百人只有一人得脫,拚死前來報信。王大人身陷賀州,生死未卜。天下三十州,已經失了三州,外面亂成一片呢。」
她一口氣辟里啪啦說了一通,卻沒聽見華櫻的回答,悄悄的抬頭待初荷退下,華鍛轉向華櫻,張了張嘴,又覺得實在無從勸起,只得握了握她冰涼的手。而華櫻卻突然笑了,那種明艷連華鍛都不敢逼視:「想起那次我們偷偷跟著家丁去打獵,我頭一回扮做男裝,你取笑我,嫌我個子矮小。我生氣罵你毫無用處,你被激得打馬就跑。我嚇壞了,你不過十歲,剛會騎馬,樹林裡又是狩獵圍場,不知道哪裡就是陷阱。我哭著在你身後追,卻總也追不上。」華櫻再也沒有說下去,只是抬手捋了捋頭,指尖輕微的顫抖。華鍛黝黑的眼眸更深,他自然記得,跌落下馬的瞬間有人猛撲上來,接住他,與他一起摔進大坑裡,坑底布了尖刺,盡數插在那人身上。那人被抬上來的時候,華櫻不顧嫌疑,伸手替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水。
華櫻垂下眼:「你先去皇上那裡吧,我累了,想先歇一歇。若是消息落實了,你替我上一柱香。」語氣中一絲生意也無。華鍛打了個冷戰,幾乎立刻就下定了決心,用力握住她的肩:「你先別想太多。你,等我的消息。」華櫻並沒有來得及體會出他的意思,他已經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次日一早,朝中局勢巨變。當初苦勸皇帝安撫叛民的一干臣子均遭貶謫,只有華庭雩一人倖免。華庭雩雖身居輔之職,舉目望去,身邊竟無親近之人,終是勢單。他連夜寫了奏折向皇帝引咎請罪,未得允准。但皇帝也任命曾經極力主戰的殷如玨為左太師,與華庭雩成並峙之勢。此時非同尋常,兩人雖然素來不和,倒在如何善後之事上達成共識。
朝廷倒不是全無準備。王復出之前,連州,江州,和肅州大軍已經待命。但是後方空虛,軍餉不足,此時雖然勉強出兵,終是大患。何況先前皇帝一再猶疑,錯過和談安撫之機,現在叛民已然勢眾,三州兵力亦嫌薄弱。
金州賀州和梧州被攻陷之後,無數難民湧入連州,連州刺史七日連上九道奏折要求朝廷撥款賑災安置難民,無奈錦安連天暴雨,同梧州失陷的消息一起耽擱在路上。出兵既成定局,自有兵部籌劃,接下來的事情自是派遣朝廷官員前往連州。
殿中依舊一片安靜,不知道這是兩日來第幾次鴉雀無聲。有了王復的前車之鑒,又有誰再願意以身犯險,個個手持玉笏,眼觀鼻,鼻觀心,無人說話。只盼挑中別人,又生怕自己被皇帝看上。華庭雩默然看了看身後眾人,出低不可聞的歎息。若無悟所言不差,胡姜大劫在即。只怕此劫便是要從這朽腐的廟堂上開始。
靜寂中終於一人朗然出列,伏倒在地:「陛下,臣願往連州賑災。」聲音清越,姿態沉著。眾人俱是一驚,眼光不由自主的看向華庭雩。華庭雩亦愣在當地,神情複雜的注視著地上的少年,略嫌單薄的身子看得見突出的肩胛,顯得異常固執而倔強。皇帝到底與華鍛自幼一起長大,心下頗為不忍,遲疑著沒有回答。
華鍛再次重重叩:「陛下,臣在戶部任職,賑災撥款也是分內之事。」語氣誠懇,聲帶哽咽。皇帝歎了一口氣:「起來吧,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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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煙裊裊而上,香幾乎已經燃盡了。
華庭雩負手立在廳中,身後華鍛終於跪下:「爹,孩兒去了。」華庭雩注視那一排排靈位,沒有立刻轉身。
「你雖在戶部任職幾年,到底沒有經過大事,這一次去歷練歷練也是好的。」華庭雩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好似在交代自己門下弟子,「你這欽差並非只是把銀子撥到連州,當中籌劃,你都要一一想清楚。你我為人臣子,在此緊要關頭,且把個人恩怨拋在一旁。於天下有利的事才是要務,切勿任性妄為,亂了大局。」
華鍛並無以往的不耐,而是靜靜的聽了,磕了個頭:「孩兒明白。」華庭雩轉身看著他,眼中終於露出少許波動,上前將他攙起來,用極低的聲音道:「至於王復,你救得了就救。實在不行,保住你自己的性命要緊。我命帶刀與你一同前去,你盡可倚靠於他,而那個楚容,我信你自有分寸。」華鍛一怔,抬起頭來,父子兩眼神祇是一碰,又各自轉開。華鍛垂下眼去:「多謝爹的教誨。」
不知何時,外面傳來低低的飲泣聲。帶刀在門外稟報:「公子,馬車已經備好了。」華鍛慢慢的將身上衣服拉整齊了,從容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