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昭成蹙起眉頭沉思了片刻,搖搖頭道:「我不喜歡那個七步詩的故事。曹家的兄弟個個都那麼出色,後來為什麼要相互殘殺呢?」
梅雪霽收起笑,輕歎了一聲道:「為了爭奪皇位。」
齊昭成的眼裡帶著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凝重:「都是親骨肉,誰做皇帝還不是一樣嗎?難道說皇位比親人還重要嗎?」
梅雪霽的情不自禁地摟緊了他,心頭浮起了層層的感動。昭兒真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但願他的這份真情能一直保留著,直到他長大**……
「昭兒,」梅雪霽微笑著為他理了理額前的散:「你能生在帝王之家,可算是你的幸運也可以說是你的不幸。帝王家的親情遠比百姓家的更難得,也更可貴。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身邊的人,愛他們、關心他們,他們對你來說遠比皇位江山更為重要。」
齊昭成沉思著點了點頭,小臉上已帶上了笑容:「我明白啦,就像父皇愛霽姨一樣。」
一朵紅雲浮上了梅雪霽的頰邊,她急急地推開齊昭成,嗔怪道:「小孩子家家的,怎麼亂說話?」
齊昭成笑了:「我聽宮女們都在說,父皇最愛霽姨了。見了霽姨,哪怕再煩心的事都能擱下,臉上馬上雲開霧散。」
梅雪霽怦然心跳……天啊,就連這麼個小屁孩兒都煞有介事地拿這事取笑她,那宮中上下豈不人人以她為話題?霎時間,她感覺到周圍有千百雙眼睛在注視著她,雙頰更是火燒火燎地滾燙起來。
「霽姨,你快來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齊昭成已經離開她的身邊,又回到了溪畔的青石上,指著面前的溪水大聲叫著。
梅雪霽定了定神,舉目朝溪中望去。但見泛著清漣的水面上,漂浮著大團大團的花瓣,隨波逐流、五彩絢爛,引來群群游魚爭啄。
「桃花盡日逐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齊昭成晃著小腦袋又開始顯擺。
梅雪霽笑著一拍他的頭道:「夏日裡哪來的桃花?走,咱們逆著溪水上去看看。」說著牽起齊昭成的小手,沿著花瓣漂浮的方向朝上遊走去。
繞過數排依依傍水的垂柳,但見前方不遠處有一方矮牆,牆上蔓延著青碧的枝蔓,重重綠葉間,盛開著金黃色的凌霄花。在凌霄花下,佇立著一個娉婷的身影。一頭烏斜挽,間插著一枝點翠芙蓉水晶簪。一襲雪白的衣裙包裹著略顯纖瘦的身子,盈盈及握的腰身上青色的絲帶迎風飄舞。此刻,她正手提一隻青竹提籃,將籃中的花瓣一把把地灑向水面。
「如妃……」齊昭成呆望著她,嘴裡喃喃地喚了一句。
如妃吳霜聞言轉過頭來,臉上還帶著一行不及拭去的淚。清淺的眼波流轉,她看清了站在面前的兩個人,峨眉不由深蹙了起來。
「你們來做什麼?」她從懷中掏出一方潔白的絲帕拭去淚痕,口氣中帶有明顯的冰冷和不快。
梅雪霽凝望著她清麗如曉月般的面容,不由得癡了。深園芳樹下,多愁多病的女子暗自涕泣,歎花開花落誰葬殘紅………此情此景這般熟悉,彷彿在哪裡見到過,又或者,曾夢見過?………
對了,還不就是夢見過,它曾出現在千百人的夢……《紅樓夢》中!
眼前這如妃的面容,真是像極了她心目中林黛玉的摸樣。同樣的清瘦纖弱、同樣的眉目含情,更巧的是,她竟然無師自通,做了和林黛玉一樣的癡事……葬花!
一時之間心潮澎湃,她不禁柔聲問道:「如妃娘娘可是在葬落花?」
如妃愣怔一下,斜眼瞥了她,目光中帶著幾分憎惡:「關你何事?」
梅雪霽不以為意,繼續陪笑道:「我曾聽人說過,殘花撂在水裡不好。雖然這裡的溪水是乾淨的,但萬一流出宮去,到了那髒的、臭的地方,仍舊把花遭塌了。不如把花掃了,裝在絹袋裡,拿土埋上,豈不乾淨?」
如妃癡立半晌,漸漸地唇邊帶上了笑意,微挑的鳳眼中也放出光彩來:「說得有理,我怎麼沒想到?」
梅雪霽展顏笑道:「那人還寫了一葬花詞,不知娘娘可想聽聽?」
如妃放下手中的竹籃,向梅雪霽走近幾步道:「快念來我聽。」
梅雪霽點點頭,低聲吟道:「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數滴清淚從如妃的頰邊滑落,洇濕了胸前的衣襟。她顧不上拭淚,聚精會神地聽著梅雪霽的聲音。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一曲吟罷,如妃早已哭成了淚人。
齊昭成見她泣不成聲的樣子,不覺有些驚怕,伸出小手扯住了梅雪霽的衣角輕聲問道:「霽姨,她是怎麼啦?」
梅雪霽也沒有料到如妃對《葬花詞》的反應竟然這麼大,心頭自是惻然,悄悄低下頭去對齊昭成一笑道:「沒事。」說著上前幾步,伸手握住了如妃的手,把她帶到溪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
一陣清涼的微風拂過岸邊的垂柳,掀起了萬千碧絛。有幾枝溫柔地搭在了如妃的膝上,和她裙擺上雲絲細繡的春柳匯成了一色。
許久之後,如妃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伸手反握住梅雪霽的指尖道:「想不到這世上竟有更癡似我者。方纔這詩中字字血淚,把數年來盤桓在我心中卻無法傾吐的話都道了出來……」說著,又怔怔地留下淚來。
「自從進了這深宮內院,我便如同枝上的花兒一般自開自滅,滿心的寂寞又有誰知、誰憐?眼見得一天天地芳華流逝、容顏憔悴,卻學不了落花終能追逐流水出了這宮牆去……」
「娘娘……」梅雪霽望著她不覺也哽咽了聲音。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如妃低吟著,抬起一雙幽幽的眼眸追逐著翻飛的紫燕消失在深紅的宮牆之外。驀地,她的目光亮了,一把扯住梅雪霽的衣袖焦急地問道:「告訴我,那個寫詩的人是誰?若是有緣得見,我將奉她為平生第一知己。」
梅雪霽愣了一下,臉上帶了些訕訕之色道:「她……不在這世上。」
如妃的眸子一黯:「她死了?」
「不不,」梅雪霽搖頭道:「她本不是真實的人,是……話本上的人物。」
「話本?那個話本?可否借我一觀?」
梅雪霽望著她熱切的眸子,心裡微微抱憾……孤身穿越,讓她去哪裡找一本《紅樓夢》來給她?再者,天啟王朝遠在千年之前,距離曹雪芹先生所在的時代還有數百年之遙,看來,她的心願是無法滿足了……
想到這裡,她抬起頭來,卻見如妃正睜著一雙含淚的眸子凝望著她,一時間又不知如何開口回絕。只得攥住她的手道:「這個話本我只是小時候讀過,眼下卻是尋不著了。若娘娘有興趣,我可以慢慢將其中的故事講給您聽……」
如妃歎了口氣,黯然搖頭道:「小時候讀過的東西哪裡還會記得?既然沒書便罷了……」說著便要站起身,梅雪霽急忙拉住她道:「娘娘別不信,霽兒自小便對這本書著迷,簡直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連每天夜裡都是枕著書睡的。別的不敢說,那百二十回的情節卻幾乎是倒背如流的。」
如妃又驚又喜:「若真是這樣,我倒是極有興致聽聽……」
正說著,忽見從萬樹叢中走出來兩個小太監,來到梅雪霽和如妃跟前躬身施禮道:「叩見梅主子、如妃娘娘。」
如妃唇邊的笑意瞬間隱去,臉上又恢復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她蹙起眉瞥了他們一眼,口氣中帶著三分不耐道:「何事?」
一個高個些的太監陪笑道:「奴才們奉旨請梅主子帶著皇子殿下去乾清宮。」
梅雪霽站起身來,略帶疑惑道:「召我們去何事?」
另一個太監恭恭敬敬地答道:「奴才也不清楚,只是聽萬歲爺說了一句一個月到了,也不知是何意?」
梅雪霽的心「噗通」一跳,和齊昭成對換了一個眼神……齊雲灝曾經說過每隔一月便要檢查昭兒的學業,如今正巧是一個月,想必今天他想起來要對她和齊昭成進行一番考核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緊張了起來。昭兒雖然冰雪聰明、過目不忘,但是她的教授卻是隨性而龐雜的,有時候往往興之所至,拋開大綱想到哪裡就教到哪裡。再說,在穿越來天啟之前,她原本就是一個終日以讀書為業的學生。教給昭兒的那些文學、地理、物理、歷史知識,很多都是她在課堂上剛學過的,在他面前不過是現炒現賣………也不知道,昭兒這一月來的點滴進步能不能令他滿意,今天的這一關究竟過不過得去?
「霽姨,」齊昭成牽著她的衣襟小聲呼喚:「父皇是要考我嗎?」
梅雪霽對他悄悄地吐了吐舌頭:「我想是吧?你怕嗎?」
齊昭成自信地一笑:「不怕!」
「既這樣,你們就快快去吧。」如妃站起身來,淡淡地說了一句。秋波微轉,在清冷中浮起了一絲笑意,「我該走了,改日再來聽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