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滄桑 正文 第 七十二 章 戰亂人家
    這時候火車開始檢票了,劉雲龍領著他的弟兄們把我們送上車,安排好座位後才下車走了。

    車廂裡亂哄哄的一片,孩子哭、女人叫,傷兵們連哼哼帶罵,把你鬧得昏頭漲腦。好不容易火車才在一聲鳴笛中開了車,車廂裡這才稍微安靜了下來。

    我們三個坐在一排椅子上,對面坐著四個難民摸樣的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還沒有到冬天卻過早地戴了一頂棉氈疙瘩帽。車廂裡人多,有些熱,他順臉淌汗可就是不摘帽子,我尋思他這帽子裡八成是有錢之類的東西。靠窗戶坐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婦女,懷裡抱著個吃奶孩子,中間還坐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看他們穿著破衣爛襟和打滿補丁包孩子的小夾被,不用問就知道這是一家難民。

    火車啟動後,婦女開始奶孩子。小的可能吃不到奶水,小的吃了幾口把頭一扭「哇哇」地哭了起來。大的一看小的哭,也跟著哭了起來。老頭愣巴愣眼地瞅著她們,婦女一邊哄著孩子,一邊用眼睛溜著我們,滿臉不好意思的神色。

    馬瑞芳人長得大心也大,上車後腦袋往窗戶上一搭拉呼呼地睡了起來,你媽閉著眼睛瞇著,只有我睜著眼睛瞅著東西。

    過了一會,這兩個小孩的哭聲還不止,而且像比賽似的越來聲越高。婦女哭喪著臉打了那個丫頭兩巴掌,這一下小丫頭哭得更厲害了。你媽眉頭直皺,嘴裡出「嘖嘖」的聲音。

    我問婦女:「這倆孩子咋這麼哭呢,是不有點毛病?」

    婦女本來就淚汪汪的眼睛落下了淚,抽泣著說:「已經兩天兩宿水米沒搭牙,我這奶也沒有了。」

    你媽這時睜開了眼睛問:「你也是,咋不給孩子買點吃的?」

    「哪有錢吶!我們坐車都沒起票,是從站台邊進來的,等一會查票還不知咋整?」

    「你們是哪的,到哪去呀?」

    「我家是九台其塔木的。男人叫中央軍抓了壯丁,大上個月打仗死了,家裡的房子也被炮崩塌了。這天氣冷了,我們連個窩都沒有。又偏趕上我這啞巴公爹得了腦瘡,實在沒有辦法,我尋思回娘家吧。」

    「你娘家在哪裡?」

    「我娘家在瀋陽的八里堡,挺長時間沒有信了,也不知道現在咋樣?」

    正在這時,那個老頭可能是腦袋刺撓得不行了,摘下了帽子用手撓了起來。那臭味撲鼻而來,你媽急忙捂上了鼻子。我往他的腦袋上一瞅,只見他的頭已經掉光,血漬糊拉地淌著血水,帽子裡墊的手巾已經濕呼呼的了。婦女趕忙用手比量了一下鼻子又指呼指呼我們,老頭苦笑著把帽子戴到了頭上。

    這時候,婦女懷裡的孩子嗓子已經哭啞了,大一點的孩子歪著頭睡著了。

    婦女說:「我這活著真不如死了。」

    我瞅了瞅你媽,你媽說:「你瞅我幹啥,咱不是有吃的嗎?拿出來給他們吃點。」

    我一聽急忙彎腰從椅子下拽出劉雲龍送給我們的包,打開一看,裡邊全是麻花、燒餅和蛋糕。那個小姑娘聞到了香味,睜開眼睛眼巴眼望地瞅著包裡的東西,小嘴直卡巴。

    我從包裡拿出了四根麻花、幾個燒餅遞給那個婦女。你媽嘴裡「嘖」了一聲說:「拿那麼幾個夠幹啥,都給他們吧!」

    當我把包遞給那婦女的時候,她哽咽著說:「好人哪,謝謝你們啦!」然後給老頭和丫頭一人一根麻花,自己拿塊蛋糕,嚼著喂孩子。我心想這戰亂的年頭,窮人活得可真難啊!

    這件事我倒沒覺得怎麼地,車廂裡的人議論開了。有的說:「這個人可真有錢哪,一送就是一大包!」有的說:「這年頭,這麼好心人少啊!」

    那個時候,在食品上這麻花、燒餅、槓頭(類似面魚的餅乾)和槽子糕(蛋糕)就是最好的東西了。有錢人家的孩子逢年過節也能吃點,窮人家的孩子成年到輩也難得嘗一塊。這一大包的好東西,在人們的眼裡那就了不得了,就連我們仨也沒捨得買。

    這件事一哄哄開可不得了啦,前後車廂不知從哪來了那麼多的小孩,伸著小手眼巴巴地瞅著我們,有的看著小丫頭吃麻花小嘴饞得直巴搭,啞巴老頭看著手裡剩下的一小節麻花,尋思尋思捌成三塊遞給了身邊的小孩。

    一個小男孩伸著小手畏畏縮縮對我說:「先生給我點吧。」這一下可壞了,這些小孩七嘴八舌說:「給點吧,先生!」看這些小孩眼巴眼望的樣子,我連尋思都沒尋思,從座底下拽出另一個包,打開後,這個一根麻花,那個一個燒餅,轉眼功夫一包東西全分光了,沒撈著的小孩還眼巴眼望地瞅著我。

    這下子你媽可不幹了:「你這個人缺心眼咋地,你全都給分了咱們吃啥呀?」我這才想起來,可不是咋地,留點自己吃呀,但這東西也要不回來了,只好瞅著你媽氣鼓鼓的樣子,坐在那裡傻笑。你媽歎了口氣說:「真拿你沒辦法!」我心想不怪她不願意,我這腦瓜子一熱怎麼全給人家了?

    火車過了幾站開始檢票了。那時的火車沒有列車員,只有車長和警察。車長負責擺旗車,警察則是干列車員的活。兩個警察進了車廂剛開始驗票,那婦女著急忙慌地對你媽說:「麻煩你太太,幫我照看一下孩子。」你媽剛想問她「幹啥去」,她起來就往車廂外走。剛上過道一個警察喊道:「你往哪走,老實呆著,驗票了!」她無可奈何又坐了下來,瞅著那兩個警察越來越近。

    那時候火車上警察驗票非常凶,對沒票的人連打帶罵,到站就把你攆下去。沒票的旅客要想躲過這一關,只有給他們上點貨。

    婦女見到這種陣勢知道自己躲不過去非常焦急,坐立不安。在警察快到了的時候跟我說:「先生,你們都是好心人,等一會幫我說說情,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

    我為難地瞅了瞅你媽,她說:「講情倒行,但不知知道頂事不?」

    說話的空,兩個警察到了我們的跟前,看過票後,問啞巴老頭:「你的票呢?」老頭沒吱聲。

    婦女說:「他是啞巴。」

    「你們是一起的?」

    她點了點頭。

    「把票拿出來看看?」

    她低下頭沒吱聲。

    另一個警察有點不耐煩了說:「叫你拿票沒聽著咋地?」

    婦女撲通一下跪了下來說:「老總,我們沒錢起票。」

    警察眼睛一瞪說:「沒錢起票坐什麼火車!起來,起來收拾東西趕快下車!」

    「老總,你行個好吧,我這上有老,下有小叫我們下車咋走啊?」那個婦女哭著說。

    「少跟我來這套,車上像你這樣的有的是,我行好行得過來嗎?」說著伸手就去拽那個婦女,啞巴老頭一見「哇啦哇啦」地站了起來,用胳膊擋住那警察的手。

    「你個老不死的,敢擋我的手?」回手就是一巴掌,正打在老頭的耳朵上,打得老頭一下摔到對面的座上。對面的人順勢一推,老頭跌坐在過道上,棉帽子飛到一旁,露出了滿腦袋血漬呼啦的大瘡。

    兩個警察一見急忙用手摀住鼻子罵道:「真他媽喪氣!」照老頭又踢了一腳。

    婦女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說:「別打了老總,俺們下車還不行?」

    我一看這也太有點過分了:「他們沒錢,你不叫他們坐也就行了,值得這樣嗎?」

    「你是幹啥的?」

    「我是坐車的。」

    「坐車就好好的坐你的車,管什麼閒事!你說她沒錢,你沒看茶几上擺的麻花、槽子糕?沒錢能吃這東西嗎!」

    「那是我給的。」

    「行啊,有好人哪?那好你好人做到底,你把他們的票補了吧!」然後問那個婦女,「你們上哪?」

    「奉天。」

    他衝我把手一伸說:「好吧,四個人的票,拿錢吧!」

    「幹啥四個人的票,那沒滿月的小孩也算哪?」

    「有一個算一個,是人就算。」

    「你這叫不講理!」

    「講什麼理呀,在車上我的話就是理,廢話少說趕快拿錢!」

    我們這一通吵吵,把馬瑞芳吵醒了。她睜著眼睛一直沒吱聲,這回聽明白了說:「喜山,你跟他吵吵啥,不就是補幾張票嗎?補幾張咱給他錢。這車不就到營口嗎?到了營口咱再跟他算帳。」

    「唉呀,真沒看出來,你這老娘們挺能唬啊,到了營口你能把我咋地?」

    馬瑞芳站了起來,把眼睛一瞪指著他說:「能咋地,我能叫人槍斃你!」她這話一出口,滿車廂的人都站了起來瞅著她,那個警察也呆呆地瞅著她。

    旁邊的一個警察小聲問我:「先生您幾位是幹啥的?」

    我掏出了證件遞給了他說:「我們是營口獨九師的,她是我們副師長的太太。」又指著你媽,「這是她的妹妹,我的老婆。」

    兩個警察一聽可真傻了!其實這事叫誰聽著都害怕,在戰亂的年頭,一個軍隊的副師長要想槍斃一個小警察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時兩個警察的態度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點頭哈腰說:「長官,太太,你們消消火!都怪小的眼拙,有眼不識泰山,您們大人大量,宰相肚裡能行船,千萬別跟小的一般見識。」

    「他們的票呢?」

    「不補啦!您說了算,願坐哪坐哪。」

    我一看他倆這副德行樣這氣也就消了說:「你倆忙去吧。」

    他倆點頭哈腰離開了這節車廂,剩下的半截車廂票也沒驗。

    倆警察一出車廂,車裡的人就議論開了。這個說:「這年頭的警察和滿洲國時一樣,太惡!」那個說:「這警察狗子專能欺負老百姓,咋樣,碰到硬茬癟茄子了(老實)吧?」

    婦女淚流滿面瞅著我們不知說啥好,啞巴老頭衝我伸出了大拇指。

    這事剛一消停,馬瑞芳急不可奈地問我:「咋地,你六哥又升啦?」

    「沒有啊!」

    「他不是個副官嗎,怎麼成了副師長啦?」

    我扒在她的耳邊小聲說:「不這麼說,能唬住他們嗎?」

    「這事扯的。我還當真事呢!」

    那時候的火車度慢,半夜時分我們才到了瀋陽,看著婦女一家人下了車,這才覺得肚子餓了。

    馬瑞芳說:「劉什麼龍拿那麼些個吃的,拿出來吃呀,留著幹啥?」

    「吃啥呀,都叫他給人了!」

    你媽把經過一學,馬瑞芳笑得前仰後合:「給了就給了吧,值幾個錢?我這有高排長家給拿的一百塊大洋,買啥吃的沒有!」

    「這事咱咋不知道,這六嫂還留著心眼呢!」

    我笑了笑沒吱聲。

    列車在瀋陽站停了足有兩個鐘頭,我到站台上食品攤買了些錦州小菜、溝幫子燒雞、麻花、槓頭和熱乎乎的包子。

    回到車上後,你媽先聲明:「你那份都給人了,這沒你的份!」我也不管她說啥,只管悶著頭吃,惹得滿車廂的人哄堂大笑。

    火車從瀋陽開車後,一路沒事,傍下午的時候我們消消停停地到了營口。下車後,趙傑帶著警衛連的兩輛汽車來接我們,見面就問我:「你們應該昨天就到啊,怎麼今天才到?」我說在長春沒起著票,晚了一天,然後把碰到劉雲龍的事跟他一學。

    他想了想說:「是有這麼回事,我就看不慣咱們有些當官的拿士兵不當人。」

    「高排長我擅自做主叫他在家多呆幾天。」

    「這是正常的,原來我也想叫他多呆幾天,可怕你們著急。——你六嫂沒出過門,這回給你們添累贅了吧?」

    「累贅到沒覺得,不過我六嫂惹了不少熱鬧事。」然後我把六嫂惹的事一學,把趙傑和其他的士兵都樂了夠嗆。

    馬瑞芳對趙傑說:「你老婆就這個土樣,你要覺著丟臉,我就回去。」

    「你又來啦,我啥時候嫌呼過你,怕丟臉還不叫你來了呢!」

    嘮了一通嗑後,我們坐車回到了各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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