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月消失了,而我還在這無垠的黑暗裡漂浮。
為什麼會這樣?
我總覺得是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背後推動著這一切,從我第一次自黑暗中甦醒的時候開始。
許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總在我身上發生,有意無意的企圖左右我的道路,無論我如何追索,它卻始終掩藏在這片黑暗的背後。
我越來越接近它,然而心中的疑問也越來越多。我甚至不明白,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事情是出自對於它的抗爭還是正中了它的安排?
但無論如何,我會找到真相。
我到底是誰?
我的眼前是茫茫黑暗,不見一點的光,亦沒有一絲聲音。
但是我相信,在這黑暗背後,隱藏著的就是我正在尋找的謎底,而我正在無限的不斷接近!
「砰!」
整個空間陡然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黑暗搖搖欲墜。
我的眼睛裡突然亮了起來,彷彿透過這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看見了前方。
我看見在漫漫黃沙大漠裡,烈日惡毒的吐著它的熱刺,火辣辣的風吹過連綿起伏的沙丘看不到一線生機。
一個少年衣裳襤褸,面黃肌瘦的在沙漠著徒步迤儷。他一次次跌倒再一次次頑強的爬起,不管前路多麼漫長無望,他的眼睛裡充滿堅定的信念與灼熱的仇恨,嘴唇卻由於乾渴而裂出一道道傷痕。
驀然沙丘後升騰起一股百米多高的龍捲風,呼嘯著捲裹起漫漫黃沙朝他吞噬邇來。他想跑,卻再沒有力氣,終於再次摔倒在沙漠裡,無助的被風捲起──我看見在暗黑之宮的大殿裡,那個少年舉起了暗光流閃的岑寂之輪,他的眼睛裡透射出虔誠、欣喜和狂熱。
他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指尖,一滴滴鮮血滴落在岑寂之輪上,瞬間消失。暗黑的岑寂之輪卻愈加亮起來,光芒越來越盛,漸漸照亮整個幽暗的大殿。
我聽見百鬼的哭號,我聽見少年堅定低沈的誓約:「我艾歐以生命與尊嚴發誓,願將我的靈魂毫無保留的敬奉偉大的王尤里西思,從此成為我王最忠誠的奴僕,將王的法度播於整個大陸的每寸土地!」
當話音落下,大殿猛然搖晃起來,流動在空氣裡的暗黑能量急速收縮在岑寂之輪中。
這暗黑的光輪低低鳴響,艾歐的眼睛亦亮起來,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黑,在他的眼睛裡流動。
「轟──」
岑寂之輪射發出兩道無與倫比的暗光,透過艾歐的雙眼進入他的身體。瘦小的少年發出痛苦的呻吟,身體不住的顫抖卻苦苦支撐。
終於,岑寂之輪歸於平靜,艾歐漸漸恢復正常。
他好像是看見了什麼,轉頭朝我望來!
這一眼,竟似穿越了空間,橫跨了光陰,射入我的眼中!
我的心頭一震,感覺到無限的邪意與寒冷。
但他卻重新回過頭,高高舉起右手以無比威嚴而冷酷的聲音道:「從此我即為我王最忠實的奴僕,為我王征服這片大陸,讓所有的生靈獲得永生,讓大地恢復最原始的秩序!」
「叮──」
一道絢爛的暗光在他右手的掌心出現,瞬時幻化成一把殘月狀的光之劍,無邊的殺氣頓時瀰漫在空間裡。
魔劍暗月!
彷彿因為沈淪了千年,獲得新生的它迫不及待的激射出摧毀萬物的死光!
在我一怔的時候,我的眼前景物卻變換成千軍萬馬的廝殺。
頭頂是獸人族的獅鷲兵團在低空飛舞,對面的龍騎士正從遠方趕來;底下的曠野上,數十萬的大軍捨生忘死的激戰,高高擎起的黑色忘旌不斷朝前逼近!
狂戰士、龍騎士、精靈射手、狼騎兵、獅鷲騎士、骷髏軍團、虎騎士、人類的魔法兵團──無數種族與兵種在這場舉世罕見的戰役中悉數登場,演繹著一場驚心動魄的史詩。
我看見艾歐騎在黑色的戰馬上,鮮亮的黃金鎧甲在血光裡熠熠生輝,正如我每回夢中見他時那樣,桀驁冷靜。
但很快,廝殺漸漸褪淡,我再次回到大漠之中。
艾歐坐在他的黑馬之上,在他身旁的赫然是一個白衣少女。
我看不見她的正面,但那背影已足夠讓人驚豔。
我忍不住拿鏡月公主與安姬思的背影與她比較,卻發現竟然前兩者的所有優點都集聚在她的身上。
沈靜而雍容,典雅而神秘,也許唯一堪比者就是在帝都曾有一見的王妃夫人。但是眼前的少女比她更加的年輕,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她是誰?
也許只有一個人配得上如此的氣質與容顏──傳說中神聖帝國女皇奧莉薇雅!
兩人在沙漠裡並肩馳騁,道路直向天邊渾圓的落日──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輕蹄踏沙,儷影翩躚,構成一副絕美的動人畫面,令我一下子從方才血流成河的沙場中解脫。
沙漠裡的兩人兩騎漸行漸遠,天色亦暗淡下來。
落日終於消失,繁星密佈在深藍的天幕上。一陣空曠的風吹過,流沙輕輕的在我腳下淌動,我這才發覺自己一個人正孤獨的佇立在浩瀚的大漠深處。
而在這四副場景中間,我依稀看見無數的圖面猶如白駒過隙,在我的眼睛裡一閃而過。我不曉得自己是否看清,是否記下?
「你都看見了,這就是我的一生。」一個平靜和緩的聲音自我背後響起。
我回過身,彷彿早就預感到這個聲音的出現,沒有意外與驚奇,藉著漫天的星光把目光投向他。
艾歐,他孑然屹立在我身後五米遠的地方,飽經風霜的英俊面龐上含著友好的微笑,與那個充滿殺氣的魔神判若兩人,亦無法想像他就是稱雄北方大陸,殺人成山的魔尊艾歐!
但是我依舊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他身上無比的威嚴與力量,感覺到平靜流淌的空氣裡充盈著的龐大氣勢!
如果說我曾經見到的聖殿長老、魔門三大宗主等等高手是一座座巍峨的山嶽,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深不可測的海洋!
在他的面前,我竟然無法使得自己激起絲毫的戰意!
「艾歐,」我漠然注視著他,徐徐的說道:「這一切都是出自你的導演?」
艾歐忽然伸出手,拍拍我的肩頭道:「陪我坐一會兒,最後看看這美麗的星空。」
他的動作自然協調,而我竟然連閃避的反應還沒做出已被他拍中肩頭!
他率先坐下,抬眼望著璀璨的夜空道:「黑夜真的很美,不是麼?」
我跟著坐在他身邊,坐在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稱霸大陸的魔王身邊,回答道:「是你引導我來到這裡,卻不是為了陪你看星星的吧。」
他笑了起來,舒暢的像個純真的孩子,令人忘卻他的身份與可怕。
「只看看星空不好麼?」艾歐悠然道:「人類總被各種各樣的名利權勢蒙蔽雙眼,卻沒有時間用心體味這個世界真正的動人之處。」
「其實在我少年時,也曾經無憂無慮,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可惜,那時侯的我並不懂得珍惜,只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就如同喝水呼吸一般自然。」艾歐屈起雙腿,舒適的坐在沙漠裡,雙手抱住膝蓋神往的眺望夜空繼續道:「直到有一天我終於失去了這一切,而這場變故來的那麼突然,令我簡直無法接受。」
我知道他說的是當年滅國亡家之恨,但如今從他的口中說出顯得無比自然平和,彷彿是其他人的事情一般。
「我變成了喪家之犬,無數人為了各種各樣的目的追殺著我,我只有隱姓埋名四處逃亡。唯一支撐著我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復仇,處境越淒慘我的仇恨之火就越旺盛。於是,我開始尋找傳說中可以獲得永恆力量的暗黑之宮,孤身進入了號稱『死亡之海』的大沙漠。我在沙漠裡苦苦尋覓,顛沛流離,只希望得到天意垂憐,好找到暗黑之宮。但整整兩年,我一無所獲。漸漸的,我開始絕望,可這個時候暗黑之宮卻出現在我面前。」
說到這兒,艾歐轉頭朝我微笑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千年以來無數人尋找的暗黑之宮偏偏教我找到?表面看來,是一場滅頂之災般的沙暴將我捲到了暗黑之宮的沙層上方,而那片浮沙又將我不斷往地下沈陷,好教我看見了暗黑之宮。但事後我才明白,被封印千年的尤里西思終於漸漸甦醒,暗黑之宮在他的引導下即將重臨大陸。因緣巧合之下,我才成為這麼一個幸運兒。」
艾歐苦笑一聲,悠悠道:「也許是不幸,但當時的我只有欣喜,迫不及待的與尤里西思立下血誓,將我的靈魂出賣給他,從此成為他的宿體。於是,我獲得了世人夢寐以求的力量,輕而易舉的成為當時大陸最強大的人,復國之事自然水到渠成。在那個時候,尤里西思還沒有完全復活,他對我幾乎構不成影響,艾歐還是艾歐。我說這句話,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點點頭,明白真正的故事從這裡才算開始。
艾歐繼續說道:「其後數年之間,我春風得意,一帆風順,連續征服了北方十多個民族和國家,隱然成為一股新興力量。於是,感到威脅的魔族聯合北方其他勢力與我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當然最終的勝利者還是我。自此我基本統一了北方各族,不僅權勢達到頂峰,也得到了八個如花似玉,聰穎幹練的妻子,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魔宮八妃。而我的修為也突飛猛進,早突破了人類所謂的大魔師極限。」
突破大魔師極限!
這麼一句話在艾歐說來輕描淡寫,好像絲毫不值得誇耀與自豪。
我的心底陡然被激起萬丈雄心,只覺得一股豪氣直衝雲霄。
「但是,這個時候尤里西思開始漸漸控制我的靈魂,企圖一步步蠶食我的意識和思維,直到最後將我完全變成他的傀儡。我的殺性越來越濃,脾氣也變的古怪。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越來越明顯和頻繁。我經常陷入一種難以克制的幻境之中,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卻偏偏明白周圍發生的一切。」
艾歐低沈的歎息道:「也許你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餓感覺,它實在難以用言語表述,但我卻知道這是尤里西思正在侵蝕著我。我當年立下的血誓終於開始生效了。」
我的神情雖然沒有絲毫變化,但內心的震撼卻如大地顫搖──艾歐所說的種種不正是在我身上曾經發生過的經歷?可是為什麼我會有與他類似的感覺,難道說──艾歐的聲音在廣寒的大漠裡悠然飄揚,繼續道:「我開始感到恐懼,卻無論用什麼辦法也擺脫不了尤里西思的陰影。他甚至在我的心底不斷用一個冰寒嘶啞的聲音誘惑恐嚇著我,令我一次次屈服在他的淫威下。而這個時候,我與神聖帝國的爭鋒也到了關鍵時刻。也就是那時,我遇見了奧莉薇雅──帝國的女皇。」
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艾歐的聲音不知不覺變的溫柔,徐徐道:「不可否認,我愛上了她,但我知道我注定無法得到她,因為我們選擇了迥然不同的道路和立場。因為她,神聖帝國一次次瓦解了我的攻勢,而在這個過程中我被尤里西思控制的程度和時間也變的越來越多。我經常不能自已的濫殺,而後在清醒時候悔恨不已。我身邊的人開始疏遠,畏懼我,甚至有人暗地裡準備謀反。」
一陣風吹過,艾歐的聲音也逐漸變冷:「我鎮壓了幾次叛亂,又殺了不少人,但其中許多人是我在瘋狂狀態下所為,甚至可以說是尤里西思的意志。我越來越痛苦,卻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個時候,奧莉薇雅女皇卻向我提出了挑戰,我毫不思索的答允,唯一的要求是要她陪我先同游大漠。奧莉薇雅答應了我的條件,於是我們兩個人花了三個月的時間遊歷大漠,在清醒的時候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而奧莉薇雅也終於發現了這個秘密,她毅然放棄了與我決戰的想法,希望能與我聯手設法將尤里西思驅逐出我的軀體。」
「所以你們兩個人在諸神之殿獨處了七天七夜並非決鬥,而是在找尋解脫血誓的方法,是麼?」我問道。
艾歐點頭道:「不錯,但是我們失敗了。在第七天上,我再次陷入瘋狂,將毫無防備的奧莉薇雅打成重傷,逼她只得黯然離去,而我出於尤里西思的意志控制,又將她的雕像毀去。但做完這些,我反而清醒了。」
「清醒?」
「是的,因為奧莉薇雅在拼著重傷的同時也暫時封印了尤里西思,使得我能夠獲得幾天的完全清醒。」艾歐苦澀的一笑道:「於是,我開始真正思考自己的出路和未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想通所有的關鍵,於是才有你的到來。」
「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問道。
「說簡單一點吧,因為時間不多了。」艾歐看眼天色道:「我在暗月之上總共下了兩層禁制封印。當你揭開第一道封印的時候,第一道封印的力量被完全釋放,打開異空間之門,將你帶到這裡。這麼說,你明白了麼?」
異空間?
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詞,但是隱然已經明白艾歐的意思。
我可以確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的死亡之海!
艾歐怕我不懂,耐心解釋道:「所謂的異空間是存在於人類認知以外的另類空間,它沒有時間與空間的概念,而與我們這個世界唯一的溝通方法就是能量。也就是說,利用龐大的能量就可以打開異空間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大門,所謂的空間傳送魔法本質上說也是這個原理。」
我覺得我的眼前又被開拓出一片廣闊的天地,雖然一下子沒有辦法完全消化,但相信來日必定對我大有裨益。
艾歐似乎看出我已經明白,滿意的道:「所以,我就可以和你解釋為什麼我無法殺死尤里西思。這不僅因為我是他的宿體,更重要的是他這樣的神已經達到與天地同壽的境界,他的靈魂永遠不會被滅亡。所以,他可以被封印,卻不可能被殺死。而所謂的封印,歸根結底就是將他的靈魂打進異空間,令他暫時不能在這個世界出現。」
我一怔,心中想到:我,不就是,這樣的來到,這個世界?!
艾歐微笑道:「怎麼樣才能破除血誓,令我擺脫尤里西斯的控制?這個問題使我痛苦了數年,直到今晚我才終於想通其中關鍵!」
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深邃的智慧之光,徐徐說道:「要解除血誓,首先要破滅我自己!一旦宿體不復存在,尤里西斯自然不能繼續控制我。而我則可以先一步將自己的記憶和意識輸入到新的宿體中,在經歷一段時間的孵化以後以另一種形式得到重生。這其實就是魔門千年以來無數人孜孜以求的『天魔轉生』!」
這就是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吧,如果我是艾歐或許也只有這樣一種選擇。
「雖然現在的我將永遠消失,但獲得我記憶與意識的人卻將成為我生命與靈魂的延續,而這個人必須在我施展『滅寂之暗』前找到,並且把我的記憶與意識輸入到他的體內,等待若干年後的覺醒。而這個人,就是二十年前的你!」
我的心陡然劇震,再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雖然隱約已經知道是這麼一回事情,但畢竟是如此的匪夷所思,若非以艾歐這樣修為的魔神級人物,也絕無第二人可以做到!
艾歐不待我消化完他的話,繼續道:「所以,你就是另一個『我』,以一種人類無法想像的方式延續著我的記憶與意識的我。我們有著比骨肉更加密切的關係,遠遠超出血緣的範疇。」
「那麼失去宿體的尤里西斯呢?」我問道。
艾歐回答道:「利用『滅寂之暗』爆發出的能量,我不僅毀滅了自己的靈魂,也將他暫時封印起來。他要想再次出現,至少是二十年後的事情,在這個期間他亦只能在異空間漂浮,積蓄重返現實世界的力量。」
想到心底的那個聲音,我繼續問道:「一旦他回來,又會以何種形式出現?」
「自然是設法尋找新的宿體,完成他重生的最後一步。但是如果沒有人願意和他簽訂血誓,他便只能繼續等待下去。」艾歐微笑著回答說:「現在,你應該明白自己的使命了──在尤里西斯復活前,找到與他再次訂立血誓的人,然後殺死他的宿體,繼續封印他。不要以為這個任務簡單,因為一旦尤里西斯復活成功,這個大陸將再沒有人可以阻擋住他毀滅世界的腳步,而他首先要殺的人必然也是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我似乎知道了自己是誰,但心中的疑雲卻更加濃郁。
至少,我無法解釋心底的那個聲音為什麼存在?無法解釋為什麼我對艾歐並沒有特別親切的感覺,更沒有關於他的絲毫記憶?
難道說他輸入我體內的意識與記憶還沒有復甦?
而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魔意──他,艾歐,居然就這樣剝奪了我對生命的選擇,改變了我的人生,卻偏偏要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以為我會被他打動麼?以為我會毫無保留的接受這個現實麼?
我從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吶喊:「我不是艾歐,我就是我!不要癡心妄想我的命運按照你的設計延伸,我命由己不由人!」
我的心被一片黑暗與寒冷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