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嵐殿下,」鏡月公主無限優雅的嬌軀令有些幽暗的書房頓時一亮:「祝賀你又取下玉河城,復國大業指日可待。」
我做了一個就位的手勢,淡然道:「公主殿下好像很關心我的復國進展?」
鏡月公主在書桌對面的椅子裡落座,從容的微笑道:「無論公理私情,鏡月難道不當關心?」
我也微笑道:「公主殿下心懷蒼生,怎麼有功夫來關心這些許小事?」
鏡月公主輕輕歎息道:「原來殿下還是不相信鏡月的話,難道我在殿下心目中便如此不堪信任麼?」
我一怔,細細思索她的話。
如果她只是象希菡雅或者翡雅那樣的一個少女,我也許不會總在置疑她每個舉動背後的含義。
但她微妙的身份和立場使得我必須懷疑,即便是一句聽似普通的話。
鏡月公主取出兩個酒瓶放在桌上,問道:「殿下可還認得這個?」
「是那家酒館裡的馬西提酒?」
鏡月公主頷首道:「鏡月特地又買了兩瓶以為殿下慶賀。」
她應該是在前幾日就買好的,否則決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往返於玉河與雷比特之間。
但是她又買這麼兩瓶馬西提酒幹什麼?
我不禁用目光注視她絕美的容顏,希望查找到一點線索。
然而,她的眼神依舊如清泉般透徹溫柔,卻偏偏無法讓我看透。
她開啟瓶塞,將其中一瓶送到我的面前,微笑道:「殿下千萬不要以為鏡月是一個酒鬼,我不過是想借馬西提酒為殿下助興罷了。」
我接過酒瓶,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飄進鼻子。
鏡月公主將她手中的酒瓶朝我輕舉,而後送至香唇邊淺淺的啜了一口,一抹嫣紅迅即染上象牙似的耳朵。
她的姿態優雅之極,非但不顯絲毫粗俗,反而寫意自然,就彷彿天下最美的飲酒姿勢就該是這樣。
我亦送了口酒入嘴,與上回的暖酒不同,淡淡的汁液順著喉嚨流落,先是一股冰涼,然後才有一道火熱的的感覺鑽上心頭。
不是什麼好酒,卻更令我回味。
「鏡月想請殿下答允一樁對殿下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是否可以?」
「哦?」
果然有事,我不動聲色,心頭微微冷笑。
「鏡月只想請殿下接見一個普普通通名叫瑪雅的六歲小女孩。」
「一個六歲的普通女孩,就這麼簡單麼?」我淡然問道。
鏡月公主嫣然一笑,向門外傳出聲音道:「尤里魯將軍,請您將瑪雅領進來吧。」
尤里魯攙著一個只到他腰際的小女孩走了進來,然後用他能表現出的最溫柔聲音道:「瑪雅,坐在書桌後的就是修嵐殿下,你快向他行禮吧。」
瑪雅的身上披著一件成人的袍服,儘管年齡幼小卻已看的出是一個十足的美人胚子。但在她的臉上和裸露在袍服外的肌膚上卻赫然印著十數道紫青色的抓傷淤痕。
聽見尤里魯的話,瑪雅驚恐的大眼朝我望著,宛如一隻受傷的小兔子。
鏡月公主愛憐的將她抱到膝上,輕輕道:「瑪雅不要害怕,這位叔叔就是修嵐殿下。你將遭遇說給修嵐叔叔聽,他一定會幫你。」
修嵐叔叔?
我還是頭一回聽見這麼奇怪的稱謂,但望著鏡月公主懷裡楚楚可憐的小女孩,我的目光裡竟有暖意。
「殿下──」瑪雅顫抖著小聲叫道,卻突然「哇」的大哭起來。
鏡月公主輕輕撫摩瑪雅的後背,歎息道:「殿下或許在想這個小女孩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她的父母在哪裡?」
我隱約猜到一些,卻沒有說。
「我是在城外找到她的,當時我聽見一棟農舍裡傳出一個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泣求救聲,於是推門進去想看個究竟。」鏡月公主的聲音有些沈重:「沒有想到,在床上我看見一名復國軍的士兵居然正在撕扯這個小女孩的衣服,一旁還有三個同樣打扮的士兵在大聲叫好。」
尤里魯憤怒的一拳擊在自己的掌心,低吼道:「是誰的部下,簡直禽獸不如!」
鏡月公主看了我一眼,道:「應該是羅丹將軍的鐵騎營。我見狀便出聲制止,斥責他們擾亂平民。哪裡知道他們竟回答說這是修嵐殿下親口許諾的戰利品,連羅丹將軍也管不著。更可恨的是,其中一人竟然走上來要對我動手動腳,口中儘是污言穢語。」
聽到這裡我不由得從心底騰起一股怒火,不過神色間未有絲毫表露。
「鏡月忍無可忍,只有出手制服那四個士兵,救下了小女孩──也就是瑪雅。我問她父母哪裡去了,她卻只會大哭。後來我才搞清楚,早在我來之前就有一批士兵洗劫了農舍,不僅搶走了所有值錢的物什還綁走瑪雅的母親,說是劫回營去做──」
「營妓?」尤里魯恨恨的從牙縫裡吐出這個詞眼。
鏡月公主點了點頭,繼續道:「瑪雅的父親因為反抗也被一併抓走,說是躲藏在農舍中的比亞雷爾軍餘孽。」
我良久不語,這樣的情景雖然沒有親見,但我知道是真的發生過。
而且,可能有比瑪雅更加悲慘的事情正在發生。
我的一道命令,結果是這樣,而在宣佈時我不已經有所覺悟了麼?
我已然明瞭鏡月公主的意思,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是應該向呵斥尤里魯他們那樣譏笑她為這麼點小事大驚小怪?
不過是一些平民罷了,我又這麼想到。
然而,總有一種不舒服的情緒堵塞在心口,我不禁想問自己這是為什麼?
我還是那個漠視一切的修嵐麼?
當安鷺笛在我面前死去的時候,我也未曾悲哀和震動,但看著眼前這個不相干的小女孩,為什麼我突然覺得自己難以面對?
我站起身走到窗口,痛苦的把臉朝向窗外,不願意他們發現我情緒的波動。
我忽然湧起一種憤怒與厭惡交織的感覺──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在他們,面前變的軟弱?為什麼會被鏡月公主打動?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沈聲問道:「你要我做什麼?」
「不是我,而是瑪雅。」鏡月公主平靜的說道:「告訴叔叔,瑪雅,你想求他些什麼?」
我回過頭,望著小女孩恐懼受傷卻又充滿期盼的眼,頓時象被火熱的針紮了一記,急忙躲開。
「說吧,你要什麼?」我問道。
「我,我」小女孩瑟縮著,終於鼓起勇氣道:「我只要媽媽和爸爸,求叔叔幫我把媽媽和爸爸找回來。」
如此渺小的一個請求,我反而有些怔住。
不是企求我賞賜萬筘珠寶,不是企求我給她權力地位,只是想找回父親與母親。
甚至連被搶走的自家東西也不想再要。
原來她的想法只是如此的單純和簡單,但我卻知道這對於她已經意味著一切。
「好,我答應你!」
說出這句話,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謝謝叔叔,您真是一個好人!」小女孩充滿感激的道,滿臉都是欣喜與歡樂。
謝謝我?
也許她只有六歲,還沒有意識到正是我拆散了她的家庭,使得他們受到屈辱。而現在,她不僅不恨我,反將我看作好人?
好人?
什麼時候我成為一個小女孩心目裡的好人了?我不禁有點想苦笑的感覺。我轉眼看向鏡月公主,她的目光裡儘是欣慰之意。我忍不住想,難道她和尤里魯他們一樣,只是為了這些不相干的平民來懇求我,甚至不惜花費這麼大的代價與氣力?
他們這麼做,真的就是為了所謂的正義和愛?
我又有些茫然。
「尤里魯,帶著這個小女孩去找她的父母,將她家被掠走的財務也一併歸還。」我吩咐道。
「是,主人。」尤里魯振奮的領著小女孩走了出去,瑪雅走到門口還不忘回頭道:「謝謝叔叔嬸嬸。」
聽見這麼一句一語雙關的話鏡月公主矜持的臉上也不禁微微一紅。
我抬頭狠狠喝了口酒,壓下煩躁的心情,冷冷道:「還是你高明。」
是的,如果她像尤里魯那樣用蒼白的所謂大義來勸說,結果只會相同;
如果她擺出聖殿悲天憫人的嘴臉痛斥我,也許我不屑的笑容會更多。
但是她只不過帶來一個叫瑪雅的普通小女孩,卻贏了。
鏡月公主搖搖頭,正容道:「修嵐你錯了,不是我高明,而是你並非真正的惡魔,你一樣有著自己的是非準則和行事尺度。只不過,這些都被你刻意的用冷酷與冷漠掩藏起來,因為你怕這些成為你的弱點,怕被人利用與傷害罷了。」
我的心頭猛烈一震,有一種被人毫無保留看見自己的恐懼。
我立刻嘿嘿一笑,冷冷道:「你以為自己很瞭解我麼?」
「不是麼?」鏡月公主微笑道:「表面看來,你色慾無度,但你從不拋棄真心愛上你的女子,更不會利用她們對你的愛驅使她們做不情願的事;你殘忍好殺,但從來不會毫無理由的去殺人,更不會欺凌弱小者;相反,你尋找的對手往往都比你強大百倍,也殘忍百倍,亞丁、考蘭莫不如此;你沒有朋友,因為你害怕朋友過於接近你而利用傷害你,但是很多人卻願意將你看作是最好的朋友,至少德博將軍和我都是這樣;你漠視忠於你的部下,但實際上卻對他們照顧有加,否則就不會一次次親身犯險──」
我打斷她的話,冷笑道:「依照你的說法,我豈不成了聖人?」
鏡月公主深深注視著我,徐徐道:「你可以成為這個大陸最偉大的聖人,只是你不願意。所以,你選擇了一條更加艱難孤獨的道路,但我依舊相信你,修嵐。」
我沈默著,思索她的話。
忽然尖,我覺得眼前這個少女甚至比我更加瞭解自己。
但我同時生出一種被人看破的憤怒,低聲道:「鏡月,在你說剛才這些話的時候你還沒有嫁給我,即使嫁給了我,你也沒有資格這麼評判你的男人。」
不知道為什麼,鏡月公主不僅沒有動怒,反而臉上浮起一抹驚心動魄的嫣紅。她很久才恢復過來道:「其實我真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因為真正聰明的女人都懂得不要揭開一個男人的傷疤,可我明知道卻還是做了。」
她說著,飲一口酒,神情竟有些索然落寞。
我悵悵的出一口氣,坐下道:「不必再多說了,陪我喝酒。」
她點點頭,嫣然一笑,屋子頓時又亮了起來。
忘記戰火,忘記考蘭,忘記我的宿命和迷離的身世,我品味著廉價的酒。
於是,我們靜靜的對坐,喝著馬西提,直到日落西山,直到尤里魯回來。
尤里魯臉色沈重,一言不發走進書房,突然雙膝跪倒,兩手奉上粘著鮮血的長劍道:「主人,請您處決我吧!」
「你沒有找到瑪雅的父母?」我問道。
「我找到了小女孩的父親,將他救了出來,可是她的母親──」
「她母親怎麼了?」
「因為不堪忍受凌辱,我去的時候已經自盡了!」尤里魯憤然說道。
鏡月公主「啊」了一聲,雖然沒有說話但我已可體會到她心中的沈痛。
「瑪雅怎麼樣了?」她問道。
「她出奇的堅強,反而在安慰她的父親。要知道她才六歲啊。」尤里魯說道:「我若早去一刻就好了。」
我沈默片刻道:「這不怪你。」
「但是屬下一怒之下要查辦那些肇事士兵,不料一個校官出面說這是殿下您的准許,我也無權處決他們。我一怒之下將校官和幾個士兵都殺了,已觸犯軍紀請殿下裁決!」尤里魯深深低下頭說道,他神色平靜,彷彿已做好就死的準備。
我的面前忽然又浮現起瑪雅天真無邪的小臉,她對我只有一個請求,一個簡單的願望,而我即管允諾了卻終究沒有辦到。
一股很不舒服的壓抑感覺重重的堵塞住胸口,像是窒息。
我望著跪倒在面前的尤里魯,緩緩說道:「他們說的沒有錯,你的確沒有權力處決他們。你出去吧。」
尤里魯愕然抬頭看著我,疑惑的問道:「主人?」
我沒有說話,眼前卻在晃動瑪雅的影子,疲倦的朝尤里魯做了一個退下的揮手手語。
「主人,屬下再次請求您赦免玉河城的平民,立刻停止大軍的劫掠吧。」尤里魯深深的將頭叩在地磚上,頭盔與地磚相碰發出清脆的金石聲。
為什麼還要逼我?我突然湧起一股惱怒──難道這些人以為我還是那個修嵐,只要無休止的懇求我便會軟弱的退縮?
「滾,」我低聲厲喝:「不要讓我親手將你扔出去。」
話一出口,我自己也覺得愕然。
我失態了,在尤里魯的面前。
從來不會失去控制的情緒在剛才一瞬間突然被放縱。
原來我也一樣會失去冷靜。
尤里魯昂然望著我,以前目光裡的敬畏如今被更多的勇氣和決絕替代,他高聲道:「即使您殺了我,我也必須說!主人,請您下令赦免全城,瑪雅的悲劇不能再繼續了!」
我徐徐問道:「你是要我出爾反爾,失信數萬將士麼?」
尤里魯還欲爭辯,鏡月公主先一步阻攔道:「尤里魯將軍,請你先退下吧。修嵐殿下也需要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不是麼?」
尤里魯注視著鏡月公主充滿笑意與信心的眼神,點了點頭,默默起身退出書房。
屋子裡再次岑寂,卻全無先前的氛圍。
我煩躁的拿起桌上的酒瓶,將馬西提酒一飲而盡。
火辣的汁液刺激著我的喉嚨,身體熱了起來。
窗外暮色低垂,黑夜的腳步已然走近。
鏡月公主將她手中的酒送到我面前,從容道:「如果不嫌鏡月用過,你就喝這瓶吧。」
我無語的拿起她的酒送入口中,鼻子裡依稀聞到幽雅的胭脂香。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站起身道:「我要先去探望一下瑪雅,你想一起去麼?」
我放下酒瓶,回答道:「你想讓我被那個小女孩指著鼻尖痛罵,或者哭泣著找我要媽媽?」
「你是不會去的,鏡月猜的沒錯。」她的目光平和悠遠,閃爍著象星辰一樣的睿智光芒:「因為,你害怕再見到瑪雅。」
我一震,冷笑道:「不要以為你送了我一瓶馬西提酒便可以隨意指責我,我隨時可以還你十瓶。」
「但你卻還不了瑪雅一個媽媽,所以你才會感到害怕。」鏡月公主的話像她的流金聖劍,蓄斂的鋒芒直穿我的心頭。
害怕!
是的,我首次感到自己害怕面對一個人,不是蒙托亞,不是聖殿的長老,也不是嘉修或者考蘭,而是一個失去母親的六歲女孩。
因為我無法依照承諾還給她一個活著的媽媽。
「你更害怕的是發現自己的錯誤,因為你從不認為自己會有做錯的一天。但即便是神也有犯錯的時候呵,修嵐。」
我宛如花崗岩一樣坐在椅子裡,不動也沒有回答。
鏡月公主等待片刻,終於幽幽一聲輕歎,走向屋外。
我望著她的背影走遠,雖然不過十數米的距離,卻感覺那麼的飄渺遙遠。
忽然,她回過頭徐徐道:「有時候,破壞比維持需要更大的勇氣和信心,因為這是一個否認世界和自己的過程。瑪雅有勇氣接受母親離去的現實,而我卻沒有勇氣接受玉河城被戰火蹂躪的事實。所以我今晚就會離開這裡,也許將來再也不會回來。但是,你呢?修嵐,你是否有瑪雅一樣的勇氣?」
她走了,留下黑暗裡的書房和死寂的時間。
我一直坐著,直到目光再次落在那個馬西提的酒瓶上。
黑夜來臨了,我沒有輕鬆的感覺,卻更加的沈重。
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劫掠與殺戮正在進行。
然而就因為她的一句話,我便要失信三軍麼?
也許,不是因為她,而是我自己。
終於,我拿起那個酒瓶在手中端詳,低聲說道:「尤里魯,傳令全軍在兩個小時內全部歸營以防備考蘭發動夜襲,由各級校官負責查點,違令者殺無赦。」
外面傳來一陣歡呼,我知道亞德他們全在那兒守侯著。
明天是否該繼續放縱?我有一個漫漫長夜可以思考。
鮮網首發幾句廢話請轉載勿刪1、我知道可能有不少朋友對修嵐的決定不以為然,這可能是作者的功力問題,使得修嵐的轉變不夠自然導致。我已經說過,修嵐注定是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人。如果大家有意見歡迎到鮮網的會客室留言。
2、最近會客室裡唇槍舌劍,我一直沒有表態,希望大家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都保持對其他人的尊重和克制。以文會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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