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洪承恩連夜趕赴安西時,周天星也是一夜沒有合眼。他在喝酒,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裡,自斟自飲。
屋子裡沒有開燈,只有書桌上一台開著的手提電腦,液晶屏上閃爍著白花花的光暈,照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
仰頭灌下最後一滴二鍋頭,喉管和腸胃早已麻木,完全感受不到一絲辛辣。然後,他把雙手十指按在鍵盤上,通過一個電信管理員通用帳號,接駁上無線網絡。這個帳號是前不久他用神念在市電信局機房閒逛時,無意中偷來的。
打開瀏覽器,首頁就是一幅熟悉的畫面,吹泡泡俱樂部,新建用戶,設置密碼,進入發貼頁面,上傳附件。
接著,他點燃一根雪茄,雙眼失神地望著屏幕上不斷跳躍的進度。
「本初,對不起。」
他低聲呢喃著,聲音很苦澀:「從一開始,我就在利用你,那時候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公平的。官場嘛,無非你利用我,我利用你,你踩我一腳,我捅你一刀,所以,我一直很心安理得。只可惜,你現在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房間裡很靜,靜得能聽到心跳聲。嗆人的煙草味和濃烈的酒香,揉在一起飄蕩在空氣中。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在這靜謐的氣氛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本初。其實你不是官場中人,因為你根本不懂叢林中地生存法則。你知道嗎,今天你的好兄弟,要出賣你了。」
是的,周天星現在所做的,就是兩個字,出賣。
在他從金龍濤那裡偷來的4資料中,其中超過三分之一都是和邱家關係密切的人,邱清遠在江東為官數十年。親信黨羽、故交好友絕不僅限於東海一地,而是遍及全省,可說是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周天星之所以從前沒有把那些資料一古腦兒全都公佈出去,就是因為投鼠忌器,不願連累邱家這棵大靠山,然而即便他當初那樣小心,還是把邱清遠本人都牽連其中,最終丟官罷職,提前退休。
可以想見。如今他要把這些剩餘資料全都傳送到網上,對邱家來說將會是何等致命的打擊。最大的可能是,東海邱家,從此在江東除名。
這件事周天星其實已經考慮了很久。出於自身利益和感情的雙重因素,一直沒能狠得下心在背後捅邱家一刀,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這樣做。原因很簡單。為了功德。
為了洪承恩地因果樹,他幾乎耗乾了全部功德。一個沒有功德的修道人,如同一個脫光了衣服走在大街上的美女,等於放開胸懷任「心魔」蹂躪。而最直接、最有效、最迅速補充功德的辦法,莫過於這張一直珍藏的王牌。
只要打出這張牌,海量功德立刻源源而來,不但馬上就能填補虧損。甚至還有可能比從前更高(之前用過的資料僅佔總量的三分之一)。同時。以他今時今日的聲望地位,對邱家的依賴度也銳減到了一個很低的水平。
再者。從前地周天星,修道的動力只為讓生活變得更美好,而現在的他,則是頭頂上高懸著一把利劍,隨時都有可能一劍斬下,人頭落地。就算只為自身和家人的安全著想,提升道行也是刻不容緩地。唯一的犧牲品,只能是邱本初和他身後龐大的家族了。
遺憾地是,人畢竟是感情動物,和邱本初相交越久,周天星就越對他下不了手。事實上,他一直在下意識地迴避這個令他兩難地問題,包括和邱黨的漸漸疏遠,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無法預料,自己會在某個時刻,作出這個痛苦的決定。
「本初,今天就是你我分道揚鑣之時了。」
他緊閉著雙眼,猛地按下回車鍵。剎那間,淚如雨下。恰在這時,東方天際上現出一絲魚肚白。
「篤篤篤!」房門被人輕輕叩響。
他合上筆記本電腦,抽出一張面巾紙拭乾了臉,手撐著桌面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過去,誰知手才握到門把手,腦中就覺一陣天眩地轉,接著眼前一黑,再然後,整個識海中,就只剩下了一個感覺,下沉。
是的,這不止是肉體上的感覺,而是整個生命都在向下陷落,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彷彿墮入無盡深淵,不斷地下沉,漫無止境。與此同時,靈魂深處傳來一陣陣錐心刺骨的痛。
「你是個賣友求榮地人。」
「你是個卑鄙小人。」
「你是個徹徹底底地偽君子。」
「撕下那偽善的面具吧,你出賣邱本初,並不是因為你現在沒有功德,這是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地,先把自己逼入絕境,然後給自己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懲惡揚善,積累功德。你別無選擇。哈哈!多麼合理的借口,你是一個多麼高尚的無恥小人,可是你騙得過天下人,能瞞得過自己的良心嗎?」
「是啊,你當然問心無愧,因為你總是不斷地告訴自己,你從一開始就只是在利用邱本初,他並不是你真正的朋友,你整垮邱家,只是在替天行道,你真是一個無比偉大的小人。」……
無數雜亂無章的嘲弄聲在識海中響起,彷彿無數把利劍,劍劍穿心。而與此同時,卻又有一股股清泉,源源不絕地注入乾涸的識海,溫柔洗滌著一道道支離破碎的傷口,每一次洗滌,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就稍減一分。
終於,他醒了。
睜開雙眼地那一刻。他看到的是一張憔悴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瑤瑤,是你嗎?」
他艱難地想要抬頭,卻感到全身無比沉重,連一丁點力氣都使不出,想張口說話,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轉瞬間,再次陷入深沉的黑暗。
只是,這一次的黑暗。分外寧靜,再也聽不到那些鬧哄哄的聲音,也沒有痛,甚至沒有自我存在的知覺。然而奇妙的是,他又分明感到,自己是存在地。
無邊黑暗中,漸漸浮現出一個虛像,面如銀盤,目似朗星,丰神俊逸。但若用心去觀瞧,卻又發現,這根本就是一團模糊不清的光暈。
「天星,想不到你這麼快就突破了煉神中期。真是可喜可賀。」
「師父!」
周天星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立刻激動得忘乎所以,在識海中大吼起來。以至於那團光暈一陣猛烈搖晃。幾乎片片破碎。
「瞎激動什麼。你個小混蛋,居然這麼快就又上一個台階,這次變卦連為師都沒預料到,拜託你以後不要升得這麼快了,不要動不動就打斷我的閉關。」江玉郎沒好氣地道。
「我暈,我什麼時候打斷你閉關了,你這個老傢伙自己耐不住寂寞。主動跑出來找我。關我什麼事。」周天星理直氣壯地反駁。
江玉郎怒道:「臭小子,還敢嘴硬。不知道我栽了你的因果樹嗎?你一下鬧出這麼大動靜,怎麼會不驚動我老人家?」
周天星一下子火了,氣急敗壞地罵道:「太陰險了,實在太卑鄙了,你還好意思說,居然偷偷摸摸種了我的因果樹,那我不是什麼秘密都沒有了?氣死我了,快把那棵樹拔了,不然我跟你沒完。」
江玉郎鄙視道:「這有什麼希奇的,從我看上你那天起,就種下了你的因果樹,連你小時候尿過幾次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哦,不過放心好了,我看不見你的內心世界,你還是有隱私的嘛。」
周天星立刻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無比悲憤地道:「世界上還有比你更無恥地人嗎?把我什麼都看光了,還跟我說什麼隱私,我X!你要是不把那棵破樹拔了,我就叛出師門。」
「唉!你怎麼不瞭解我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呢,我都這把年紀了,你那點破事誰要看。你當為師也像你這麼低級趣味,一煉成神念就去偷窺人家的房事,豈不知窺人陰私可是要折損功德的。我今天來就是要給你提個醒,不要老是浪費功德去幹那些無聊地事,尤其是窺人房事最要不得,你就沒發現,偷看人家行房的時候功德消耗得特別厲害?」
周天星默默回憶了一遍過往經歷,這才發現果然如此,卻聽江玉郎又道:「豈不聞,抬頭三尺有神明,這個神明並不是指世上真有神仙,而是指……這麼說吧,一切曾經發生的,都不會因時間流逝而消失,大到天體運行,小到草木枯榮,這世上每時每刻發生地變化,其實都在冥冥中被記錄在案了。不然我們這些天機宗傳人,又如何得知過去曾經發生地事?」
如醍醐灌頂,這番話聽在周天星耳中,就像一聲炸雷,震得他心旌搖蕩。這是一個他從來沒有意識到的問題,卻是一個極樸素的真理。
「所以,若要求證大道,首先就要讓自己的胸襟變得和宇宙一樣廣闊。你剛才之所以那樣憤怒,我想,無非是因為我能看到你的一些個人隱私吧,比方說你和林姑娘之間的事。呵呵!傻小子,你當為師也像你一樣,嫌自己功德太多?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我唯一地親人,就算我如你想像中那麼不堪,難道我就不擔心,你將來真地和我反目?我之所以栽下你的因果樹,只為防患於未然,也便於我隨時瞭解你地修行進度,至於其他方面,你送給我看我也懶得看。你如果堅持要我拔掉那棵樹,我也會尊重你的意思。」
一番話說得周天星又羞又窘,只覺汗顏無地。這一回,真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還是不要拔了吧。要不,萬一哪天我們失散了怎麼辦?」
江玉郎呵呵大笑,道:「好了,你已經達到煉神中期了,快挖功德池吧,記住,為師雖然不在你身邊,但一直都會關注你地,只盼你有所成就。將來和為師共參天機,我去也。」
周天星急叫道:「等一下,你下次什麼時候再來……」然而江玉郎早已中斷了和他的聯繫,那團虛像轉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死老頭,裝酷,耍大牌,非要把自己扮得仙風道骨的,真把自己當神仙麼?」
周天星忍不住對江玉郎的惡劣行徑大加批判,同時心底卻升起一股暖融融的親情。江玉郎剛離開那會兒,他感覺連天都要塌下來了。像丟了魂一樣,然而經過這一回短暫的神念交流,江玉郎雖然來去匆匆,卻出奇地沒有感到一絲離愁別緒。只因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哪怕今後兩人相隔天涯,都不會真正分開。或許要等到很多年後才能見面。但必定有那麼一天。他們會再次見面。江玉郎離開後,周天星就開始在識海中挖功德池了。顧名思義,功德池就是盛放功德的池子。不過並不需要真的在識海中挖出一個池子來,事實上這只是一種比較形象的比喻。
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功德池其實就相當於一種功德計量工具。在此之前,周天星無論積累功德還是消耗功德,對於功德量都只有一個模糊地概念。擁有功德池後就不同了。他可以隨心設置一個標準度量衡,從今以後。就可以對功德進行量化了。
千萬不能小看這個小小的進步,學會計量功德後,最直接的好處就是可以更合理地決定功德取捨,就像在識海中多了一個會算帳的會計,對開源截流有相當大的好處。而所謂挖功德池,其實就是制定度量衡的過程,正如現在,周天星就把他擁有的總功德值定為2000,也就是說,從現在起,每單位功德就是目前總功德的兩千分之一。
緩緩睜開雙眼,周天星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滿眼都是白花花一片。很顯然,這是在醫院裡。
看到這情形,周天星不禁啼笑皆非,他依稀記得,自己昏厥前是置身在自家書房中,想必是因為當時功德虧虛,精神損耗極大,以至於被心魔所乘,突然陷入迷亂狀態,家人們以為他生了病,就把他送到醫院裡急救了。
再看身邊的環境,這顯然是一套高級病房,陳設雅致,窗明几淨,衛生間電視一樣不缺,有點像酒店的客房,但比之更乾淨整潔。除了他自己躺地一張大病床,窗前還支著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一個秀美絕倫的少女蜷著身子合衣而眠,正是林水瑤。
正是清晨時分,一線金黃的晨曦透窗而入,靜靜鋪灑在她光潔如玉地俏臉上,修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安祥得如同傳說中的天使。
周天星忽然覺得十分享受這種感覺,生病對男人來說,有時其實是一種享受,他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得到,在他昏迷期間,林水瑤是如何精心服侍他地,只恨當時沒有知覺,無法真正享受到這份溫柔。當然,這種想法有點卑鄙。
只可惜,他剛剛升起地好心情突然間就消失無蹤了,只因他看到了一張放在床頭櫃上的《東海晚報》,一行醒目的黑體字躍入眼簾:「新一輪肅貪風暴拉開帷幕,東海市副市長邱本初日前已被紀檢部門雙歸。」
他顫抖著手取過這張報紙,默默讀完這篇頭條新聞,再看報上的日期,距他昏迷那天已過了七八天。
搖搖頭,歎了口氣,自我安慰道:「看來這回本初在劫難逃了,不過以邱清遠和周豫的能量,應該不會坐視不理的,這事弄到最後,最多就是丟官罷職吧,這對本初倒也未必是件壞事。不管怎麼樣,這回總是我欠他的,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就給他一大筆錢,讓他後半輩子做個太太平平地富家翁吧。」
這時房門外傳來輕輕地叩門聲,合衣而眠的林水瑤如觸電般,嗖一下從床上躍起,一眼看到坐在床上地周天星,立刻驚得說不出話來。
「天星……我不是在做夢吧……」
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終於確定無疑,嚶嚀一聲,旋風般撲到他身上,緊緊摟住他脖子,周天星頸項間頓時被濡濕了一大片。林水瑤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孩,失聲痛哭起來:「你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他們說……你可能會變成植物人的……」
周天星心中升起深深的歉疚,愧然道:「瑤瑤,對不起,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同時又覺十分無奈,心魔來襲,根本就不受他自身意願控制,天曉得以後還會不會再出這種狀況。暗暗打定主意,以後無論如何也不能行這種險棋了,不管為了什麼,都要把功德值始終保持在安全範圍內。
這時的林水瑤,渾忘了外面正有人敲門,不過醫院的病房從來不上鎖,外面的人聽到從房中傳來激烈的異響,就推門走了進來,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醫生,他一眼看到坐在床上的周天星,立刻震驚得合不攏嘴,愣了一刻,也如旋風般衝到病床前,伸手就搭他脈門。
終於,他長長吁出一口氣,笑道:「周先生,你可以去辦出院手續了。」
周天星不禁一愕,訝道:「這麼簡單?我還以為要經過很多檢查才能出院呢。」
那醫生啞然失笑,擺手道:「在我這裡沒這麼複雜,周先生想必也是醫道世家出身,就不要跟我這個末學後進開玩笑了吧。」
一聽這話,周天星更覺訝異,神色古怪地望著他,曬道:「這話是怎麼說的,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是什麼醫道世家的?」
那醫生凝目和他對視片刻,忽然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何必明知故問,你修習過上乘內家養生術,這是瞞不了我的,這回應該是不小心走了火吧。我也不瞞你,我姓華,是嶺南華家的嫡系傳人。我們不如找個機會,共同切磋一下。」
周天星則是越聽越糊塗,對所謂的嶺南華家,根本不知所云,不過直覺中,這人沒有撒謊,反而一片熱誠想與他結交,而且這人身上的功德氣息很強,想必是平時行醫濟世的緣故,所以對這醫生沒有惡感,結交一下也沒關係。
不過周天星現在情緒比較低落,暫時沒心情和一個陌生人糾纏不清,於是強笑道:「原來是華先生,只是我有言在先,我家真不是什麼醫道世家,如果你有空,下回出來喝酒倒是可以的,切磋嘛就不必了。」
那醫生聽了這話,神色有些失落,不過還是顯得十分高興,連聲道:「理解,理解,這樣吧,這是我的名片,周先生只要有空,隨時都可以跟我聯繫。」
周天星接過他遞上來的名片,見那上面印著華則誠三個字,還有一大堆頭銜,諸如省中醫協會副主任委員、某中西醫結合研究院院長之類的,居然還是個教授,不禁對他肅然起敬,這人的年紀看上去不過四十多歲,就能混到這種地步,實屬罕見,想必一定是有真才實學的。由此推之,所謂的嶺南華家也應該是個十分強悍的醫道世家。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對方不會是修道人。原因很簡單,修道人從來都是唯恐洩露身份,絕不會傻到對一個陌生人自報家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