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珂聽周天星問起那狗,便似被勾起了傷心事般,臉色沉痛無比,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狠狠摔到桌上,苦笑道:「你們看,就是這條狗,誰能找得著,我就真服他了。」
周天星打眼一瞧,差點把剛喝進去的一口酒笑噴出來,原來照片上並不是那種城市裡養的寵物狗,而是一隻地道的土狗,就是農村裡經常能見到的那種普通草狗。這也就罷了,偌大一個東海市,幾百萬人口的地盤,像這類的野狗簡直遍地都是,看上去長得都差不多,這要真找起來的話,可是了不得的工程。
而馮長春和張林甫的表情也很是精彩,兩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那照片,半晌才聽到馮長春爆出一句粗口:「我X!這算什麼事?洪書記家的老太太還真是邪門,什麼狗不養,偏要養這種狗。」
張林甫則是不停地小聲嘀咕:「老太太心善啊,慈悲啊,洪書記,大孝子啊,這家人,嘿!怪不得能發達呢。早就聽說,洪書記家養了條老土狗,起先我還不信,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的話聲雖輕,卻也落入眾人耳裡,三雙目光不約而同投向他,都現出訝異之色,馮長春忍不住道:「老張頭,你消息可夠靈通的啊,看不出嘛,省委大院裡的事都知道,哈!該不會你跟洪書記家也有親吧。張林甫瞇起小眼。啜了口酒,活像個說書先生般搖頭晃腦地道:「這事嘛,可就說來話長了,諸位客官莫心急,且慢慢聽我言。」
「去去!少來,你個老張頭,兩杯黃湯下去就沒個正形,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馮長春一把奪過他酒杯。不耐煩地催促道:「再跟我賣關子就剝奪你地喝酒權。」
經張林甫搖頭擺尾一番講解,眾人這才恍然。原來,這位省委書記名叫洪承恩,按慣例,封疆大吏都不能在本省為官,所以此公並不是江東人,祖籍在西北的一個偏遠省份,從小就生活在山區,其父早亡,自幼和母親相依為命。成年後踏上仕途,也許是機緣巧合,一路高歌猛進,僅三十年光陰。就從一個普通農家子弟變成鎮守一方的政界大員。
此公事母至孝。少年時代,恰逢百年不遇的自然災害,這年臘月。家裡斷了糧。他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跑進深山打獵,結果兩天兩夜都沒回來,他母親急得沒法,只得央求村人幫忙尋找,最後在離他家不遠的一處山澗裡找到他,當時人已經處於深度昏迷,卻在他身上發現了一小袋松籽。後來人們才得知。他在山中轉了兩天,非但沒打到任何獵物。反而被幾頭野狼追得滿山亂跑,不過卻找到個松鼠窩,得到了一些松籽,回來的路上一直沒捨得吃,要帶回去給母親充飢,不想還沒到家,就把自己活活餓暈了。
至於他家養的那條狗,其中更有一個很感人的故事。洪書記出仕後,隨著權位日重,一直都很想把老母親接到城裡享福,老太太卻執拗得很,非要守著家鄉那個貧瘠的小山村養老,這事就一直沒辦成,無奈之下,只得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住過去,專門負責照料老人。誰知後來有一天夜裡,老太太突發急病暈倒在家,而本來照料她地人又剛好因事外出了,家裡除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老太太,就只有一條大黃狗,大山裡並不像城市那樣人口稠密,每家每戶都住得很遠,也幸得這條忠犬甚通人性,居然獨個兒跑出去叫人。
然而,山裡人家家戶戶都養狗,就算是深更半夜,一聲狗叫就能引起群狗亂吠,是一件十分尋常的事,偏偏狗又不能口吐人言,那狗連尋了七八戶人家都沒能叫開門,到後來只能用爪子撓門,用頭撞門,這才驚起了一家人,當那家人推開屋門時,一眼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原來那狗早已自己把自己撞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流,幾乎成了一條血狗,一見有人出來,立刻撲上去咬住那人褲管,死命往自家的方向拖。這個故事的結局自然是狗引來了村民,老太太獲救。不過經歷了這次事件後,洪書記也終於軟磨硬泡地說服了老太太,和狗一起搬到城裡住了。
眾人聽完這兩個故事後,良久無言,誰也沒興趣去追究張林甫的消息來源。秦珂歎了口氣,點頭道:「一家子都是好人吶,說不得,怎麼著也得替老太太把狗找回來。」接著便戴上警帽,向眾人打個招呼,風風火火地走了。
而此時的周天星,卻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剛得知此事時,他只覺得為了省委書記家一條狗,就要出動整個交警大隊滿大街找狗,不但可笑,而且可悲,現在,只剩下可歎。世間之事,往往就是這樣,是非對錯,很多時候,真的說不清。
酒喝得差不多地時候,張林甫拉住他的手,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大著舌頭道:「大兄弟啊,老哥哥求你個事,這事要能辦下來呢,我老張家一輩子感你的恩,要是不能辦,也沒關係,哪說哪了,也別往心裡去。」
周天星笑道:「老張啊,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只要在我能力範圍內,兄弟沒二話。」
「行!就衝你這句話,我就得再敬你一杯。」
張林甫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不失時機地舉起了杯,卻被周天星一手按住:「先說正事吧。」
「行!那我就直說了呵,我家有個丫頭,今年嘛,二十三,來來,我這兒有照片,兄弟你先瞧瞧,看看我丫頭長得水靈不。」
周天星一愕。心道:「該不會又像上回林玉樓那樣,碰上一個要嫁女兒地吧?真這樣倒也沒什麼,反正我跟瑤瑤的事是擺在檯面上的,你老張頭再鬼,也不能逼我當陳世美吧。」
想到這裡,心中略安,於是裝模作樣接過照片瞧了一眼,誰知不看還好,一眼看去。差點沒當場吐出來。這顯然是一張藝術照,能把藝術照也拍成這麼噁心地,也算是曠世難遇了。
「怎麼樣,我家丫頭長得還不賴吧,看看,有鼻子有眼地,再看這皮膚,多好。」
張林甫興致勃勃地吹噓著,周天星卻憋得滿臉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他十分擔心,只要一開口,就會把今天吃進去的東西全吐出來,只得暗中猛運真元。強壓住那一股股從胃裡往上直泛的酸水。
至於這姑娘長相到底如何,還是不要描述的好,意會一下就行了。
一瞥眼間。卻瞧見馮長春揶揄的眼神。彷彿在說,某家早料到老張頭會來這一手了,眼下就看你有什麼能耐擺平了。
「咳咳!」
周天星終於調勻氣息,緩過勁來:「老張啊,你女兒嘛,確實長得不錯,那個……不知道有什麼事需要我出力地?」
張林甫笑得如同一隻千年老狐狸:「聽說最近你們江航又在招空姐了。是不是啊?」
如五雷轟頂般。周天星的腦子頓時炸了,即便是像他這樣地修道高人。在聽到如此無恥地、過分的、無理地要求時,都受不了這種來自精神領域的核暴式攻擊。與此相比,西方教廷的那些所謂精神攻擊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這世上有一種人,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姑且冠名為「鐵牆人」吧,只因這種人的臉皮比鐵板還要硬,比城牆還要厚。有生以來,周天星第一次領略到了「無恥」這兩個字真正地內涵。
「咳咳!」
周天星又開始咳嗽了:「最近氣管不太好,老兄別介意。其實呢,你大概不太瞭解,空姐這個職業,說穿了,也就是飛機上的服務員,還是蠻辛苦的,當然了,收入嘛會比一般的工作高一點,不過呢,其他行業裡高薪地職業也是很多的啊,沒說的,既然是自己人,我就不跟你說那些虛地了,張大哥,既然你開了口,你女兒地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保證幫你找一個又體面、又輕鬆、收入又高的工作,你看?」
拘留所長雖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但周天星的一貫作風是,能交一個朋友,就不樹一個敵人。再說,目前還要在拘留所呆幾天,人家又這麼給面子,不管這人為人如何,場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
張林甫當然聽得懂他的意思,眼珠一轉,又換上一副苦瓜臉,口風一下就變了,無比真誠地道:「大兄弟啊,我也知道,我家丫頭地長相,有點那個。唉!我今天就豁出去了,這張老臉也不要了,實話跟你說吧,憑我張某人地人脈,要找個說得過去的工作不難,難就難在,那丫頭死心眼啊,整天就想著當空姐,要不就當明星,別地什麼都不肯幹。還……唉!老是拿自己跟那個什麼芙蓉姐姐比,你聽聽她都說了些什麼,我怎麼說也比芙蓉姐姐長得好看吧,人家都能當明星,拍電影,憑什麼我不能?」
不得不承認,張林甫的模仿能力相當強悍,最後幾句顯然是捏著嗓子在學他女兒說話,眉眼間居然還帶了一絲搔首弄姿之態,惟妙惟肖,看得周天星胃酸又一陣陣往上泛。
馮長春這才肯出面解圍,插口笑道:「老張頭,讓我說你什麼好,小孩子愛胡鬧,你就也跟著她胡鬧,好了,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走了。」
馮長春一走,屋子裡就剩下周、張二人,他們原本坐得就不遠,張林甫卻又把椅子向他靠了靠,把屁股挪過來,湊到他耳邊道:「跟你說白了吧,其實我早就走過你們那個招飛辦嚴主任的路子,可人家一見我家丫頭的照片,就死活都不肯鬆口了。我打聽過,江航招一個空姐要十萬。我出二十萬。大兄弟啊,你在江航有身份有地位,要是你能出面,一句話就頂別人一百句啊,就當老哥求你了,行不?」
話說到這個份上,周天星也不得不有所表示,他微微歎了口氣,淡淡道:「張所長。照理說我現在還是你地階下囚……」
「不不不!」
張林甫一聽這口風就急了,連忙擺手撇清,連語氣都變得諂媚無比:「周少,看你說的,我老張是那種人嗎?一碼歸一碼,不相干的。嘿!像您這種身份的人,我平時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周天星實在聽不下去了,只得截斷他話頭,正容道:「老張。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的事,很難。有句話你一定聽說過,錢不是萬能的。你再有錢,能買個國家主席當?一句話,你女兒的形象。實在不適合當空姐。這不是路子粗不粗、擺不擺得平的問題,而是一個底線。」
「我懂,我都懂。」
張林甫小雞啄米般點頭,又換上一張無比真誠地臉,義正辭嚴地道:「有些事兒可以在檯面下操作一下,有些事兒怎麼操作都沒用,航空公司嘛。總要講點形象的。」
周天星反倒被他說得一愕。心道原來你也明白這個道理啊,這不是明擺著扮豬吃老虎。欺負我周某人年輕嘛,當下就沉下臉,冷冷道:「張所長,我周某人年輕識淺,您老就別再跟我繞了,直說吧,你到底想怎麼著?」
畢竟在官場上打磨了將近一年,雖是在不經意間的小小發作,卻立刻生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這便是傳說中的所謂官威了。雖然還沒有達到那種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的程度,但相對於張林甫這個階層,那是綽綽有餘了。
張林甫顯然沒料到他會突然動怒,不禁為之色變,心道果然是太子級的人物,就是和那些沒見過大世面的草根不一樣,平常人若落到這步田地,又遇上「雪中送炭」的看守所長,哪裡還有什麼原則可講?就算是黑道大佬進來了,也會對他這位「及時雨宋江」式的人物感激涕零,有求必應。
事實上,別看這位整天笑瞇瞇如一尊彌勒佛地老張頭貌不驚人,也沒有多麼大的權位,但在本地黑道上卻極有份量,只要是道上的朋友,一提到「張林甫」三個字,都會忍不住翹起大拇指,讚一句「仁義」。甚至,他在道上還有一個十分響亮的綽號,人稱「小宋江」。
當然,這裡地黑道指的並不是洪門那種傳承數百年的大神級存在,充其量不過是象「古惑仔」裡那種收保護費、操著西瓜刀砍人地角色。
而真正地太子級人物,自也非尋常的紈褲子可比,並不是說只要老爹是高幹,子孫們就是太子,這實際上是一個認識上的誤區。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的龍子鳳孫們,最後真正能登上太子大位的,又有幾人?再舉個例子,清朝的康熙皇帝生了幾十個兒子,早年就把二阿哥立為儲君,卻是立了又廢、廢了又立、立完再殺。由此可見,太子也不是那麼好當地。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以上只是一個小比方,不必深究。簡而言之,能稱得上「太子」地人物,都不會是易與之輩,如方梓明那種,就算他父親位極人臣,頂多也只能算個膏粱子弟,而只有邱本初那種既有父蔭自身又有些能力的人,才能配得上「太子」二字。
「唉!我地周少啊,您就不要跟我這種小人物較真了,我這不是被家裡那個傻丫頭逼的嘛,我沒壞心,真的,您一定得相信我,不然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張林甫的臉真是說變就變,又換上苦瓜臉,彷彿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開始叫起撞天屈來。周天星凝目望他片刻,依然冷笑道:「都是在場面上走動的,跟我鬧這些虛文有什麼意思?好了,今天的酒就喝到這兒吧,多謝了,牢房在哪兒,帶路吧。」
張林甫這回真的急了,一把摟住他的肩,卻又像被燙著了似的連忙鬆開,一疊聲央求道:「我的小祖宗啊,你就行行好吧,別跟我這種小人一般見識了,老天啊!我這是作的什麼孽啊,我到底上輩子欠了誰的債啊,我還真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不知怎的,他說到後來,竟然號啕大哭起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傢伙,竟然就當著一個初次謀面的人,不管不顧地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周天星一開始還以為他又是惺惺作態,想用眼淚博取同情,但越看這情形就越覺不對,而且直覺告訴他,這人此時的情緒並不是偽裝出來的,而是真的在發洩積鬱已久的悲傷和無奈。同時他隱隱感到,張林甫此時的心境和狀態,竟然和自己某些時候的情緒有幾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