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義此刻的心情,實在有點複雜難言。對周天星這個「太子黨」,他從內心原本是極排斥的,但隨著和他相交日深,漸漸看出,其實周天星身上還是很有些「草根習氣」的,就拿上回周天星處理罷飛風波的事來說,雖然當時周義並不在現場,但口口相傳之下,他還是得知了大部分細節,很難想像,一個從小就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年輕人,對世態人心居然能把握得這麼精準,這一點曾令他頗感困惑。
再有,自從周天星進法務部後,壓根就沒花過一分錢公款,無論吃喝玩樂都是自掏腰包,反倒是他這個副職,花起錢來一點都不受約束。
按江航現行的財務制度,各單位的一應行政開支都是由部門正副主管共同掌握,而且只限定兩人有簽批權,也就是說,一個部門裡最多只能有兩個領導有簽字權,按慣例,在經費使用的問題上,一般都是由各部門的主要領導自行協調,但周天星從一開始就壓根沒管過這件事,把部門裡的財權全都交到了周義手上,不管什麼開銷他都從來不過問,也不肯在任何報銷單據上簽字,也就是說,部門裡的任何花費都必須由周義經手。對於這一點,周義一開始還以為周天星故作姿態,或者過於愛惜羽毛,但時間長了才知道,周天星根本就沒想過用部裡的錢。對這件事,周義一直相當疑惑,雖說「太子黨」一般都很有錢,但天下哪有不吃腥的貓?法務部雖然在公司機關裡不算大,但每年可供支配的經費也有兩百多萬,周天星再有錢。能對著這樣大的一塊肥肉無動於衷?然而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面前。周天星就是不肯動用公家一分錢。
漸漸地,周義隱隱感到,這位年輕的上司也許並不像他從前所想的那樣。是個地地道道地二世祖,反倒像是個城府極深地官場老鳥,行事風格莫測高深,不出手則已,只要他一出手,必定是勢挾雷霆,一擊致命。
正如當初孔泉的「**事件」。打死他都不信。像孔泉這種久經官場的老狐狸會犯下這麼愚蠢地錯誤,居然敢在辦公室裡**女職員。何況早在事發前很久。他就隱隱察覺出孔泉和董淑貞之間的曖昧關係了。因此,這件事是相當耐人尋味的。
即便如此。周義還是當面痛斥了周天星,平生第一次,他感到心情無比暢快,同時,心中也生出一絲悔意。
按理說,一個在國企機關裡混了幾十年的人,不應該犯下這麼愚蠢的錯誤,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就大大得罪頂頭上司……不但沒必要,而且是在跟自己的飯碗過不去。
其實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今天到底是發了什麼瘋。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地水,那是不可能收回地。
「唉!也許是被壓抑得太久吧,也許,每個人都有衝動的時候吧,也許……」
雖然不願後悔,但他還是忍不住為自己找出了無數條理由,似乎這樣就可以說服自己,剛才地行為是可以理解地,並不是不可原諒地。
「你現在有點後悔了,不是嗎?如果你現在向我道歉,看在你一把年紀的份上,也許我還可以原諒你。」周天星目光中閃出一絲譏嘲,口氣冷淡地道。
房間裡陷入死一般地沉寂,但周天星卻顯得很悠閒,他甚至還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啪嗒」一聲,用打火機點燃了,淡淡道:「老周啊,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也不算短了,想必你也對我有所瞭解,只要我心情好,什麼話都好說,可是,一旦我心情不好了,後果還是有點嚴重的。」
周義終於慢慢昂起頭,他的目光中漸漸升起一種難以言表的意味,但他並沒有再說一個字,甚至連眼角都沒掃周天星一眼,如同坐在他對面的只是一團空氣。接著他緩緩站起,轉過身,挺了挺腰桿,一步步向門外走去。
周天星終於笑了,而且笑得無比燦爛,在他背後輕輕道:「我忽然發現,這家公司還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糟糕,至少還有你,老周。我只能說,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同一時刻,江航黨委書記辦公室。房門從屋裡反鎖著,賀延年背朝上趴在一張長真皮沙發上,正閉目享受人力資源部經理吳從龍體貼入微的腰背推拿。
吳從龍現年三十二歲,長得白白淨淨,皮膚光潔白皙,還擁有一張在男性中十分罕見的瓜子臉,而且此人說話也是尖聲細氣,頸項間也沒有明顯的突起,因此乍一看去,經常有人會誤以為他是個女人。
不過吳從龍卻在十年前就練了一手絕活,那還是他剛剛大學畢業進燕航時,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賀延年腰椎不好(當時賀延年還是他那個小部門的科長),因此留上了心,還專門跑到一家盲人按摩院拜師學藝,不久後就學成一套真手藝,此後便飛黃騰達,混得風生水起
「賀書記,剛剛得到的消息,周天星回來了。」
吳從龍在賀延年耳邊輕聲細氣地道。他現在的模樣宛如清宮戲中那些正在細心伺候主子的奴才,身子弓得像只蝦米,一邊說話,一邊埋頭使勁幹活,額上細汗津津,語氣卻溫柔異常。
賀延年低嗯一聲,卻長久沒有答話,吳從龍有點急了,便又道:「賀書記,那小子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啊,我之前也向您匯報過的,據說上回有一次飛行員鬧罷飛,就是他給擺平的,這小子關係可通著天呢,公司裡人人都說,他是個背景很深的太子黨呢。」
「是嗎?」
賀延年冷哼一聲,淡淡道:「那又怎麼樣?就算他是個太子黨,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唉喲!我的賀書記呀,您就別考我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把這種人留在公司,那還不就是個定時炸彈,您想想。我們現在對邱黨打壓得這麼厲害,那小子又是跟邱本初穿一條褲子的,能不跟我們急?再說,像他這種身份的人跑到江航來混,圖地是什麼?還不就是想賺點政治資本,先在這兒把級別弄上去,今後好向政界發展。而且他現在就已經是副處了。再上一個台階就是正處,那可是公司副總級地啦。」吳從龍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無比幽怨地在他耳邊嘮叨著。
賀延年終於笑了。同時抬起一隻胳膊向上擺擺手。頗為愜意地道:「好了,扶我起來吧。」
吳從龍忙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子扶起坐好。接著又跑到飲水機旁,端起一杯十分鐘前剛泡地茶,用手握著體會了一下溫度,想了想,又打開杯蓋,往裡面續了一點熱水,這才親手端到賀延年手中。
賀延年呷了口冷熱適度的茶水,向他投去一個讚賞的笑容,道:「那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吳從龍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意味深長地道:「賀書記,您說,有哪個貓兒不偷腥的?我都打聽過了,據說那小子風流得很,從前客艙部裡有個空姐,就是他弄進來的,現在嘛,大概是玩膩了,不知怎麼的就把人家開了,當然,也有可能養起來了,還有,他們部門裡有個女職員,也是他從外面弄進來地,也是他地禁鸞。」
賀延年目光一閃,也露出一絲陰笑,點頭道:「你這個點子不錯,年少得志,哪有不風流的道理,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啊,很多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在女人身上栽了跟頭。我看……乾脆就把他安排到客艙部去,那可是個美女如雲地地方,像這種血氣方剛地年青人,呆久了不出事才怪。」
吳從龍一聽這話,立刻喜動顏色,一疊聲道:「賀書記,您真是……嗨!我沒話說了,看問題就是有深度,嗯,要不,把龔有才那小子也換掉,換個咱們地人去盯著他,這樣一旦姓周的出了什麼岔子,咱們就能第一時間作出反應了。」
賀延年皺眉想了想,搖頭道:「不行,龔有才是肯定要換掉地,不過老錢上次已經跟我打過招呼了,那個位子他已經有人選了,呵!這個老錢啊,手伸得可是夠長的,剛把飛行部來了一次大換血,手又伸到客艙部去了,不過我暫時還不打算跟他起什麼衝突,畢竟那個位子也不是很重要,目前最要緊的,其實只有兩件事,第一是把林正平弄下去,好騰出位子來讓你幹,第二就是周天星,這人一天不除,總是個心腹之患。」
吳從龍一聽,大喜過望,以至於激動得渾身發抖,顫聲道:「賀書記,這……叫我怎麼說好,您……真的有意把林正平的位子騰給我?」
賀延年呵呵一笑,擺手道:「看我,真是老糊塗了,一不小心就說溜了嘴。唉!算了,既然把話說開了,就跟你說說吧。從龍啊,我一直是很看好你的,要不也不會巴巴地把你從總部帶過來了,林正平的位子我也是打心眼裡想讓你幹,但是目前時機還不成熟啊,第一,你現在的資歷畢竟還太淺,把你提到現在這個位子上,已經有很多人說閒話了,這你自己也是清楚的,所以想要再上一個台階,還得再熬一段時間啊。第二,提一個分公司的副總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事,還得上面點頭才行,我只能負責推薦人選。所以呢,這事我就一直藏在心裡沒跟你明說,沒有十足把握的事,說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吳從龍點頭如搗蒜:「是,是,是,賀書記,我就知道,您絕不會虧待我,這事不急,只要您有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
接著他頓了頓,又小心地試探道:「只是我有一點不太明白,既然我現在還不能上位,那就算林正平倒了,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呢?」
賀延年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冷冷道:「這你都看不出來嗎?邱本初去市裡當了副市長,卻把一班嫡系人馬留在了江航,居然一個都沒帶走,你不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
吳從龍眼珠亂轉,他可從來沒想過這麼有深度的問題,腦子轉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乾笑著問道:「賀書記,您就別跟我打啞謎了好不,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就只能跟在您身邊辦點小事,這種全局性的大問題我哪裡想得明白。」
賀延年顯然對這番馬屁很受用,矜持一笑,淡淡道:「這其實也不能怪你,有件事你大概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我也就向你一個人透露了,東海要建新機場了,這是前兩天在江東省常委會上定下來的,已經報請國務院有關部委立項了,由省政府出資一百億,東海市財政出資一百億,另外再通過其他渠道籌資五十億,總投資是兩百五十億,要在東海建一個一流的國際機場,你不妨仔細想想,這意味著什麼?」
吳從龍目光連閃,突然一拍大腿,恍然道:「也就是說,一旦這個工程正式啟動,我們江航肯定也得在這個新機場裡投入巨資,要不然這個機場建起來還有什麼用?我們至少得在裡面建幾座辦公樓吧,而且勢必得把我們公司的重心向新機場傾斜,甚至整體搬家,這……這是多大一筆投資啊。」
賀延年嘿嘿一笑,從茶几上的煙盒裡拈出一根「大熊貓」,吳從龍忙知機地掏出打火機替他點了,一切動作都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賀延年吐出一口煙圈,冷笑道:「所以呢,邱本初他想吃兩頭,那是他的癡心妄想,門兒都沒有。我其實也不是個不能容人的人,要是在一般情況下,就算他在江航留下一班人馬,畢竟他也是東海的父母官,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些事睜隻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可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要是還這麼不知趣,可就怪不得我了。」
這一番話直聽得吳從龍愣在當場,良久沒發出聲音,再望向面若寒冰的賀延年時,目光中不禁又多出幾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