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航的新老總錢思健是半個月前到任的,他是從燕航總部直接下派的幹部,來江航前任燕雲航空公司南都飛行部總經理(副局級),現年五十一歲。這裡需要說明一下,在民航系統中,分佈於全國各省會城市的飛行部門都會在名稱前冠以地名,以示區別,例如,江航的總部設在江東省省會東海市,那麼江航的飛行部門就被稱為「東海飛行部」,而燕航總部機關設在南都市,就稱為「南都飛行部」。
僅僅幾天後,財務部就添了一個享受副處級待遇的副經理馬新城,和錢思健一樣,也是南中人。按照江航副局級單位的編制,部門經理級的幹部一般都是副處級,也就是說,這位新上任的副經理享受的是正經理待遇,級別上和財務部經理黃建國平起平坐。
至於馬新城其人,熟知他背景的人都知道,他不但是錢思健的同鄉兼中學同窗,而且是錢家南中老宅的鄰居,僅僅半個月前,他還在南中境內一家瀕臨倒閉的機械廠供職,任財務科副科長,如今搖身一變,立馬成了江航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馬新城一到任,沒幾天就向錢思健遞交了一份書面調查報告,對公司現行的財務制度和流程頗有微詞,並一口氣提出了十幾條整改意見,錢思健總經理在接到這份內容翔實的調查報告後,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研究了整整一下午。第二天一早。他就在總經理辦公會上親自把這份報告從頭到尾念了一遍,這份報告還沒念完,會場上就不時響起熱烈地掌聲,幾乎人人欣容滿面。個個擊節稱讚。
當錢思健念完最後一個字時,一個恰如其分地基調也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江航的財務體系一定要改,而且必須馬上就改,如果不徹底改變財務部門效率低下、管理混亂的現狀,就是對國有資產和江航全體員工的不負責任。
於是,一個由錢思健牽頭任組長、馬新城任副組長地「公司財務體制改革領導小組」就在會上當場成立了,而身為財務部經理的黃建國也在會上主動發言,表示堅決服從公司領導的指示精神,卻在會後第二天就把一張醫院開出的病假單交到了公司總經辦(總經理辦公室)。請了兩個月的長病假。
再說新上任的黨委書記賀延年。此人現年五十三歲,比錢思健大兩歲,祖籍安西省,來江航前是燕雲航空市場部經理(正處級),來江航後,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力資源部經理換成了他從總部帶來的心腹吳從龍,這人從前曾做過他的秘書,後來經他推薦,成了總部人力資源部的一個副科長。一來江航就直接提了實職副處。
秘書出身地吳從龍,搞人事卻很有一套,來江航不足半個月,就分別從南中和安西調入上百人,其中以安西籍地居多。基本上都是中低層行政幹部。然後把他們或明升或暗升,全都填充到了公司各主要職能部門。至於從南中調來的人,則清一色都是飛行員,其中有一個直接任命為東海飛行部副經理,其餘的基本上都分到了各個飛行中隊。不僅如此,這上百新進員工有一多半都帶來了家屬,也全都分進了公司各部門。
可以說,短短半個月中,江航的中低層幹部就來了一次大換血,其中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憂,正如周天星現在遇到的局面,他所管轄的部門就出了大麻煩。
周義辦公室中,周天星手中捧著一杯熱騰騰的新茶,正凝神傾聽龔有才滔滔不絕的演講:「周少,您是不知道啊,現在江航簡直成了南中幫和安西幫的天下,我們這些人全都靠邊站了啊,這下可好了,周少您總算回來了,我們這幫邱總地老部下,可全都指望您了。」
對於龔有才的說話習慣,周天星從前和他剛認識時還不太適應,這傢伙是那種典型的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當有「外人」在場時,龔有才就稱他「周經理」,但只要單獨相處或是只有周天星嫡系人馬時,他那副諂媚樣就別提了,一口一個「周少」,叫得順口無比。
只可惜,周天星對他的話題一點都不感冒,他從前之所以和邱黨混得這麼熱乎,完全是因為想找個梯子往上爬,在國企裡混個身份地位,一來能對父母有個交待,二來有個國家幹部的身份,在社會上走動起來也比較方便,至於真要做多大地官,根本沒考慮過。官職越高,結下地因果肯定就越多,這是毋庸置疑的,就說上回地罷飛風波吧,光是那天上午就損失了不少功德,至今想來依然心有餘悸,而且也難保今後不會再出這樣的事。
再說,整天跟一幫貪官污吏混在一起,對修道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就如之前幫邱本初陞官,其實就折損了一些功德,不過當時的處境也容不得他有選擇的餘地,如果他那時對邱本初的請求置之不理,不但會失去一個官場強援,而且身份也面臨著被拆穿的危險。
如今則是時移事易,既然已經把邱本初扶上了台,算是展示過實力了,也就沒有必要和邱黨攪在一起了,除非他嫌自己的功德太多。
他真正需要的,是那些能給他帶來功德的人。
面對興奮過度的龔有才,周天星也不好把自己和邱黨摘得太乾淨,於是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淡淡一笑,以不屑的口吻道:「有才啊,看你就這點出息,我還以為天塌下來了呢。要我說嘛,不管什麼南中幫還是安西幫,都跟咱們沒什麼關係。本初不是去了市裡嘛。你們這些老部下跟去不就得了,他堂堂一個副市長,市委常委,安排幾個人還不是一句話地事。」
龔有才地臉立刻拉了下來。苦笑道:「周少,不瞞您說,我早就找過邱總了,畢竟在政府機關裡謀個一官半職,總比呆在這死不死、活不活的鬼地方強吧,可是,邱總也有難處啊,他剛到市府,屁股還沒坐熱呢,還有……」
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同時上身向周天星靠了靠。神秘兮兮地道:「周少,這話可是邱市長當著我、林正平、肖永、黃建國、連雲山五個人的面親口說的,總共只有八個字,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周天星在心底細細品了品這八個字,不禁暗暗苦笑。由於這段時間一直比較忙,他還沒來得及和邱本初細談過,卻不知對方已對一班親信手下作出了這樣重大地安排,看來他是打算把在江航培養的全部人馬都交到自己手上了。只是。這究竟是一筆唾手可得的政治遺產,還是從邱家戰車上拋出的一根鎖鏈?
雖然不願接受邱本初這份「大禮」,周天星也不便明言拒絕,只得和龔有才虛於委蛇一番,但說到後來。實在盛情難卻。只得做了點小小讓步,答應他回頭和幾個邱黨的骨幹分子一起吃頓飯。這才把他打發走了。
好不容易哄走龔有才,周天星想起剛才的事,便隨口問道:「老周啊,剛才是怎麼回事?跟誰發脾氣呢?」
一提起這事,原本已恢復常態的周義又激動起來,憤憤不平地道:「周經理,你還別說,一說這事我就來氣,那個姓吳的,就是賀延年帶過來的吳從龍,那小子真不是個好貨,一上來就搞了個什麼機構改革,說要把公司各機關和二級單位的員額全部重新裁定,一下子就砍掉我們法務部八個編製,這還不算,所有人地崗位工資也全都要調整,這不,剛才我就為這事跟他手底下地小嘍囉摟火呢。」
周天星靜靜聽他發完牢騷,終於把事情理出了一個大概,無非是新上任的人力資源部經理在藉故整自己的部門,這種事在任何集團裡都是司空見慣的,只是有些疑惑,他和吳從龍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幹嘛要跟自己過不去?
不過他對這種小事並不在意,他這個太子黨早已名聲在外,就算江航現在不歸江東省管了,但只要稍有官場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在沒有發生巨大利益衝突的時候,沒必要開罪任何稍有背景的人。在背後偷偷摸摸使點小手段也許是有的,但想要真正撼動他在江航的地位,基本不可能。
而且周天星對這家基本沒怎麼上過班地公司沒什麼感情,公司高層中又基本沒什麼值得關注的角色,都是一丘之貉,想要在這種環境下有所作為,那是在跟自己過不去,所以這件事他根本懶得過問,聽過就算。
卻沒想到,周義話匣子一打開,就再也收不住了。
「周經理,這段時間你一直不在,有些情況你可能還不瞭解。唉!現在這公司啊,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我進江航十幾年了,還從來沒哪一年像今年這麼慘的,我看著都揪心啊。聽財務部的人說,其實我們早就資不抵債了,雖說是並進了燕航吧,可燕航的日子也不好過啊,你還沒看過工資卡吧,這幾個月不但獎金一分沒有,連工資都減半了,就說我們部裡,大多數都是小青年,現在每個月只能拿千把塊錢,有地人要還房貸,還有人等著買房子結婚,周經理你說,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周天星終於被觸動了,雖然他現在有錢有地位有女人,什麼都不缺,但他出身於草根階層,和那些一生下來就銜著金鑰匙地二世祖畢竟不同,聽了這番話,不禁感同身受,同時也觸發了自己當年身為一個普通百姓時的情懷,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黯然道:「有什麼法子呢,世道不好唄,誰讓咱們趕上了金融風暴呢。」
想了想,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做工精美地小盒子,裡面是一塊從法國帶回來的「浪琴」腕表,送到周義手中,有些歉疚地道:「老周啊,最近我一直都不在公司,真是辛苦你了,一點小意思,略表一下心意。」
周義默默打開盒子,凝目望著那塊表出了會神,漸漸地,一股難以遏制的怒意從周義眼中升起,他緊緊抿著嘴唇,突然冷笑起來,斜睨著周天星道:「周經理,說句不好聽的,像你這種人,就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公司現在這慘樣,要光是天災的話,也就算了,誰還沒個走背字的時候,可在我們江航,不光有天災,還有人禍,就說你剛才和龔有才那番對話吧,我在邊上都有點聽不下去了,你們這幫人,就知道顧著自己陞官發財,什麼時候管過老百姓的死活?今天你鬥我,明天我鬥你,鬥來鬥去,我算是看透了,不管你們哪一方鬥贏了,老百姓都他媽沒好日子過。」
周天星這回真的驚呆了,他做夢都沒想到,老周義居然敢這樣當面頂撞他,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
從踏入官場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自以為很瞭解人性,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些官場老鳥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之所以剛才和龔有才的談話並沒有避著周義,也是他自以為已經徹底收服了這個下屬,都是自己人了,還需要那麼多避諱幹什麼?
但他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方面,人和動物之間最大區別是,人類除了追求利益的動物本能外,還擁有良知。
正如曾經的一首歌中所唱,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究竟哪一個更重要,此時此刻,周義無疑選擇了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