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寧將幾個小廝打得狼哭鬼嚎,桌子凳子砸的缺胳膊斷腿,周圍喝茶的人作鳥獸散,茶棚老闆和小二嚇壞了,縮在角落哆嗦,一面告饒:『「各位爺,小的做一點生意不容易,求你們住手吧!」
華衣公子還不識相,在一邊嘶嚎:「給我上,狠狠的打!」
「撲通」一個笨重的身體被扔過來砸在他臉上,交疊著撲到在地。
很快,小廝們東倒西歪躺在地上,長安長寧收腳住拳,又站回主子身後。
段思聰冷哼一聲,示意長安付銀子賠償茶棚老闆,抱著心月欲走,只見華衣公子手忙腳亂踢開趴在他身上的小廝,指著段思聰胡亂罵道:「有種的,你別走,你知道我是誰?我非教我爹收拾你們不可!」
段思聰緩緩轉身,臉上浮起一抹玩味笑意,睥睨著他:「你爹?你爹是誰?」
「我爹是禮部尚書!」見段思聰微微怔愣,他得意地獰笑:「怕了吧!」
「原來是韓大人的公子,怪不得如此囂張。」段思聰眸色森如寒冰,微芒一閃:「禮部尚書居然教出這樣的兒子,想必,他的德行實不堪重任,你回去,告訴你爹,讓他來見我。」
他不怒自威,帝王霸氣突現,華衣公子心下一凜,不由自主打個寒戰,呆若木雞。
段思聰抱心月出茶棚,她在他懷裡小聲說:「四殿下,你放我下來,人多……」
一張雪白的臉浮現淡淡紅暈,眸色如水,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段思聰輕笑:「你方纔的膽子哪去了?」
心月咬住下唇。黑眸中水色更濃。漫延成大霧氤氳鋪開。和著周圍細雨婆娑。潮濕而嫵媚。他地心。隨之溫軟。化為一潭春水。
皓月當空。女子在煙波湖畔吹簫。虛幻地倒影隨浩淼奔流不息地湖水。轉了無數個彎。穿過三年光陰。與今日地濛濛雨霧終於彙集在一起。嚴絲合縫。似乎。那年地水霧和今日地細雨。始終不曾離散過。
如果。三年前。只是對她好奇有好感。那麼剛才在茶棚裡。她倏然出現。就如耀眼地光。在他心裡劈開縫隙。她地烈性。她地嫵媚。都是一種武器。直抵他心底最柔軟地地方。
剛剛見到她。段思聰就明白:這個女人不知不覺俘獲了他地心。
他駐守多年地心防城池轟然失守。有什麼東西入侵而他沒有抵抗地能力。很陌生地感覺。卻又動人心魄地甜蜜。
終於。他放開她。問:「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送心月回客棧,很小很簡陋的一間房子,只有一張床和簡單的桌椅。她身上淡綠色衣裙是普通素麻織布,式樣很簡單,想來是自己縫製的,週身上下除了手腕上幾隻絞絲玉鐲和間一支銀簪子再無其它飾。段思聰冷眼旁觀,眉頭越皺越緊,因為這一切充分說明,心月的處境艱辛。
她走來走去為他添茶送水,神情自若,並不因房間和衣裝簡陋有任何不安。
但,他的到來,無疑使這小小的房間充滿壓迫感。三年不見,段思聰成長為鳳翔龍翥的男人,雖然他仍舊優雅俊逸,但舉手投足中有一種威懾,心月需要極大的定力才能使自己在他面前保持從容淡定。
她不能錯,機會只有一次。
等兩個人面對面坐下,赫然一笑,才覺,真的,已經三年未見。
三年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她不知道,已經身為帝王的他,指點江山,坐擁後宮佳麗,是否還有軟肋存在,她的算計,是否在他心裡留下波瀾、
他也不知道,三年來,在她身上生了什麼事。曾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她只是他偶爾想起的一位故人,最終淡忘,了無痕。可是,她還是回來了。知道這個消息,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她,就當是……故人重逢。可是一切都脫離了軌道,使他措手不及,他該拿她怎麼辦?
她變化太大,漫不經心之間流露出妖媚氣韻,人還是那個人,心呢?段思聰苦笑:即使是三年前,她的心也不曾在他身上。
「心月,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她雙眸低垂,柔荑揪住裙邊的布絛,纏繞打結,在手指上勒出青痕。
他的心便也如被她手指間的絲絡勒緊,小心翼翼地試探:「不然,我送你回二哥府裡?」
「不!」她臉色一白,驚慌地搖頭:「我不回去!四殿下,您幫幫我吧,奴婢只求有個落腳的地方,絕不給您添麻煩。」
他暗暗舒口氣,倏然緊繃的臉因這一句話又恢復溫和:「這裡是不能久住的,不然,你跟我回宮?」
「回宮?」心月茫然。
他握拳抵在唇間,輕咳一聲:「我現在,是皇帝。」
紅唇微微半啟,她詫異地看愣住,突然起身拜倒,戰戰兢兢地說:「奴婢參見陛下,請陛下恕奴婢唐突之罪。」
「心月,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我們,我們之間不要講虛禮。」
一絲譏諷笑意在心月臉上一閃而過,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已經登基為帝了嗎?若不然,我為何布下今天的局?再抬起頭,她仍舊是誠惶誠恐:「奴婢愚鈍,竟不知道四殿下已經登基。」
他扶起她:「不說這個,你可願意和我回宮?」
眼淚毫無預兆地就流出來,她泫然哀楚,嘴角翕合說不出話。
不出所料,她的眼淚成功激起他的憐惜:「心月,你有什麼難為之處只管與我說,我可以幫你。」
如果三年前你能幫我,那麼,一切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遲了,已經遲了。心哀涼如冰,心月卻絲毫不流露出來恨意,哽咽回答:「奴婢出身卑微生如浮萍飄零,如何有資格進宮伺候陛下,去了只會被人嗤笑。」
她並非不願意,但是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冒然進宮,與其進宮泯然於眾,倒不如以進為退留在外面,讓他牽著掛著,而且如此一來,他自覺欠她越多,也更利於她做事。
段思聰憐惜地凝視著她,良久無語。
心月慘然一笑:「陛下,奴婢只求有個棲身之所了此殘生,別的都無所謂,要是陛下還願意顧念當年奴婢提點玉蝶梅花之事,就隨意找個地方安置奴婢,奴婢自當感激不盡。」
所有皇子都知道,四弟最喜龍涎香,三年前,段玄明夫婦新婚回禮,送他一盆頗為罕見的玉蝶梅花。盆栽玉蝶梅花有異香,與龍涎香混合一起是慢性毒藥,久之,中毒者神思不清行為癲狂,而且,無解藥。
他欠她一份人情,以他高傲的性子,能不還嗎?心月胸有成竹。
「心月。」段思聰歎息:「我以前皇子府還留著,閒暇時也常去,你要是願意,就搬去住吧。」
「奴婢謝陛下,願生生世世為奴為婢報答陛下。」
有些話,堵在胸口,段思聰一直想問——心月,這三年來,你究竟去了哪裡?生過什麼事?然而,看她隱忍潦倒的樣子,始終不忍心問出口。
而心月最怕他問她的來處。這三年,是一場噩夢,是她心裡的魔障,是入血入骨的蠱毒。時時刻刻提醒她:心月,你要將他們欠你的討回來!只有將他們所珍視的東西踩在腳底下踐踏,王權霸業江山如畫,毀之不惜,才可以抵償你所受的苦!
段思聰的緘默成全她的勇氣,是機會,也是生路。他畢竟沒有強迫她把傷口揭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否則,毋寧死!
若段思聰知道,她的後半生將是刺入他胸口的毒刺,他還會有這麼仁慈嗎?所以心月並不感激他的緘默。一切緣起緣滅皆有定數,段玄明,段思聰——我,心月,就是你們的定數。
一抹妖冶的微笑在她嘴角輕輕揚起,這一刻,心月是破風而來舞蹈在劍刃上的煉獄鋒芒,幽然森森,絕美淒艷。段思聰微微愕然,轉瞬即逝,眸中光色沉寂,闐黑如夜,暗而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從客棧出來,已是傍晚時分,雨停風起,天際一抹蒼涼。
段思聰命長安送心月回王府,注視她的背影踟躕在青石鋪就的小巷中間,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樣子,他猶豫著跟進幾步,又緩緩止住。
聽著身後馬蹄聲漸起,心月回過頭,段思聰策馬揚鞭,漸行漸遠,一襲青衣風中獵獵翻捲,他的背影融入晦暗的背景中,灑脫堅毅似臨風的神祇澤踏破暮色。
無論如何,這個男人在這一刻使心月心動。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轉眼成一點黑色,她突然心悸難耐——他們之間就如此情此景,背道而馳,相逢便意味著分離。這一生,她都將是孑然一身,曾希冀過被溫暖懷抱呵護,但,曾在她生命中留下亮色的人終將背棄她而去,因為,命運已經注定,他們是她的敵人,仇恨刻骨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