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看見了,又一下夾住大哥的腳,說:「還是我先上去吧。」後面惱了三哥:「你們吵什麼吵?一邊去,我先!」
夾住二哥的腳。就這樣,一個夾住一個的腳,螃蟹兄弟夾纏成一團,結果誰也沒出去,最終全都變成了漁夫桌上的美餐。人、神、仙三界,無論人口、文化、兵甲、經濟實力,亦或是玄功術法,都遠魔界。如果三界合力,彼此齊心,掃平魔界,易如反掌。
昔日九州一統,人族的足跡遍及四宇,妖魔精魅,無論有多深的邪功、多麼厲害的法寶,都只能躲在深山古澤中,惶惶不可終日,只要露頭,必死無疑。但就是因為利益的爭奪,三界彼此相爭。人皇想盡可能多地從天帝手中爭回權力,雖然也確實拿回了許多權力,除了供奉和判妖司,天界幾乎再不管人界的事。可人界自己卻分裂了,昔日的九州一統,變成了數百個小國爭戰不休。仙界為了抑制神界,拚命地幫助人界爭權,若無仙界相助,天帝未必會向人皇妥協。人界爭權成功,仙界也得了大好處,佛寺、道觀遍地開花,僧尼道侶到處遊蕩。結果不但佛、道之間起了爭執,內部也紛擾不休,佛有無數宗,道有無數派,誰也不服誰。
人界、仙界如此,神界也一樣。天庭上,無數股勢力糾結,而五嶽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五嶽府明面上是天庭派在人界的,彼此乃是同僚,暗裡卻有若生死仇敵,敵對之勢,比人界的五霸有過之而無不及。人、神、仙三界,彼此互鬥,內部爭鬥,造成的後果就是,魔界年年入侵,步步進逼,但越是如此,三界卻爭鬥得越厲害。
這樣的情形,與漁簍裡的螃蟹是多麼相像啊。最終的結果,也只會像那些螃蟹一樣,全都成了妖魔腹中的美餐。
「好了,有些話,不必說得太多。」明眼人不只是一個,西嶽帝君能代天帝在人界牧守一方,也不是個傻瓜。他當然也看得出這種內鬥的害處,可身在局中,又能有什麼辦法?情勢所迫,你便不相爭,也只有爭;你便不相鬥,也只有鬥。他歎了口氣,對西門紫煙道:「雲州遺族這件事,大家都有難處,就這麼算了吧!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有他這句話,雲州遺族等於徹底的被拋棄了。吳不賒身子猛然一震,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西門紫煙臉沉如水。趙炎偷瞟她一眼,道:「那吳不賒是紫煙請來的,我們有難處,那沒有辦法,但不能讓紫煙失信。這樣好了,吳不賒這趟魔界之行的功勞我給他記下,就封他為歸雲侯吧。他若願為官也容易,異日登位,一切都好說。他遠赴魔界,無非就是想要得一點兒好處,封了侯得了官,他必對你感恩戴德。不過在此之前,他絕不能現身。」
「是啊紫煙。」西門紫煙的小姑接口,「沒辦法的事,別多想了,那個吳不賒,呵呵,這名字倒是有趣,你許他點好處就是了。你上次好像說,他之所以答應去魔界,是因為他頂有妖光又想娶那什麼扶風侯之女是嗎?讓你姑父寫道奏章,替他討個散仙的封號也就是了。若想封神,來你姑父手底下做事則更加容易,他封仙、封神還能娶得嬌妻,跑這一趟也該知足了。正如小炎說的,他只會對你感恩戴德,不會再怪你什麼。」
西嶽帝君點了點頭:「要討個封號啊,很容易的事,封仙還是封神,他自己挑。這人能深入魔界還能說動雲州遺族闔族南歸,也算真有些本事,若願來我西嶽做事,我自不會薄待他。」
這些話,像一隻隻大頭蒼蠅,在吳不賒耳邊「嗡嗡」掠過,他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他眼前閃過的,是無數的影像:——單薄的身影,削瘦的肩,孤零零地站在沙丘上,無明的眼,卻在遙望南方,空靈如初雪的眉宇間,滿溢著神聖,那是顏如雪,那是她在遙望故土。——蒼老的臉頰,雜須,白,卻有著火熱的眼眸,腰已不再挺直,前進的身軀,卻有如拉犁的老牛,盡著全部的力量,向前,向前。那是四大長老,把雲州遺族一個不少地帶回去,是他們的使命,是祖祖輩輩的重托。——沙塵迷住了眼睛,汗流浹背,大口地喘著氣,驕陽如火,吸進肺裡的空氣也好像裹著一團火,整個人彷彿都要烤乾了,似乎再也邁不動步子,又似乎下一步就會倒下,卻仍然在堅持著,步步向前,這是整個雲州遺族。迷濛的沙塵中,那一張張面孔,滿寫著的,都是兩個字:堅持。——就是那些倒下的人,眼睛哪怕已經不甘地閉上,倒下的方向,卻仍是故鄉。狐死丘,身雖死,魂魄還要歸去。
無數個身影,無數張臉,無數雙眼睛,在吳不賒眼前閃動,飛地旋轉,整個天地好像都在轉動,眼前是無盡的黑暗。
突然有一個聲音響起:「我們曾經被遺棄過!」是顏如雪,她的身影在一點微光中閃現出來,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終於站在了他面前,身子似乎更加單薄了,無明的雙眼卻大睜著。
「我們又一次被遺棄了!」無盡的悲涼,如淵的絕望,一字字,一聲聲,如刀,如鑽,狠狠地扎進吳不賒心裡。
「不!」他猛地狂叫起來。
「是誰?」
「有刺客!」吳不賒的叫聲驚動了四圍的護衛,刀劍聲四起,無數身影向這邊圍過來。
水榭中的西門紫煙幾個也向這邊望過來。西門紫煙道:「是吳兄嗎?」
「是我。」吳不賒現身出來,站在牆頭上,看著水榭中的幾個人,西門紫煙幾個也看著他。
「你就是吳不賒?」趙炎的眼光閃了一下,陰鬱中有一抹狠辣,但消逝得非常快,這是一個善於隱忍的人,小白臉只是假象。以不是嫡長子的身份而坐穩趙國太子之位,這絕不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他能突然出現在西嶽府,能讓西嶽帝君夫婦親熱地叫他小炎,先前能完全不顧西門紫煙的反對下令截殺吳不賒,事不成又能立即翻臉討好西門紫煙和西嶽帝君。由這些便可知,此人心眼靈活,心狠手辣,善於隱忍,一擊必殺,這正是梟雄之性。任何被他蒼白臉蛋兒迷惑的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西嶽帝君看向吳不賒的雙眼中,卻是凌厲中帶著兩分欣賞,這是典型的上位者的眼光。又因為已經知道了他是吳不賒,也知道了他的事跡,想要拉攏他,所以威壓中帶一點欣賞。如果吳不賒懂味,就該跪拜於這種威壓之下,感激於這種欣賞之中,就此死心賣命。西門紫煙小姑的眼光卻帶著三分好奇三分玩味,為一個女人而肯遠赴魔界,這樣的男子,引了女人普遍都有的好奇心。西門紫煙的眼光最複雜,卻又最單純,羞愧無奈並存,還有點兒不敢見他的意思在內。
「他就是吳不賒。」西門紫煙向趙炎一指,「吳兄,這位便是趙國太子,這位是我姑父西嶽帝君,這位是我小姑。」
太子,西嶽帝君,這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吳不賒應該立即從圍牆上跳下來,恭恭敬敬地拜倒。如果沒有聽到先前的那番話,吳不賒也確會這樣做。他可不是什麼糞土王侯的狂生,相反,他是一個極度嚮往權勢的極俗的生意人,能給他好處,能提拔他往高處走,就值得他頂禮膜拜。但這會兒他卻是背手而立,冷眼斜視,一動不動。
西門紫煙微有些尷尬:「剛才的話,吳兄都聽到了?」「是,我聽到了,歸雲侯,帶甲百萬的大趙國的侯爺,嘿嘿!封仙封神也隨我挑,神仙啊,天上的神仙,竟然可以隨我挑。」
一種絕大的諷刺,從狂怒中湧出,吳不賒驀地裡仰天狂笑起來。「無禮!」
吳不賒肯不顧凶險遠赴魔界,在趙炎眼中,這該是一個極度熱衷功名權勢的人,見了大趙太子,見了西嶽帝君,而且還有封侯封神封仙的許諾,這人理該感激涕零地叩拜才是。不想他不但不拜,反而如此放肆,這讓趙炎大為氣惱。他善於隱忍,卻不是心胸寬厚,反是那種心胸狹隘眥睚必報的人,尤其容不得地位不如他的人在他面前無禮。
西嶽帝君面容也沉了下去,他對吳不賒有點兒欣賞不假,卻也容不得吳不賒在他面前放肆。倒是西門紫煙的小姑的眼光中帶了兩分笑意,很有趣地看著吳不賒。其實看第一眼的時候她對吳不賒已經有幾分失望了,吳不賒長得實在過於平凡,但吳不賒現在表現出的這種狂氣,卻讓她生出了幾分欣賞之意。
「無禮?」吳不賒冷笑,「禮、義、廉、恥,無禮無所謂,我倒是想問問太子殿下,你知道恥字怎麼寫嗎?你知道什麼叫無恥嗎?為了你的太子之位,把一個在魔界苦撐千年的雲州遺族騙回來,卻又過橋抽板,把他們遺棄在魔界。你就算坐上了趙國的王位,你坐得安心嗎?」
「你……你……放肆!」趙炎氣得全身抖。所謂有恥無恥,他是不放在心上的,為了王位,他可以下地獄。他惱怒的是,吳不賒這個鄙夫也敢指責他,尤其是當著西嶽帝君的面。
「吳兄!」看西嶽帝君面色越陰沉,西門紫煙怕他火,為難吳不賒,道,「封仙封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姑父也是看在你穿越魔界接回雲州遺族的大功上,這是對你的欣賞。」
「謝謝了。」吳不賒一抱拳,忽地轉身,「你們往西看,那遙遠的天際下面,那個叫離雁口的地方,那裡有十二萬雲州遺族,十二萬雙眼睛,你們看到了嗎?」水榭中幾個人情不自禁地順著他手指往西天看去,無月,卻有星,星光閃爍,真好像無數雙眼睛。
吳不賒似乎又回到了陽城,似乎又看到了高秋遠,那個同樣有著單薄身軀的熱血縣令。高秋遠的話,一字一字在他耳邊迴響:「你們沒看到嗎?可我看到了!十二萬雙眼睛,孤懸魔界,很快就會在魔族的圍攻下變成十二萬個冤魂。
陞官財,封神封仙,面對著這十二萬雙眼睛,你們誰敢再說一遍?」「吳兄。」西門紫煙低叫。西門紫煙身軀顫抖,血氣翻騰。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吳不賒竟然能當著趙炎尤其是西嶽帝君的面說出這番話來。雖然她找了吳不賒去接雲州遺族,雖然也驚奇於吳不賒真的能把雲州遺族接回來,但在她的內心裡,她其實並沒有真正正眼看過吳不賒。
先吳不賒頂有妖光,其次吳不賒長得也實在過於普通,還是一個最低下的商人出身。這樣的人,對於她這樣的世家貴女來說,只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她看不起吳不賒正常,看得起才是反常,但在這一刻,她眼裡的吳不賒突然就有了另外一種形象,所有外在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
她看到的,是山一般身影,聳立於天地之間。
「雲州遺族是我帶回來的,就讓我成為那十二萬雙眼睛中的一雙,看著你們陞官財吧!」冷笑聲中,吳不賒拂袖而去,驀地裡縱聲狂嘯,山嶽回聲,久久不絕。吳不賒胸中血氣激湧,一路急飛狂嘯,直飛了大半夜,到天明時分,腦子才慢慢清醒過來。
「現在怎麼辦?」彷徨四顧,仰望蒼天,竟是看不到一條出路。趙國不能出兵,西嶽帝君不願上稟天帝,其他四霸、四岳就更不用說了。四霸中便是有願出兵的,先還要過趙國這一關。即便是雄霸西南的楚國願出兵,可離雁口還在西北。
西南、西北,雖然都佔一個西字,其實隔得遠,趙國到離雁口都還有一萬多里呢,何況是偏了方向的楚國,即便楚王是白癡也不會出兵。雲州遺族靠自己打回來?如果雲州遺族不是十二萬人而是一百二十萬人,精銳勇士不是三萬而是三十萬,那有可能,或者說,就是三萬精壯,沒有老幼的拖累,那也有可能,但拖著六七萬老幼則絕無可能。
回頭?重新穿越魔鬼大沙漠,回雲州去?魔鬼大沙漠不是鄰居家的小院,想串門你就可以去串一下子的,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雲州遺族能走過來,是一種內心的狂熱在撐著,是死也要頭向故土的鄉情在牽引,這種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如果失去了這種精神動力,再被一種悲傷絕望的情緒籠罩,雲州遺族不可能再有穿越魔鬼大沙漠的能力,很多人會死在大沙漠裡。
沙埋恨骨,甚至有可能整個雲州遺族都會在漫漫黃沙中消亡。就在離雁口堅持下去?把離雁口當成第二個雲州?可離雁口不是第二個雲州,沒有飛雲江,小小的離雁口古城更不能和飛雲關相比,而且大雁山也不是不可翻越,魔族甚至可以在翻越大雁山後從沙漠中殺出來。雲州遺族哪怕真有逆天之力,也絕對沒有辦法把離雁口變成第二個雲州。
等著趙王死,趙炎成功登位,王位穩固了,接回雲州遺族,倒是增加趙國和趙炎聲望的一粒絕佳的棋子。趙炎一定願意再把這粒棄子撿回來,捧在手心,而在趙國能獨力接回雲州遺族的情況下,西嶽帝君也一定願意錦上添花,上稟天庭,把這件事弄得人、神、仙三界皆知。那時要接回雲州遺族絕不是件太難的事情。可天知道趙王什麼時候落氣?趙炎什麼時候登位?他登位後又什麼時候能清洗完畢,徹底坐穩他的王位?
「老天爺,你真的瞎了眼嗎?雲州遺族真的就造了這麼大的孽,在魔界苦撐了千年不算,還一定要滅絕他們?」
吳不賒仰天長嘯。天陰如晦,沒有半絲回音。天有路,天路卻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走。天帝有眼,但天帝的眼睛看不到下界那些苦難。那些信著他奉著他的子民,在他眼裡,只是卑微的螻蟻,不值得他關注。
化身成貓,吳不賒往西北狂奔,想不到辦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哪怕雲州遺族被所有人遺棄了,至少還有他吳不賒陪著他們。來時興匆匆,歸去心傷悲,歸途雖遠,終有盡時。這日傍黑時分,遠遠地已望見了古烽火台,吳不賒心下突然怕了起來。他害怕見雲州遺族,害怕見顏如雪,見了他們,要怎麼說?在得知真相,知道他們再一次被遺棄了,整個雲州遺族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反應?吳不賒無法想像,也不敢去想。夜幕降臨,新月升起,無數的星星睜開了眼睛。這時候,顏如雪在做什麼呢?穿越魔鬼大沙漠的時候,吳不賒現,顏如雪有個習慣,每天總是天不亮就起來了,一個人站在沙丘上,就著將曉的晨光,向南方遙望。而在這個夜晚呢?吳不賒相信她肯定不會早早睡下,也許,她就站在哪一個草丘上,遙望東南,盼望著吳不賒,盼望著接應的援兵。
吳不賒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一下,似乎顏如雪那無明的雙眼穿破夜空,看到了他,而他身後什麼也沒有。吳不賒完全無法面對,當得知事實真相後的她的眼眸。
斗轉星移,天漸漸地就亮了,焦慮迷惘中,吳不賒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睡了過去。醒過來,一嘴的燎泡,喉嚨裡更像著了火。不遠處有條小溪,他捧兩捧水喝了,溪水中現出他的倒影,兩眼刺紅,蓬頭垢面,像個賭一夜又輸紅了眼的賭鬼。吳不賒苦笑一聲,在溪水邊坐下,遙望遠處高高的烽火台,嘴巴苦,腦中更是一片空白。一片樹葉飄落,落在溪水裡。樹葉上有一隻小螞蟻。
凌空飄落,螞蟻驚著了,想離開樹葉,探了一下,四面是水,這下更是嚇壞了,團團亂轉,卻是毫無辦法。溪水帶著落葉下行,不遠處有個回灣,回流帶住落葉,慢慢靠了岸。小螞蟻還在團團轉呢,猛然有了出路,喜滋滋地上了岸。吳不賒目睹了小螞蟻溪流歷險記的全過程。眼見小螞蟻上岸,他移開眼光,再看向烽火台,腦子裡突地掠過一道閃光,猛然間狂跳起來:「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