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殺你!”厲叱聲中,一個身影飛步上台,竟然是高秋遠。
只見他兩只袖子卷起,長袍掖在腰上,白淨的臉因為殺氣而隱隱青。他一把搶過屠一刀手中的刀,仰天一聲厲叱:“我為陽城五萬冤魂,斬你的狗頭!”一刀斬下,周有財的腦袋直飛起來,飛在半空中,他還是一臉的驚愕,似乎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和他有同樣神情的,還有馬師爺。圍觀的人何止數萬,卻是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這一刀,鬼神齊懼,天地皆驚。
吳不賒也完全看呆了,刑台上那個削瘦文弱的身子,突然如山岳般高聳。“好啊!”叫好聲忽地轟然而起,便如山洪迸,一浪高過一浪,再不可抑止。馬師爺臉色青白,如遭鬼撲,恨恨地盯了一眼高秋遠,竟是帶著隨從走了。
雖然馬師爺沒接印,高秋遠被免職的事已是滿城皆聞,民聲沸騰,喧囂著寫萬民書,要上書太守,挽留高秋遠。但高秋遠自己卻心灰意冷了,跟吳不賒說官場太過黑暗,他不想當官司了,想要回老家設館授予徒去。紙清白,墨含香,或許清貧,但心自高遠,比在宮場中打滾要強得多了。
吳不賒是盼著高秋遠留任的,還盼著他升宮呢,但高秋遠下定決心要走,他也沒法多勸。
高秋遠是個負責任的人,馬師爺沒來接印之前,他倒也沒有掛印而去,不過估計也待不了幾天了,吳不賒的都頭自然也沒幾天當頭。官夢醒了,吳不賒的財心又活了,陽城多蠶桑,絲綢便宜,販一車絲綢到東平郡,約有三成的利。吳不賒剛好在一塵子身上撈了兩千兩銀子,若販了絲綢順路帶回去,少說也要賺五百兩銀子以上,平安老店一年的純利也不過一二百兩銀子,這生意實在值得做。若是去下面一些小鎮子上收絲綢,還要便宜些,衙中無事,吳不賒便接連跑了幾個鎮子,收了好幾車絲綢。這一天他去得遠了些,收了絲綢再雇人運回來,前後花了五天工夫,想著馬師爺該已經上任了,到時交了腰牌,拖了絲綢回東鎮去,再去郡裡賣了絲綢,就拿這銀子把平安老店擴張一番,名頭也有了,錢也有了,哈哈,財源滾滾。
做著財夢,吳不賒回到陽城,卻是晴天一聲霹靂:高秋遠死了!高秋遠是被周小山殺死的。周小山非常猖狂,帶著一幫人,沖進衙門,直接一刀砍斷了高秋遠的腦袋。因是有明文免職的,高秋遠只守印,不開堂,衙門裡只有焦三帶著兩個衙役值守,攔不住也不敢攔。等城中百姓得訊聚擾,周小山早已離城而去,而馬師爺則一直未來接印。
聽到這個消息,吳不賒又驚又怒又愧,到高秋遠靈前跪倒,放聲大哭:“高大人,是我該死!我該想到周家會報復的,可我財迷心竅,為了兩個小錢,讓你被奸人所害,我該死啊!”哭了一場,吳不賒咬牙誓;“高大人,我一定把周小山揪回來,砍下他的腦袋,祭奠你的英靈。”
有消息傳回來,周小山害了高秋遠後,直接逃到了襄南郡,躲在了襄南候府中。其實還不能說躲,這小子猖狂得很,每日在外面喝花酒,揚言就是他殺了高秋遠。他有狂的倚仗,高秋遠若是在任的縣令,殺官如同造反,影響比較大,但高秋遠既是給免了職的,只是個白身,以候府的勢力,官府即便聽到消息,也是不會去管的。何況本朝規定,老百姓告狀要到本縣告,陽城百姓即便要告周小山,也只能在陽城告,可馬師爺不來上任,想告也告不了,周小山自然更是有恃無恐。
“馬屁不上任,可本都頭是現管。”聽得消息,吳不賒“嘿嘿”冷笑,他已替新縣令收了告周小山害死高秋遠的狀紙,人證物證齊全,又請人做了一身嶄新的公服,次日一早上路,,陽城到襄南郡一百多裡,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
襄南候馬元是世襲的候爺,雖然沒有朝中擔任什麼宮職,但爵位高、人脈廣,擁有極大的權勢。襄南郡相是太守的佐官,從五品,他說要許給高秋遠,就是一句話的事,勢和之大,由此可見一斑。候府在城東,占了整整半條街,吳不賒一問就知道。他到對街一家酒樓上,要了一壺酒、一般熟牛肉,慢慢吃著,盯著候府大門,等著周小山瑞身。
這件事他想過了,高秋遠的仇要報,但要占住理,如果他以私人身份殺周小山給高秋遠報仇,那就是殺人犯,官司府下海捕文書,全國通緝,但他以捕快的身份拿人,卻是合法合理。馬元權勢雖大,最多在暗中對付他,明裡無話可說。拿了周小山後,揪到高秋遠靈前,一刀殺了,再找個借口,什麼打傷衙役逃逸之類,馬元也只能干瞪眼。馬師爺是馬元的狗腿子,可馬師爺沒上任啊。本來馬師爺不上任,是想把陽城百姓的憤怒拖過去,但吳不賒卻恰好鑽了他不上任的空子:我抓凶犯周小山,但新縣令沒上任,結果案犯想逃逸時失手殺死了,怪誰?吳不賒是什麼人,奸商啊,沒空子他也要鑽個空子出來,何況有空子可鑽。
晌午時分,周小山出來了,帶著七八個家丁打手。吳不賒將壺中剩下的酒兜底兒倒進嘴裡,放一聲碎銀子,從樓上一躍而下,攔在了周小山前面,左手腰牌高舉:“周小山,你的事犯了,跟我走一趟吧!“
他突然跳出來,周小山吃了一驚,眾家丁忙把周小山圍在中間。周小山定睛一看,叫道:“你是陽城縣都頭吳不賒?”
“沒錯。”吳不賒點頭,“認得本都頭就好,乖乖的,跟我走一趟吧,免得傷了熟人臉面。”周小山像看瓜一樣看著他,突然仰天狂笑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指著吳不賒:“你要拿我?你居然要拿我,哈哈哈哈……”吳不賒任他笑,一點也不生氣,他臉上反而也掛著一臉笑容,點頭道:“沒錯,是我要拿你。清楚了嗎?清楚了,咱們就開路。”
“你憑什麼拿我?”周小山還在笑。
“憑我是陽城縣捕快都頭。緝凶拿賊,是我的本分,有錯嗎?”
“高秋遠都死了,你還當的什麼鳥都頭?”
“高大人雖然過世,可他過世前並沒有免去我的都頭職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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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讓馬縣令馬上免去你的都頭職務。”
“是可以。”吳不賒點點頭,笑得越燦爛了,“遺憾的是,馬縣令好像一直沒來接印上任吧?要任免都頭,是要書辦記檔、縣令用印的,就算馬縣令現在站在這裡,也沒法子免去我的都頭之職。“
周小山終於笑不出來了,他從吳不賒笑瞇瞇的臉上看到了殺氣,心中一寒,驀地狂叫:“給我上!殺了他!”家丁一擁而上,他自己卻往後退,想要躲進候府裡去。吳不賒以都頭身份拿人,合理合法,但如果周小山躲進候府裡,吳不賒就沒辦法了,他小小的都頭,沒有權力進候府拿人,硬闖,那就是犯法了。吳不賒既然咬死是以捕快都頭的身份拿人,他就不敢犯法硬闖候府,這是周小山的想法。
他自以為聰明,但他那點兒小聰明在奸商面前,也就是拍黃瓜的水平,吳不賒如何會讓他得計,只是一閃,倏地從家丁群中穿過,到了周小山面前。周小山剛轉身邁步,眼前一花,便看到了吳不賒笑瞇瞇的臉,頓時魂飛魄散。他倒也練了兩天功夫,駭急中伸拳就打,卻是送貨上門,吳不賒手一搭,順手就扣了他的脈門,周小山立即便像一條死狗一樣癱在了地下。
眾家丁突然不見了吳不賒的身影,急忙回頭,周小山已被吳不賒拿下,眾家丁大驚,哇哇叫著沖過來,吳不賒厲喝一聲:“陰礙辦差者,與案犯同罪!”
眾家丁當然不會聽他的,事實上也沒人把一個小小的捕快都頭放在眼裡,叫得反而更厲害了,沖得也更快。吳不賒也知道他們不會聽,他也不需要他們聽,手中拿著一把辦案用的鐵尺,毫不客氣,一鐵尺一個,“啪啪啪”,真的拍黃瓜了,一眨眼全部拍翻在地。
門前的打斗驚動了候府裡面的人,更多的家丁打手沖了出來。吳不賒來者不拒,一腳踏住周小山,他的身子不動,鐵尺左右開弓,盞茶時間,至少打翻了二三十人,也驚動了一街人,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而這正是吳不賒要的效果,眼見再無站著的家丁,吳不賒哈哈一笑,收了鐵尺,掏出腰牌晃了一圈,道:“諸位,敝人是陽城縣捕快都頭吳不賒,我腳下這人叫周小山,是殺害前任陽城縣令高秋遠高大人的元凶。我現在拿他回陽城,明正典刑,各位讓讓。”
其實也沒人攔著他,雖是圍觀,少說也隔著七八丈遠,但吳不賒這話說得漂亮,很多人只是看著候府的人挨打解氣,並不知道真相,吳不賒這麼一說,又有腰牌,穿的又是公服,眾人皆信,一時議論紛紛,更有大聲叫好的,其中有一句吳不賒最愛聽:“敢到候府拿人,這公差牛氣。”
吳不賒心中得意,提著周小山要走,候府裡出來一群人,其中一人喝道:“且慢!”
吳不賒一回頭,見喊他的是馬師爺,邊上還有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這中年人個頭不高,一身雪白的肥肉,打扮華貴,腰圍玉帶,帽鑲寶石,雙手還各箍著一個巨大的紅寶石戒指。吳不賒心中猜測,這人必是襄南候馬元。吳不賒其實早已瞟見,聞聲回頭,故作愕然道:“馬師爺啊,你有什麼指教?”叫師爺不叫縣令,馬師爺的臉頓時沉了下去,喝道:“吳不賒,你好大的膽子,敢來候府門前放肆!還不把人放了!”這時馬元**來的家丁已經開始趕人,圍觀的百姓後退,卻是退而不散。
“我膽子不大啊,不來不行,捕快都頭,吃的就是這碗飯,不來怎麼辦?”吳不賒故意苦起臉。
“誰叫你來的?”馬師爺哼了一聲,“高秋遠已經死了,以後陽城主是我說了算。我識相點兒,好久多著呢。”
“陽城你說了算?”吳不賒故作訝異,“你誰啊?”
馬師爺大怒:“我已被任命為陽城令,公文上次已經送去陽城了,你難道不知道?”這時馬元插口道:“這人就是那個吳不賒?”
“是。”馬師爺點頭。
“讓他滾!”
“是。”馬師爺再應一聲,喝道:“吳不賒,我現在以陽城令的名義,免去你陽城捕快都頭的身份。你趕快給我放人滾蛋,否則我立馬叫人把你抓起來!”吳不賒笑瞇瞇地道:“陽城令的名義?我聽說縣令大人上任,有個大印的。請問馬師爺,你的大印呢?”
“敝人尚未接任,大印自然在衙門裡。”
“那對不起。”吳不賒臉一冷,“本都頭認印不認人,你沒有大印,便無權任免我。”
“你……你好大的膽子!”馬師爺臉色紫,指著吳不賒,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早就過了,本都頭膽子不大,只是職責所在。抱歉了。”吳不賒冷哼一聲,提著周小山要走。馬元身邊突地縱出一人,暴喝道:“看掌!”
吳不賒早有防備,急忙回身,一掌已到胸前。他也不懼,聽掌風凌厲,力道不弱,便運陽掌,右掌一掌劈出,雙掌相接,“啪”的一聲,勁舞飛炸。與吳不賒對掌的,是一條三十來歲的漢子,面皮躁黑,身材健壯,不過剛才這一掌,吳不賒一動不動,這漢子卻退了一步。
“阻礙辦差者,與案犯同罪。”吳不賒冷冷盯著這人,“你叫什麼名字,報上名來。”吳不賒掌力之強勁,顯然出乎這大漢意料之外,望著吳不賒卻不肯通名。邊上的馬元卻不耐煩了,喝道:“丁暢,殺了他!”
“原來叫丁暢啊?”吳不賒“嘿嘿”笑道,“人家是為虎作倀,你卻為狗作倀,這人丟的可不是一般得大啊!”
這丁暢顯然不是個善於說嘴的人,面皮漲得黑中帶紫,卻是回不得一句嘴,只是怒叫一聲:“看掌!”雙掌舞風,狂擊過來。吳不賒已試出這人掌力並不比自己強,全然不懼,雙掌一分,直迎上去。
丁暢掌法簡單,就是力大,一招一式,虎虎生風。吳不賒的掌法卻是陰陽交錯,變化多端,再中上詭異難測的追風步,一起手就壓著丁暢打,辟裡啪啦,打得丁暢沒有半點兒脾氣。斗了數十招,丁暢越遞不出手去,驀然大喝一聲,雙掌齊出,趁著吳不賒一閃,他往後一躍,左手從腰中一個皮囊裡一掏,對著吳不賒劈胸打來。
吳不賒先前以為他掏暗器,他一出手才知不對,丁暢放出的,竟是一道黑氣,有海碗粗細,勢道勁急,如一道黑蛇般狂射過來。
“放法寶?”吳不賒又驚又喜。驚有理,喜什麼?沒理由,他就是看見法寶高興,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有人是人來瘋,他是見寶瘋。
吳不賒看不清黑氣裡是什麼東西,不明虛實,自然不敢胡亂去接,滑步急閃。丁暢一擊不中,一收,隨後又一下打來,吳不賒再閃開。丁暢連打十七八下,雖然打不中吳不賒,卻也逼得他左躲右閃。馬師爺見有機可乘,暗暗揮手,便有兩個家丁上前想要救回周小山。
吳不賒惱了,心下狠:“你有法寶,難道我就沒有?”往追風囊裡一摸,卻又轉念想,“木精是一塵子的法寶,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我若當著這麼多人放出來,好像不太好,有個偷兒名呢。而且這黑氣黑咕隆咚的,本長生只怕也看不清裡面是什麼東西,若是挨上那麼一下,傷了寶貝,可就劃不來了。”這時剛好一陣風來,他立即有了主意,便一抓風訣,抓一股風,陰陽二氣齊動,那風左右一擰,風虎立現,咆哮一聲,對著丁暢那股黑氣就狂掃過去。
丁暢的黑氣連打了十幾下,已有減弱之勢,吳不賒擰成的這風虎力道又是極大,倏地一下吹散黑氣,裡面原來是一聲磚。看得清楚,吳不賒大笑:“你不但為狗作倀,原來還是個拍黑磚的家伙啊!”縱身過去,一掌拍在磚上,頓時把那磚拍的粉碎。
丁暢眼見破了法寶,驚怒欲狂,大吼一聲,猛撲過來,雙掌奮擊,要與吳不賒拼命。吳不賒卻已懶得和他斗了,手一指,風虎斜掠過去,猛擊在丁暢胸口,把他打得飛出四五丈遠,口中鮮血狂噴,摔倒在地,一時掙扎不起來。風無形無色,眾人只聽得耳中咆哮如虎,隨即丁暢的身子就飛了出去,而且鮮血狂噴,一時都嚇住了。馬元更是退了兩步,看著吳不賒,再無人吱聲。
吳不賒散了風,冷眼一掃馬元等人,拍拍手,提著周小山要走。馬師爺忽地道:“吳都頭,且慢,聽敝人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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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有什麼話?”吳不賒斜眼看他。
馬師爺拱手道:“吳都頭大材,做一個捕快都頭,實在是太屈才了,如果你願意,敝人願推薦吳都頭陽城縣尉。”
縣尉為縣令的佐官,從七品,是官司僚體系中品級最低的一種。但無論怎麼低,至少是有了品級,是朝廷承認的一個官員。
“你推薦?”吳不賒冷笑,“你夠資格嗎?”
“我是不夠資格,但候爺在這裡啊!一個縣尉,就是候爺一句話的事。”馬師爺看向馬元,馬元瞟著吳不賒,點了點頭。他先前有些怕,胖脖子縮下去一截,這會兒卻又得意了,下巴微抬,一臉倨傲之色。
見他點頭,馬師爺喜道:“候爺答應了。吳都頭,只要你點點頭,升官財,就在眼前。”吳不賒做夢都想當官,就不動心,那是假的,那心髒著實跳了兩下,但聽到“升宮財”四個字,他突地大笑起來“升官財,升官財,哈哈哈哈!”
馬師爺不知他笑什麼,道:“是啊,升官財。”
“馬師爺,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去找高大人,你說到‘升官財’四個字,高大人讓你看什麼了嗎?”
“你——”馬師爺覺出不對,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高大人說,”吳不賒向陽城方向的指,“那一邊的天幕下,有數成雙冤魂的眼睛在看著他!而今天,這些冤魂裡,還多出了一雙,那是高大人的!馬師爺,對著這幾萬雙眼睛,你也再說一遍嗎?”他緊盯著馬師爺的眼睛,“馬師爺,你敢嗎?升官財,你敢再說一遍嗎?”他的眼光像刀一樣鋒銳,馬師爺嘴唇哆嗦,那四個字,卻硬是不敢說出來。
他害怕,但讓他害怕的,顯然不是吳不賒的眼光,而是冥冥中那雙無表的眼睛,是那長文弱而蒼白的臉上,那亮若星辰的眼睛。是的,吳不賒也看到了,在那天幕之上,那雙眼睛劃破黑暗,水不墜落。
吳不賒提起周小山,御風而起。周小山一百多斤,吳不賒提著他飛不了多遠,到城西找家車馬行,雇了兩匹馬,一直到晚上才趕回陽城。
吳不賒估計,馬元不會就這麼死心的。真要被吳不賒殺了他的小舅子,別的不說,他堂堂候爺的面子往哪裡放?只怕他會讓馬師爺連夜趕回來接印,縣令上任接手案子理所當然,到時怎麼審,都是馬師爺說了算。吳不賒功夫強,硬要殺了周小山也不難,但那樣一來,馬師爺就有理了,吳不賒就成了罪犯,馬元就可以動用官府的勢力來對付吳不賒,所以吳不賒要趕時間。他在去襄南郡之前,已先暗裡囑咐了焦三幾個人在城外五裡處等,吳不賒一回來,焦三等人立即飛馬回去,暗中叫人滿城放風,說殺害高秋遠的凶手周小山被捉回來了,就要進城,但新縣令拿了周家的好處,必然要保周小山,大家要給高大人報仇,最好是到城門口攔著,親自動手。
這話風一樣傳遍全城,無數的人擁向城門口,看見吳不賒押著周小山現身,立刻便有人喊:“打死他,打死他!”
吳不賒還賣乖:“明日新縣令就會來接印審案,大家不要亂來。”
“新縣令是周家的狗,肯定會放了凶手。”
“是啊,打死他!打死他!”
憤怒的喊聲此起彼伏,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響。周小山一生張狂,這會兒卻是面色如土,全身顫抖。吳不賒罕然聞到一股臭氣,原來是周小山的屎尿都被嚇出來了。吳不賒先前還裝模作樣攔一下,這會會沒興趣了,往邊上一閃。無數人擁上來,先是無數雙手,再是無數雙腳,把周小山踩成了爛泥。周小山既死,便有鄉老寫下萬民書:周獠該誅,闔城百姓共擊之,踩為肉泥。
無數百姓咬破指頭在萬民書上按下血手印。第二天馬師爺果然飛馬來上任,接到的,卻是按滿了血手印的萬民書。
無數的手印,帶著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這是萬民的憤怒,任你有滔天的權勢,也絕不敢直面這種憤怒。
馬師爺最終沒有說一個字,竟又轉身走了,再也沒回來過。對他來說,這是一座憤怒的縣城,是一座他不敢面對的縣城。
看著周小山淹沒在憤怒的人海裡,吳不賒悄悄抽身,回到自己的小院裡,公服脫了,腰牌壓上面,然後歎了口氣,雖然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捕快都頭,心裡卻有幾分捨不得,這一輩子,還就威風過這麼一回。狐假虎威,這會兒的心情,就像狐狸脫下虎皮的感覺。
因高秋遠之死,先前收購綢緞的計劃中斷了,吳不賒手中還有五百多兩銀子,本來也沒心思再收了,這時卻聽到個信兒,有艘大貨船要去前涼,還有五天起行。吳不賒問了一下,船廠主願意帶貨,吳不賒大喜,索性再等幾天,再收幾車綢緞。
襄南郡販到東平郡,還是在後涼國內,利潤不過三成,但販去前涼國,利潤則可翻倍。其實若能再走遠一點,利潤更高,越往西利潤就越高,但沿途大小國家林立,關卡更是多如牛毛,過關費便是個天文數字。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拿的是路途不太平,戰爭、匪患、黑幫,除了**,還有魔妖之類。越往西去,人煙越少,妖魔越多,據說北方甚至已經有魔怪建國,西方雖然沒聽說,但誰敢擔保呢?少賺一點,好過人財兩空。
吳不賒又到下面跑了幾趟,收了幾車綢緞,只等船主那邊卸了貨就可以裝船。這夜他一個人在小院裡歇涼,算了一下,如果貨能在前涼順利脫手,刨去運費、過關費,至少還有一倍的利,那就是兩千多兩銀子,平安老店十年的純利啊!吳不賒興奮起來,想打個人說話,便放木長生出來,弄了一壇酒兩個小菜,和木長生邊喝邊聊。聊了半夜,兩個人都略有醉意了,始才興盡。木長生回了葫蘆中,吳不賒也搖搖晃晃地回房休息。忽聽得一聲貓叫,一只黑貓從牆角躥出來,站在門口,扭頭看著吳不賒。
這貓大,怕有十多斤。吳不賒嘿嘿一笑:“貓老弟,看著我做什麼?哦,知道了,我了小財,沒請你的客,你有意見是吧?來來來,這裡還有幾塊肉,別客氣啊!”他轉身端起盤子,送到大黑貓面前。
那貓倒也不怕人,真就過來了,貓爪在盤中撓了兩撓,伸嘴叼肉。吳不賒醉眼蒙朧,眼前忽地一花,腦袋上重重挨了一下,仰天一跤跌翻。這時他酒意略醒,定睛看時,眼前卻是一對貓眼。原來那只大黑貓正站在他胸膛上,一對貓眼死死地盯著他。
吳不賒還沒明白,罵道:“你這死貓,好好地吃你的肉啊!我又不和你搶,亂跳什麼?啊呀好痛!”他想要爬起來,竟現身子動彈不得,大黑貓雖大,最多也就是十來斤,但這會兒壓在吳不賒的胸膛上,卻仿佛重達千斤,吳不賒怎麼也翻不起來。他掙了兩掙,酒意霍地就醒了,定睛看大黑貓。大黑貓竟口吐人言:“我叫黑錢,你讓襄南候失去了臉面,襄南候出五百兩金子買你的小命。冤有頭債有主,到了閻王殿,別說自己是冤死鬼。”說著身子一搖,化成一個黑黑瘦瘦的漢子,個子雖不高,卻是一臉的凶悍,還有一臉的得意。
這大黑貓竟然是只貓精,竟然是襄南候買了來殺他的!吳不賒明白了,卻已經是身處死地。他這時也現了受制的玄機,黑七雖化為人身,左腳一直踏著他丹田,他體內真氣順逆雙行,黑七若只是制**,他一下便可沖開,但黑七這個卻不是制**,也不知什麼功夫,僅一只腳踏著他,便制得他死死的,手足不能動彈,也無法運轉靈力。
貓捉老鼠,自有一套拿法,吳不賒何其有幸,被一只大黑貓當作老鼠拿住,可不必用什麼點**之術。黑七伸手到吳賒懷裡,把葫蘆掏了出來,顛來倒去地把玩,像貓戲老鼠。吳不賒眼睜睜地看著它,心下低叫:“拔了塞子,把木長生放出來啊!”
他盼著木長生被放出來後,給也幫忙,打走黑七或者解除黑七加在他身上的禁制。其實就算黑七拔了塞子放出木長生,葫蘆在黑七手裡,木長生也只會聽黑七的話,但這只是吳不賒唯一的機會,有個盼頭而已。
黑七卻一直沒去拔塞子,把玩一會兒,捏著葫蘆底,忽地用力一捏,那葫蘆砰的一聲,竟然炸開了。一顆珠子射了出來,大如鴿卵,其色青翠,有若凝碧,顯然就是木精的內丹了。吳不賒沒想到黑七竟然捏碎了葫蘆,“啊”的一聲驚叫。黑七趁他張嘴,一手抓住珠子,猛地塞進了吳不賒的嘴巴裡。那珠子入口即化。剎那化成一道寒流,直入腹中。
黑七的舉動,給了吳不賒第二次意外。他實在是想不清黑七搞什麼鬼,毀了木長生這樣的寶貝,如果說是要盜取木精內丹,那也有理,卻為何又將木精內丹塞進他嘴裡?據說貓是這世上最聰明的動物之一,難道黑七是只大傻貓?
沒弄清大黑貓是聰明是傻,吳不賒肚中已是奇痛無比,翻江倒海。五髒橫移,兩眼黑。迷迷湖湖中,他暗想:“我就要死了嗎?”
黑七不傻,成精的貓非常聰明,它確實是想要盜取木精的內丹,但木精內丹中的精元過於強橫,如果直接吞服,它吸收不了,反受其害。就像人服補藥,人參是好東西,你一次吃一斤試試?補不死你才怪。
黑七知道這中間的利害,想到個辦法,先讓吳不賒服下內丹,木精的內丹化在吳不賒體內,把吳不賒的五髒六腑搗個稀巴爛,但精元也給吳不賒吸收了,然後黑七再從吳不風賒身上去吸收木精的內丹化成的精元。這樣一來,害處由吳不賒承受了,好處卻落到了黑七嘴裡。老貓聰明啊!
黑七一爪按在吳不賒心脈上,以一縷靈力護住吳不賒心脈。它不是好心,只是吳不賒多撐一刻,就多分擔一份木精內丹的霸內丹的霸道之力。感受到木精內丹力道漸弱,精元差不多全部融進吳不賒體內了,黑七仰頭向天,“哈”的一聲,吐出一顆珠子,差不多也有鴿蛋大小,其色漆黑如墨,不過通體散著熒熒的靈光,乃是黑七修煉數十年而得的一顆內丹。
黑七將自己的內丹也送進吳不賒嘴中,同樣是入口即化,下到吳不賒腹中。黑七以一縷靈力包裹著,讓自己的內丹在吳不賒腹中緩緩旋轉,吸收化在吳不賒體內的木精內丹以及吳不賒本身的功力,與它的內丹融為一體。約有小半個時辰,吳不賒體內所有的精華差不多都被黑七的內丹吸收,黑七感覺自己內丹脹大了一倍有余,心中狂喜:“如此丹力,回山只要靜靜修煉,最多三年,便可化丹成嬰。”
黑七再讓內丹轉得數轉,靈力催動,讓那丹走小周天,從吳不賒丹田下行,下會陰上命門,沿背而上,過頭頂百會,再上行到嘴裡。然後黑七的舌頭就會在吳不內賒嘴裡等著,把吸足了精元的內丹接過去。
感應著內丹慢慢上行,黑七心中怦怦地跳。它真的很興奮,它這時的情形,就好比把新娘子娶進了門的新郎官,只等著進洞房了,一切都不可能再有變化,它心中也沒有半絲的警惕。
但黑七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吳不賒體內經氣的運行大異常人,乃是正反同行。本來吳不賒被黑七壓著,手足不能動,靈力也無法運使,但這會黑七要收丹,為了讓丹運行通暢,它自然不能再壓著吳不賒的身子。吳不賒雖被木精內丹弄得五髒俱裂,不過有黑七給他護著心脈,還有一線生機。這時他身子一松經氣一暢,黑七的內丹沿經脈順行,他體內的另一股氣立時逆向運行。順行的內丹大,滯重,運行慢,逆行的氣弱,卻勝在輕快,黑七的人丹還沒到後背大椎**,逆行的氣已經越過頭頂,順流而下,迎頭撞上黑七的內丹。吳不賒逆行的經氣本來衰弱至極,但一撞上黑七的內丹,立刻融為一體,剎那間變得強橫無比,飛下行,過命門回到丹田,全身生機立復。吳不賒霍地睜開眼來,張口罵道:“你這死貓!”一掌揮出。
黑七雖然意識到不對,卻已經全無辦法,它的內丹還有吳不賒後背大椎**處,沒了內丹的黑七,比一只普通的貓還要衰弱,它到底是近百歲的老貓了啊。吳不賒一掌打來,它躲不開,也是不想躲,只是圓瞪了貓眼,傻傻地看著吳不賒。它這會兒真的是大傻貓了。吳不賒一掌正中它腦袋,把它打出七八丈開外。直到死,它也沒能明白,煮熟的鴨子怎麼又飛了呢?
黑七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吳不賒呢,便宜都叫他占了?哪有這麼好?內丹非他物,乃精血所聚,內有魂魄,自具靈性,黑七內丹中魂魄的一點靈光忽然與本體失去感應,驚慌起來,魂魄力亂竄。此時吳不賒剛翻起來,尚未站穩,腦中忽然一暈,無數奇異的記憶湧進腦中,紛繁雜亂,便如打翻了一鍋糨糊。他一個踉蹌,仰天便倒,復一個翻滾,嘴一張,竟是出“喵”的一聲,而身子也變成了一只大黑貓。
吳不賒體內的真氣雖然是順逆雙行,其中逆行之氣完全是他的本體之氣,但黑七結丹了,功力遠在吳不賒之上,又吸收了木精內丹,甚至連吳不賒逆行的精血也被他吸收了大半,最終結成的這個丹,實力過於強橫,吳不賒逆行的本體真氣如何能夠抗衡?黑七內丹占優,黑七的靈性便成了吳不賒這個身體的支柱,所以吳不賒就變成了一只貓。
不過黑七內丹是吸收了木精和吳不賒本體精血,是個三合一的混合體,所以黑七的靈性雖然占據上風,卻不能主宰一切。吳不賒雖然變成了大黑貓,腦中卻仍是混沌一團,可以說,他現在身體是貓,腦中卻不知自己是什麼,好像是貓,好像是人,又好像是樹,自己也弄不清楚。於是他一聲怪叫,縱身而起,躍上圍牆,直躥出去。
吳不賒腦中混亂,心裡煩躁,不停歇地亂奔亂竄,一會兒出城,一會兒上山,也不知跑了多久,餓了逮只山雞吃,渴了便喝山溪水,漸漸安定下來,腦中雖仍然混亂,卻已經可以接受。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跑了多少地方,吳不賒只覺北風漸起。這一日,突然下起雪來,雪漫山野,白茫茫一片,吳不賒放眼一看,腦中突然記起一些東西,身子一立,變成一棵大樹,雙腳化成樹根,深深鑽入地底,溫潤的泥土如母親溫暖的懷抱。他美美地歎息了一聲:“真舒服啊!”一陣倦意湧來,閉上眼睛,且睡一覺。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身上熱起來,睜開眼,卻已是春暖花開,身周的樹木都已是滿身青翠,只有他還光溜溜的幾根光枝丫。他不高興了,身子一搖,剎那間抽枝長葉,一身新綠,隨即又惱周轉的樹木遮住了他眼睛,身子一聳,嗖嗖嗖地往上長,眨眼長出數十丈高。
他立身處本是一個山坡,先前只是給周轉樹木遮住了,這會兒他傲立林中,便看到山外的世界。山下便有村鎮,再遠處,隱隱有一座城池,但見紅男綠女,好一個花花世界。吳不賒心中一動,有一些記憶翻出來:“我是吳不賒啊,怎麼像一棵傻大樟一樣在這裡站樁子呢?”
一個冬天的休眠,那紛亂的神思終於安定下來,歸竅還元,他也就恢復了自己的神志,腦子裡還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記憶,那是木長生或者說木靈兒和黑七的經歷記憶,不過已不能干擾他的神志,只是多了一些見識經驗而已,好比是多讀了兩本厚厚的書。
再有一樣多出來的,是肚中的一顆內丹。吳不賒反觀內視,那丹足有雞蛋大小,比黑七和木長生的內丹都要大得多。肯定啊,這內丹本就是黑七內丹吸收了木長生內丹再加上吳不賒本體精血所凝,如何會不大?
木長生的丹是青色,黑七的丹是黑色,吳不賒體內這顆丹,卻是兩種顏色,但既不是青色也不是黑色,而是一半金黃一半銀白。他一動功還是順逆雙氣,卻已經有了形質,一氣金黃,一氣銀白,黃走順,白走逆,到頭頂百會交融,卻不像以前只是錯身而過,竟是親執得不得了,有如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有中有你;再分開時,奇了,順行的黃氣成了銀白,逆行的白氣卻化為金黃,重入丹田,又親熱一場;再分開,又變色,黃變白,白變黃,就這麼變來變去。
這裡面有什麼玄機,吳不賒不知道,雖然他多了木長生與黑七兩人的記憶,還是弄不明白,因為黑七和木長生也都不知道。
算了,吳不賒也懶得想了,身子一晃,變回人形,在身上左看看右看看,沒毛,又摸摸**後面,沒尾巴。他徹底放心了,“哈哈哈”大笑三聲,搖搖擺擺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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