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四節
    他們幾乎是同時看見山頂盛開著的曼陀羅花。

    花是白色的,在雪地之中幾不可見,然而淡淡的香氣卻固執地飄送著,無論風多麼大,雪多麼厚重,都無法將這香氣抹殺。

    阿闍世的心忽然變得軟弱無比,在如此嚴苛的環境下,仍然有生命不為人知地默默存活著,看似柔弱的花朵,卻有著如此堅強的意識。

    兩人怔怔地站在花前,一時無言。

    忽聽一個女孩的聲音從身後響了起來:「你們是什麼人?為何會到了這裡?」

    兩人一起回首,見到一個身穿綠色衣裙的小小女孩。女孩不過十來歲年紀,卻美麗得妖異。太美的東西通常是不祥的,不知是誰曾經這樣說。

    女孩的身上也帶著淡淡的香氣,如同曼陀羅花。

    「只是普通的人類嗎?」女孩自言自語。

    阿闍世便忍不住挑釁,「你不是人類嗎?難道你是神?」

    女孩默然,一雙大大的眼睛挑剔地打量著兩個少年,「這是神的山嶺,許多年來,都不曾有人上來過。」

    阿闍世立刻便聯想到了天童儀式,女孩口中的神就是接受天童祭祀的神嗎?

    「你怎會知道這是神的山嶺,你又為何會在這裡?」

    女孩驕傲地笑了,「我是神之子,就住在這山的深處。」

    阿闍世嘖嘖地讚歎,忍不住嘲弄她:「若你是神就顯一些神通來給我看看吧!」

    女孩搖頭:「我是不可以在普通人面前顯露神通的,炫耀與濫殺都是神的禁忌。」

    阿闍世頹然長歎,喃喃自語:「若你真有神通就好了,我餓死了,多希望吃到食物。如果再沒有東西吃,我是一定走不下這座山的。」

    女孩呆了呆,小小的臉上現出歉意,「你餓了嗎?我可不會變化食物,山下就是天臂城,你們到那裡就能找到東西吃了。」

    阿闍世坐倒在雪地上,「我當然知道下了山就有東西吃了,可是我現在已經餓得沒有力氣走下山去了。」

    他絕望地回憶著族長家裡的美食,若是當時能夠帶一些在身上就好了。他這樣想著時,一隻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見那隻手中拿著的吃食。他立刻接了過來,忙不迭地塞到口中。食物上有明顯的血腥氣,但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只要有東西吃就好,此時又豈能挑三撿四。

    一口氣將所有的食物都塞入肚裡,他才猛然想起,這食物就是昨天提婆達多沒有吃收起來的那些。如此說來,提婆達多從昨天到今天都不曾吃過什麼東西。

    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地刺了一下,不過是萍水相逢,在這個世間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如此關心他。這些食物若是在平時,他只怕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但在生死的關頭,他才明白這其中的珍貴之處。或者提婆達多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的生命。

    他抬頭望向提婆達多,他的臉被血沾污了,只有一雙眼睛仍然明亮如故。他便忽然心亂如麻,這個少年的美是不同尋常的,對於一個男孩子來說,他的外表或許稍顯柔軟,但他身上那致命的魅力卻是怎樣都無法掩蓋的。

    他不同於他的兄弟,十五歲雖然只是一個未曾成熟的男孩子,但他的許多兄弟在他這種年紀都已經公開或者私下有了女寵。他對於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並非不愛女人,只是漠然,漠然到似連慾望都不曾有。或者只是宮中女人太多,多到讓人看了就麻木。

    他忽然一躍而起,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我們走吧!到了天臂城就得救了。」

    但他很快就發現下山的行程比上山還要更加艱難,原來這山的兩邊並不相同,他們爬上來的一側,山勢比較平緩,而他們就要下去的一側,則異常險峻。

    他卻不願去看提婆達多,他總覺得在提婆達多的面前他顯得幼稚而無能。他討厭這種感覺,十五年以來,他還首次有類似的感覺。

    他率先向山下行去,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腳步,不使自己滑倒而滾下山去。雖然沒有回頭,他卻知道提婆達多就跟在他的身後,他便終於有了一絲得意,到底他也並非比他差那麼遠吧!

    他這樣想時,卻一腳踩空,一大片雪落了下去,現出一個空洞,他不可抑制地向空洞中落去。原來此處是個幽深的山洞,也不知有多深,洞被雪蓋住了,讓人以為那是實在的土地。

    他心念電轉,完了,這回一定會死在這裡。他尚來不及開口驚呼,一隻手已經緊緊地拉住他的手。

    他抬頭去看,提婆達多一手拉著他,另一手緊緊地攀著山巖。那山巖滑不溜手,他亦不知他是怎樣能夠抓住。

    他忍不住道:「你抓緊點。」

    提婆達多鎮定地俯視他,「放心,我不會讓你落下去。」

    他的心就更加慚愧,他餓的時候,提婆達多已經預先留下了食物,現在他要落下山崖,也是提婆達多救他。為何在他的面前,他好似一無是處?

    他道:「我們怎麼上去?」

    提婆達多沉吟,「我們大聲喊吧,也許那個女孩還在附近。」

    他忍不住問,「就算她能夠聽見,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怎麼能夠救我們?」

    提婆達多道:「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卻可以獨自一人出現在雪山之頂。就算她不是像她自己所說那樣身具神通,至少她的大人也在附近,她一定能夠救我們。」

    他呆了呆,他為何沒有想到這一點。他立刻大聲叫了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他的聲音如同一縷游絲一般在風中消散,那個女孩能聽到他們的喊叫聲嗎?

    他感覺到提婆達多的手微微地沉了沉,他已經抓不住了嗎?他抬起頭,幾滴紅色的水落在他的臉上。他看見鮮血正不停地從提婆達多拉著他的手上滴下來,因為用力,他的傷口正在流血。

    他咬了咬牙,大聲說:「你放開手,自己爬上去吧!」

    本覺得生命是完全無所謂的,提婆達多卻一再勉強他活下去,等他終於對生命產生了一絲留戀之時,卻又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如果他死,或者提婆達多還可以活下去。

    他固執地重複了一遍,「放開手,自己爬上去!」他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比上一次要更加堅定。若他可以活,總比兩人都死好。

    提婆達多搖頭:「我不會放手,我不會讓你死。」

    他呆了呆,好,死便一起死,活便一起活。他用盡全力大聲叫喊:「救命啊!」

    山崖上探出女孩的頭,他看見女孩髮髻上繫著的綠色絲帶隨風而動,他忽然覺得女孩並沒有騙他們,她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她是雪山上的仙女。

    他怔怔地注視著女孩,第一次感覺到女子的婉約與美麗。

    一條綠色的絲帶從山崖上垂了下來,「抓住絲帶,我拉你們上來。」

    他不再懷疑女孩說的任何話,他相信她就是來到人間的仙女。他被絲帶拉著爬上山崖,立刻軟倒在雪地上,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不停地發抖,想必是剛才用力過度。又過了一會兒,提婆達多也爬上了山崖,他一上了山崖,便也躺倒在雪地上,全身都脫力了。

    天上有山鷹在翱翔,它們稅利的眼睛注視著雪山上這三個可疑的身影。阿闍世想,它們是以為他們要死了吧!他側頭望向救了他們的女孩,「你真是神嗎?」

    女孩笑了,她的微笑便如同雪山上陡然出現的陽光,「我是住在這山裡的半神。」

    半神,是傳說中有神的靈力人的身體,遠離人間的那些生靈嗎?

    他忍不住追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遲疑了一下,阿闍世以為她不會回答,但她終於還是說:「我名叫影雪,影子的影,雪花的雪。」

    影雪,影雪!他在心裡念誦著,默默地記下了這個名字。

    以後的幾十年時光,直到他死之時,他都不曾再見過名叫影雪的女孩。然而他卻一直不曾真正忘記過她。

    多年以後,當塵埃落定時,回憶過往的時光,他才終於發現那一日在雪山之上發生的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決定了兩個少年的命運。

    他並不曾感覺到提婆達多對於這個女孩有任何不同,他甚至覺得提婆達多對她的態度是異常冷漠的。因為由始至終,他都不曾聽到提婆達多主動對那個女孩說過一句話。

    但幾十年後,當他終於建立了印度歷史上空前強大的王國之後,回首往事,他才猛然醒悟,提婆達多必在那一日便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個身穿綠衣的幼小女童。

    只是他是一個如此沉默與內斂的人,誰也無法看穿他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不知以後的日子提婆達多是否還曾經見過這個女孩,但他相信對於提婆達多這種人來說,情感並非是需要每日的見面才能延續的,就算是幾年不見,甚至一生不見,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提婆達多與阿闍世在第二天的黃昏抵達天臂城。那個時候,阿闍世覺得他這一生都不想再走一步路。他只望能找到一個地方可以狠狠地睡上三天三夜,除了睡覺以外,再也不做任何事情。

    提婆達多帶著他向城中的王宮走去,他說天臂城主是他的親戚,可以暫時留宿在宮中。

    阿闍世對於住在哪裡完全沒有奢求,只要有地方可以讓他停留下來,不必再疲於奔命,他便已經心滿意足。他終於無可避免地懷念起遠在王捨城的家,無論他多麼覺得那家是平淡無味的,在此時,他也終於明白家的意義。

    提婆達多向王宮門前滿面懷疑的守衛解釋著他的身份,那守衛半信半疑地進去通傳。過不多久,他們便被迎入王宮之中。

    阿闍世仍然不願洩露自己的身份,他知摩揭陀國與周圍所有的國度為敵,因為摩揭陀國的迅速壯大,而使鄰邦日益感覺到了威脅。

    他在王宮之中停留了七日,直到他的身體完全復原,他便悄然離開天臂城的皇宮。他走的時候,提婆達多仍然臥床不起,他剛剛到達王宮之時,醫師們對於他是如何能夠活著從雪山走過來都百思不解,這樣的傷勢,就算是一個成年人也無法經受,何況他只是十五歲的少年而已。

    阿闍世卻努力想將一切拋在腦後,他想他是應該回王捨城去了。他終於對於自己的生命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懵懂無知,他開始對王位充滿渴望。他記得提婆達多說過的話: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來決定。如果現在放棄,是因無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結果,並非是一種勇氣。我不知生有何歡,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決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於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此後的幾十年間,他一直記憶著提婆達多在那一刻所表現的驕傲與目空一切,正是這種氣質使他美麗非凡。他痛苦地感覺到,他已經深深地陷入這種美麗之中無法自撥。他必會傾盡全力來維持這種美麗,因而他必須變得更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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