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一卷 水影雪瀾 第九節
    影雪終於還是回到摩呼羅迦故地,到底她也無處可去。那廢屋之中,難免會再次見到他。而她也真地累了。一個人的生活,她可能再也不能忍受那種寂寞和孤獨。人累的時候,就算再不願意,還是會回到家裡。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五個多月的身子,不可能再隱瞞什麼了。侍女們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未婚先孕其實也未必就是多大的過失,只是她並非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是未來的宗主。

    她垂首站在母親面前,雖然沒有抬頭,卻也能夠感覺到兩道灼灼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停在她的身上。

    「是誰的孩子?」母親冷冷地問。

    「是水瀾的。」她只覺得身心俱疲,不想隱瞞,也無需隱瞞。其實隱瞞也沒有用處,因為母親一定能夠猜出來。

    「水瀾?!你為什麼要留著他?」

    她驚愕,抬起頭,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想留下一個雜種嗎?」母親並不是惱怒,也不是憂愁,只是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問她。

    「雜種?!」

    「我們摩呼羅迦族是地龍,而乾闥婆族則是從水中幻化的種族,你們兩個人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的?」

    她後退了一步,就算是不同的種族,但我們看起來是如此的相似。

    「你到底有沒有想清楚。狗如何能與貓生養?雞如何能與兔子生養?就算是馬與驢可以生養,他們的後代也是沒有生育能力的。我們與乾闥婆族是不同的種族,雖然我們有著同樣的外貌,卻也改變不了種族不同的本質。你為什麼要拖到現在?你早就不應該懷有他的孩子。」

    她身子顫抖,真是這樣嗎?難道這個孩子真是多餘的嗎?可是,可是,她又怎麼忍心?這是他留給她唯一的東西。

    她欲哭無淚,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請讓我生下他吧!就算他是一個怪物,我也想留下他。」

    「影雪,你是要成為宗主的人。你已經是皇族唯一的繼承人了,為什麼你還要這樣任性?難道你要帶著一個怪物過一輩子嗎?你該如何面對族人?如何面對別族的譏笑?你會成為整個摩呼羅迦族的恥辱。無論如何,這個孩子也不能生下來。」

    母親拂袖而去,「影雪,你自己可以做到的,自己去做吧!」

    要我親手殺了我的孩子嗎?影雪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天色越來越暗了,太陽似乎正在沉入西方,影雪看見最後一抹殘照留戀地停滯在牆壁上,久久不願離去。

    生下他嗎?就算真地生下來,他的生命也只會是無邊無際的痛苦。

    月亮清泠泠地照在她的身上,幽幽地不帶一絲溫度。她想到水瀾漫不經心的眼睛,那個男人,他從此後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生命中。這是他的骨血,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聯繫。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千頭萬緒,想到後來,卻終於空空如也。想得太多,和不去思考的結果往往會是一樣的。

    她驀然站起身,不可以,無論如何也不可以!

    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但這個孩子一定要留下來。甚至她可以不再做摩呼羅迦族的人。

    她向著殿外行走,才走到門口,就被幾名侍女擋住了。

    她道:「你們幹什麼?」

    侍女低聲道:「宗主吩咐過,無論公主的決定是什麼,都要留在摩呼羅迦族。」

    她瞇起眼睛:「你們想阻攔我?」

    侍女一起跪了下來,「請公主三思。如果公主走了,摩呼羅迦族該怎麼辦?」

    她道:「請長老另外再選繼承人吧!」

    侍女們道:「但皇室的血統卻是無法選擇的,就算可以選出新的繼承人,卻並非是真正的靈主。」

    她頹然後退,血統是不可以選擇的。他們與人類不同,在他們的血液之中世代流傳著靈力,除了皇族的血統,無人可以將真正的靈力延續下去。

    她呆呆地看著跪在面前的侍女,她們無法阻攔她,可是她卻又如何能無視她們的阻攔?

    母親飄然而至,「你有了決定?」

    她勇敢地注視著母親的眼睛,「是的。我要生下我的孩子。如果你一定要阻止我,我就要離開這裡。」

    母親露出悲哀的神色,「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任性,你本來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

    她道:「別的我都可以聽從,我甚至可以與母親喜歡的人結婚,不再見那個乾闥婆族的人。但是我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如果母親希望我繼續留在這裡,繼續做這個少主,就一定要答應我,無論如何讓我生下這個孩子。」

    母親歎了口氣,揮揮手令侍女們站了起來,她似乎再也不願看影雪一眼,轉身道:「你長大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隨便你想怎麼樣吧!不要忘記你自己的身份。」

    有一突,她的心裡又泛起了強烈的歉疚,但她知道她不可以歉疚,為了她的孩子,她一定要堅持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母親終於認同了她腹中的這個孩子。她逐漸命人送來一些滋補的藥物,調理她的身體。

    然而影雪卻不能相信母親就這樣輕易的屈服了,每當有人送來湯藥,她都會悄悄地倒掉。不知為何,她就是有一種感覺,母親並沒有死心,她還是不希望她生下這個孩子。

    雖然時間還早,她卻已經開始縫製一些嬰兒的衣物。她不是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也不知剛生下來的小孩居然是那麼小的。族中的老婆婆教她做小孩的衣服,她總是很驚訝,真地那麼小嗎?

    這樣想著的時候,就會忍不住微笑,是她和水瀾的孩子,無論別人說些什麼,也一定要讓他活下去。

    她變得很飢餓,每天都想吃東西,好像肚子裡的小孩是一個永遠吃不飽的小傢伙。婆婆說每個懷孕的女人都是一樣的,飢不擇食,總是吃不夠。

    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她就不似最初時的警惕,到底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到底是自己的家。怎麼會想到,母親真地一心想要殺死這個孩子。

    那一天,她躲在廚房裡為自己煮一鍋肉湯,煮到一半的時候,不過是稍稍地離開了一下。回來後,一切如常,肉湯還在火上冒著熱氣。

    她把肉湯端下來,吃了一些,覺得味道並不是那麼好。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也說不上是哪裡怪。

    到了夜裡,忽然便腹痛如絞。

    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滿手俱是鮮血。她大驚,只覺得腹中有什麼東西一直往下墜,她的心便涼了。大聲叫侍女,叫了半晌,才有侍女趕過來。

    此時她已經痛得死去活來。有什麼東西正從兩腿間滑下去,似乎把她的生命也一起帶了下去。

    她卻努力忍耐,不讓自己昏倒。侍女失聲驚呼:「公主,是小產。」

    她也顧不得腹疼,兩手在鮮血中摸索,一個已經成型的男嬰。她怔怔地看著這個男嬰,是一個正常的嬰兒,不是怪物。

    她忽然笑了,不是怪物,只是生出來得太早,才五個多月,就生出來了。

    雖然不是怪物,可是孩子還沒長成就夭折了。她想她應該號陶大哭才對,但奇怪的是,她卻只想笑。她的孩子不是怪物,是一個正常的嬰兒。

    她抱著孩子下了床,腿間的鮮血還不停地流下來。她一路向著母親的寢宮行去,跌跌撞撞,鮮血一路留下來,在地上拖了一條長長的血跡。她第一次知道她身上原來是有那麼多血的,居然一直流也流不盡。

    母親還沒有睡下,正襟危坐,似乎早知道她會來。

    她將手中的血嬰送到母親面前,「是個正常的孩子,你看啊!是正常的。」

    母親冷冷地掃了她手中的血嬰一眼,「影雪,以後沒有這種多餘的東西,你就可以安心地做摩呼羅迦族的繼承人了。」

    她仍然在笑,「是你下的藥嗎?是你殺死了我的兒子。」

    母親淡淡地道:「我只是幫助你,你不能和一個異族人生子,不同種族之間的戀情是要受到天遣的。」

    影雪笑個不停,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麼,只是覺得好笑。不同種族之間相戀會遭到天遣,可是又關孩子什麼事?若真地有天遣,就來懲罰我吧!

    她轉身離開母親的寢宮,為什麼你可以那麼狠心?我是你的女兒,我的孩子是你的外孫,為什麼你可以這樣狠心地殺死他?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寢宮前的花園裡,侍女們噤若寒蟬,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後。她身上穿著的淡綠色衣服已經變成紅色的了,但好像她的血還沒有流盡呢!

    一個侍女終於悄然走上來道:「請公主節哀吧!宗主早已經準備好了藥物,吩咐我們給公主服用,請公主回宮去吧!」

    早已經準備好了?這麼說,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是瞞著她一個人而已。

    全族的人都參加了謀殺她的兒子嗎?

    這真地是她的族嗎?這些真地是她的子民嗎?

    她輕輕一笑,對那幾個侍女道:「你們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侍女們疑惑地看著她。此時她的美是空前絕後的,卻帶著莫名的肅殺。侍女們完全被這種肅殺所震攝,不敢再有異議,悄無聲息地退出花園。

    影雪捧著手中小小的嬰兒,坐在曼陀羅花前。

    思想沒有一個焦點,繞來繞去的,也不知該集中在什麼上。

    目光也沒有一個焦點,遠遠近近,眼前是一些慘白的曼陀羅花瓣。

    她努力地思想,想讓自己明白目前的狀況。思想來思想去,卻只是覺得疲倦。

    好累!生命好累!真地覺得厭倦了,厭倦這五濁惡世,厭倦這宗法,厭倦這千篇一律的宮牆,厭倦活。

    她從懷裡摸出那兩個小小的泥娃娃,也厭倦迷惑有情眾生的所謂之情愛,若是沒有固執的相戀,又怎麼會生出這些事端。

    她想,她是活不下去了。

    她用手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小的土坑,是想把血嬰埋進去吧!

    但坑挖好了,她卻又忽然想起按照族規,死去的人是要被火化的。

    她便又忍不住笑了,只覺得好笑。這孩子並不是族裡的人,也不是乾闥婆族的人,無須遵守任何族規。

    但她也不想再埋葬這孩子,凝神看了一會兒,也看不出像誰,即看不出像她,也看不出像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孩子。

    她把孩子放下來,又捧起來,來來去去地折騰了一會兒。

    思想總算有了一個重點,她想,她是活不下去了。

    她若是死了,摩呼羅迦族就不再有公主了,皇室之中最後一個繼承人也沒了,那麼摩呼羅迦一族就名存實亡了。

    她想了一會兒,既然要滅亡,那就現在滅亡吧!和她一起死去,不要再因為什麼公主、繼承人的事為難吧!

    她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又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她想她好久沒有想到過這麼好的主意了,她想她並不是報復,她真地是為了族人設想,他們不是把皇室血統看得很重要嗎?既然身為最後一個皇族中人的她要死了,那不如讓全族的人陪著她一起死吧!

    她的目光又落到小小的泥娃娃身上,心中便生出怨毒,相戀嗎?一切都是假的,為了任何事情都可以拋棄自己心愛的女人,與宗主之位相比,所謂的相戀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身上不斷流出的血正在慢慢地滲入曼陀羅花的泥土中。

    用花主人的鮮血來澆花,曼陀羅花的毒性就會被誘發出來。花香會變成殺人的利器,甚至殺死整個族的人。

    當然她自己也不會例外,她將是第一個被殺死的人。

    她已經無力再捧住血嬰,嬰兒失手落了下去。她怔怔地看著血嬰,所有的希望都被毀滅了。她不想有來世,不想再沉淪於六道之中。只望就此魂飛魄散,讓一切重歸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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