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一卷 水影雪瀾 第十節
    水瀾看見花園之中瘋狂生長的曼陀羅花。

    在前一日,它們還不過是地上的新芽,但這一天,所有的曼陀羅花就像是著了魔一樣,一下子都長了起來,而且全都開滿了一簇一簇的小白花。

    滿城的人都聞到淡淡的花香,這使乾闥婆族的人有些驚訝。

    水瀾心裡有不祥的預感,是她……出事了嗎?

    他坐立不安,鼻端除了曼陀羅的花香,再也聞不到別的氣味。

    到了傍晚的時候,他決定到摩呼羅迦故地去一探研究。在他要離開的時候,碧瑤卻緊緊地拉住了他。

    「你真地要去嗎?」

    「我要去看一看她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碧瑤幽怨地看著他:「我怕你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水瀾默然,不知為何,他也有一種預感,若是他去了,可能就再也不會回來。可是他卻不能不去。

    他寬慰碧瑤道:「放心吧!我不會出事的。」

    碧瑤卻固執地拉緊他:「不要去!我求你不要去。」

    他卻心急如焚,拉開碧瑤的手:「你在家裡等我,不要胡思亂想。」

    他不顧而去,心知,他再也不會回來。

    碧瑤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的背影,為什麼一定要去呢?她看著水瀾的背影消失在煙水之間,知道這將是她見到水瀾的最後一面。

    她忽然覺得怨恨,你是我的夫君,為什麼你的心裡卻愛著另一個女人。

    她大聲叫:「來人!」

    一個侍女垂手走了過來。

    她指著院中的曼陀羅花,「命人把這些花連根剷除。」

    侍女答應著退下,叫了幾名族人將花挖了出來。她看著他們將花一棵棵從花園中挖出,慘白的花瓣凋落一地,心中才感覺到一絲快意。

    然而當那些花剛被從地上挖起後,卻像是變魔術一樣,又有新花從地下長了出來。

    碧瑤大驚,大聲叫道:「你們是怎麼做事的?快把那些花都給我挖掉。」

    那幾個挖花的族人面面相覷,明明已經將花連根挖了出來,怎麼又會長出來?他們更加深地挖入土中,連根須都從土中清除出來。然而只不過是瞬間,又有新的花長了出來。

    曼陀羅的香氣不停地瀰漫出去,除了這種香氣之外,碧瑤亦無法聞到其他的氣味。

    她只覺得心驚肉跳,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

    她忽然覺得腹中劇痛,低下頭,她看見從裙底悄然流出的鮮血。她嚇得魂飛魄散,失聲驚呼。

    幾名侍女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她一把抓住一名侍女的手,「快,快去請族裡的長老,我流血了,我流血了!」

    侍女大驚失色,急忙向外奔去。可是還沒奔出幾步,就聽見碧瑤淒厲地慘叫聲。侍女回過頭,碧瑤倒在地上,雙腿之間滲出大量的鮮血。

    似乎有一隻手正在無情地伸入碧瑤體內,將她體內的東西挖出來,如同她正在命人挖出曼陀羅花根。

    她不停地慘叫,卻沒有辦法阻止嬰兒離開身體。她又聞到濃郁的香氣,是影雪!一定是影雪!

    她似乎看見影雪冷冰冰的面容,她伸手指著空中,「你又回來幹什麼?你不是走了嗎?你又回來和我搶丈夫了?我不會輸給你的,你快滾。」

    侍女們疑惑地張望,碧瑤所指的方向,空無一物。

    侍女低聲安慰道:「神妃,什麼也沒有,您看到什麼。」

    碧瑤一把抓住一名侍女的手,「那個女人在那裡,她在那裡對著我冷笑,她想殺死我的孩子。是她,你們快點把她趕走。」

    侍女們默然不語。碧瑤用力地搖著那個侍女,「你們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們沒有看見她嗎?她就在那裡,她明明就在。」

    她的目光一轉,忽然見到正在挖著曼陀羅花的族人已經停了下來。她連忙爬了起來,也不顧腿間仍然在大量湧出的鮮血,尖聲叫道:「你們為什麼要停,把這些花都挖出來,全部都挖出來。」

    水瀾趕到摩呼羅迦故地時,這裡已經變成了一個死城。

    他聞到空氣之中仍然殘留的曼陀羅花香,香氣裡帶著妖異的氣息,與平時大不相同。他很快便看見了路邊隨處可見的死人,所有的人都死得很安祥,全無痛苦,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奇異的微笑。彷彿他們並不是死去,不過是在做一個永無止境的美夢。

    花香纏繞著他,他忽然心生警惕,為何花香之中暗藏殺機?

    花香是從神殿的花園中傳過來的,他巡著花香,向著花園之中走去。一進入園中,他便看見倚著曼陀羅花席地而坐的影雪,她的雙眼仍然是大睜著的,只不過已經全無神彩。

    他的眼前一陣模糊,身體搖搖欲墜。他定了定神,扶著牆壁站著,不使自己因為無力而跌倒。過了一會兒,他才能勉強走過去。他立刻又看見影雪身邊的死嬰,一個全身浴血的嬰兒。

    他盤膝坐下,聚精會神地看著影雪,似乎想從那雙失去神采的眼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看見他在她眼中的影子,雖然已經死去了,但她的雙眼仍然如同秋水盈盈。

    他又覺得頭腦中一陣暈眩,他心裡有些明白,這暈眩也許並非只是心理上的傷感造成的。鼻中俱是曼陀羅花的香氣,美麗得妖艷。

    城中的人都是因為這香氣死去的嗎?

    若是現在離開,也許還能活下去吧?他不同於普通的摩呼羅迦族人,他身有乾闥婆族少主的靈力,就算是身中劇毒,也可以離開這裡吧!

    可是他卻覺得哀傷,若是離開了,她便只剩下獨自一人了。

    這些日子,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若是離開她,她便只剩下獨自一個。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的心情,總是覺得她必也如同他一樣的堅強,可以坦然地接受命運。

    可如今,他忽然見到她倚坐在曼陀羅花畔,才發現,原來她也不過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女子罷了。

    他躊躇不決,若是離開,他便可以活下去。可是他卻萬般不願。

    若是不走,他就會死,可是他可以永遠都陪在她的身邊。

    頭腦中的暈眩越來越強烈,他站起身,向著花園門口走了幾步。卻終於還是停了下來,回頭看時,影雪的眼睛似乎直直地盯著他。

    他不由地一笑,低聲道:「你就算死了,也在看著我嗎?所以你不願意閉上眼睛?」

    他踱回到影雪身邊,也如她一樣倚著曼陀羅花坐了下來,將影雪摟在懷裡,低聲道:「若是陪著你,就要丟下全族的人,這會不會太任性了?」

    身體有一絲麻木的感覺,花香之毒正在慢慢地侵蝕著他。「幸好還有水滄。」他喃喃自語。

    他忽然看見影雪無力的手中握著的一雙泥娃娃,「原來都回到你這裡來了。我找了很久,一直沒有找到。我以為是我不小心弄丟了,覺得很對不起你。不過現在他們總算在一起了,這樣更好。他們本來就是一對,分開了,就會互相思念,誰也不會快樂的。」

    他主意已定。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的生命就是全族人的希望。長老們說,少主的聰慧與靈力是數代主人之中最出類拔粹的。他確也不負眾望,十三歲時便可以一戰成名,殺死了摩呼羅迦族的宗主和王子。

    但生命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兒戲,本沒有什麼是值得留戀的。一切的得到與失去,不過都是緣起緣滅,水月鏡花罷了。

    宗主之位沒有什麼重要的,繼續活下去也沒有什麼重要的。

    也許失去影雪也並不是重要的事情。但因為感覺到她的悲傷,連同他也覺得悲傷起來。若是可以這樣安靜地陪在她的身邊,她的悲傷會不會就會減少一些呢?

    並沒有什麼別的慾望,只是希望她可以不必如此悲傷。

    瀕死之際,他忽然想到來生的問題。若是再遇到影雪,該是怎麼樣的一種狀況?是他欠她的,還是她欠他的?

    這種想法又使他忍不住笑了,誰欠誰的,又怎麼算得清楚?

    她為了他而死,他又何嘗不是為了她而死呢?

    那麼就不要再算是誰欠誰的,也許可以再次相遇,到時也別無所求,只希望不要再讓她悲傷如昔。

    數日之後,水滄終於找到摩呼羅迦故地。

    花香已經消盡,曼陀羅花枯萎凋零,再無生機。

    他看見滿城的死屍和水瀾與影雪相依相伴的屍體。這使他頗為感傷,也頗為喜悅。他亦是深愛影雪的,但他也同樣深愛他的哥哥,這樣的結局也許是最好的吧!

    摩呼羅迦族是大地之族,死了以後,也該歸入塵土。

    他放火燒了摩呼羅迦族故地,一切都變成了風中的灰燼。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他便坐在旁邊看了三天三夜。不知為何,他似乎在大火之中看到了乾闥婆族的命運。這使他不寒而慄,難道乾闥婆族也終有滅亡的一日嗎?

    當燒無可燒之時,大火便熄滅了。

    他粗粗的打掃了一下灰燼,卻忽然看見灰燼之中隱隱的光芒。

    他拔開塵土,居然是一雙小小的泥娃娃。泥娃娃經大火一燒,表面變得光滑如釉,再難損壞。泥娃娃上光芒不斷,隱有靈力。

    他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又覺得悲傷,是哥哥與影雪的靈力嗎?

    他隨手抓了一把灰燼用布包了起來,這就算是哥哥的骨灰吧!但這裡不僅有哥哥的骨灰,也有影雪的骨灰,還有那個夭折的嬰兒和所有摩呼羅迦族人。從此以後,他們永遠糾纏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他帶著泥娃娃離開摩呼羅迦故地,這是八部眾的大事,也該通知一下別的族了。

    他忽然聞到身上淡淡的香氣,是曼陀羅的花香。

    他很驚異,城中早已經沒了曼陀羅花,哪裡來的香氣?

    他仔細聞了聞,才發現原來香氣是來自自己身上的。他凝神苦思,不知自己從何處沾到的香氣。

    當他回到乾闥婆城後,他就發現,整個城中都被這香氣所瀰漫,所有的族人身上也都帶著這種香氣。從此以後,乾闥婆族與香氣密不可分,只要有乾闥婆族人的地方就必然會有曼陀羅花香。

    而園中的曼陀羅花,也永遠地開放下去,無論寒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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